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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狂的故事第3部分阅读

    ,餐桌上留下她用来结账的两百元。

    他呆坐到晚上十点,餐厅关门打烊时才离去,就像个被通缉的逃犯,低着头走出龙之梦商场,抬头却看不到一颗星星。

    顺着轻轨高架桥走了片刻,直到苏州河的堤岸,他看着黑暗中的河水,反射出四周高楼的波光。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张夜堵着耳朵却是徒劳,似乎那群孩子已追到身后,即将一把将他推入河里。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跨过河边的水泥护栏,双腿悬空在散发异味的水面之上。

    想要飞。

    伸开双手,闭上眼睛,真的飞起来了。

    飞行持续一瞬,便直线往下自由落体。

    他掉进了苏州河,冰冷的河水淹没头顶,无论四肢如何本能地扑腾,只剩下一团黑暗的脏水……

    ※※※

    这家伙居然跳河自杀!

    我飞快地扑到河边,看着水中一圈圈波浪,就是看不到张夜的头顶,恐怕天生就是个秤砣。我想他已经吃到了水,很快就要被淹死。

    我脱下外套,纵身跳入苏州河。

    好几年没游过泳了,不知水性能不能保持?睁眼什么都看不到,浑浊的河水与泥土,不断掠过脸颊……就在要憋不住气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传说中的淹死鬼?

    眼看要被这只手拖死了,幸好苏州河水不太深,我用尽全力弯下身子,抓住他的肩膀,艰难地托出水面——但愿救起来的是他,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我重新呼吸到空气,痛苦地呛水咳嗽起来。苏州河边的灯光下,我看清了张夜的脸,惨白的濒死的脸。

    希望不是一具尸体。

    河边已有多人围观,有人往水里扔下绳子,我将他捆住回到岸上。

    张夜没有呼吸了,显然呛入大量的水。

    我大吼着叫周围的人散开,多给溺水者留些空气。看着围观者们的目光,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赤裸上身,裤子上沾了不少脏东西,浑身散发着怪味。

    管他呢!

    我蹲下来拍着他的脸,用力压着他的胸膛,想把他吃下的水挤出来。

    是要给他做人工呼吸呢还是做人工呼吸呢还是做人工呼吸呢?

    当我正要把自己的双唇,堵向这个男人的嘴巴,他却吐出一大口水,喷到我的脸上。

    好吧,他活过来了。

    就在张夜睁开眼睛的刹那,我怎么想起了安徒生童话?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他却发出微弱的声音:“谢……谢……”

    “不要说话!”

    我扶起他的上半身,继续拍着后背,帮他吐出剩余的脏水。

    他可以自己站起来了,感激地看着我的眼睛:“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其实……我不是想要自杀……只是……”

    “别说了!”我这才穿上衣服,头发还在滴水,“我家就在旁边,我带你去换一下衣服。”

    没错,他的衣服也散发着苏州河里的臭味,整个人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

    而我家就在旁边,这是真的,没有骗他。

    张夜茫然地点头,跟着我穿过马路,走进一个老式的居民区。他对我已无丝毫戒备之心,浑然不知将进入一个真正的杀人狂的家里。

    但这很正常,人们对于拯救自己性命之人,总会加以无限的依赖与信任,不是吗?

    巧得很,我也住在一栋破烂公寓楼里,也要爬过贴满各种小广告的楼梯,同样也是六楼的一套单元。

    不巧的是,我没有室友。真正的杀人狂,自然是独来独往的。

    我家里很小,只有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个简易的藤质书架,堆满了我辣文的历史与军事书。不用给客人倒水了,他已经喝够了水,恐怕今后一个月看到水都要吐了。我直接打开卫生间,替他放出淋浴的热水,还给了他一套从未拆封的干净内衣。

    张夜感激地喏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或防范,钻进我的卫生间开始洗澡。

    听着卫生间里传出的水声,我用大毛巾擦干头发与身体。屋子里还是散发着臭味,我便把刚才穿过的所有衣服,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

    十分钟后,当他穿着干净的短裤汗衫出来,头发间飘出我用的洗头水气味,再也看不出苏州河水的痕迹了。

    “对不起!”

    他羞涩地低下头来,而我给自己披上一件浴巾,微笑着说:“没关系,现在感觉怎样?”

    “哦,已经没事了,非常感谢!”

    “不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信佛?”

    “其实,我什么都不信。”我打开一个小柜子,有白酒、红酒、啤酒、黄酒……甚至日本清酒,“喝一杯吧,落水的人需要喝酒,祛除寒气。”

    “好啊!不过,我酒量很差,只能喝啤酒。”

    我打开啤酒瓶,倒酒入两个一次性杯子。

    “干杯!为了庆祝死里逃生!”

    张夜有些犹豫,随后便一口气喝完,这才开朗很多:“啊!第一次感觉心情那么舒畅!”

    “太好了!”

    他好奇地看着我家里的摆设说:“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个作家。”

    “哦?真是荣幸啊!”

    “我专门写关于犯罪与杀人的小说,你看过《悬疑世界》杂志吗?”

    “太巧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杂志,每月1日刚上市就会去买,尤其是里头的小说连载。”

    “那个连载就是我写的。”

    “你是蔡骏?”

    “哎呀……”我尴尬地笑了笑,喝下一大口酒,“没想到,今晚救了一个读者,真不好意思啊。”

    “可是,我听说蔡骏滴酒不沾。”

    我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嗯——那是过去,每个人都会改变的!最近心情不太好,也开始借酒浇愁了。”

    “我真是……”他激动地站起来,完全相信了我的鬼话,“幸好……幸好没有死掉啊……等一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没错,我也觉得你眼熟——1995年的暑假,你在静安区工人体育场踢过足球吗?”

    “啊,是您?”张夜瞪大了眼睛,再次直视着我,“昨晚,地铁上?”

    “还有在钱柜。”

    “世界真小啊!”

    “对,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但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一起踢足球时他的脸。”

    “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

    “为缘分而干杯!”

    干掉了这一杯,张夜脸上发红了:“这些都是天注定,是吗?”

    “可我还是想要知道,你真的不是自杀吗?”

    “既然,面对的是您,那么我也就不说谎了——我不想自杀,但是想到了死。”

    “为什么想死?”

    他沉默了半分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能说因为失恋吗?”

    “不能——男人可以为任何事而死,但不应该为了失恋。”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很喜欢你的女朋友?”

    “非常喜欢!我觉得,这辈子可能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么适合我的女孩了。”

    不错,我也觉得是这样!

    “你很难过?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会不会再去找她。”

    “当然会!”但他又难过地摇头,“可是,她已对我绝望了,我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男人。”

    “听着,张夜,你会成为那种男人的!”

    “对不起,我好像没有跟你提起过我的名字?”

    面对他的疑惑,我拿起他的钱包:“这是你掉在苏州河边的,有你的身份证。”

    “啊,谢谢。”他接过钱包,根本没打开,看来对我非常信任,“我一直想要改变自己,但那仅仅存在于幻想中。”

    “张夜,你是一个特别的人。”我强迫他盯着我的眼睛,让他再没有回避的空间,“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成为了这样的人?”

    “我能不说吗?”

    “不,你必须要说!否则,你永远无法改变自己,早晚还是会想到死的。”

    我又给他倒满了一杯啤酒,不经意间已喝完三瓶。

    “对不起,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半小时前还像死人般苍白。

    “因为,你在体验痛苦的同时也感到了某种兴奋。”

    “是,能够遇到您当然很开心!”

    “那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就在你的记忆深处……”

    “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看到他的鼻尖都在颤抖,他在缓缓触摸记忆的保险箱,而我正在帮他找到钥匙,“你有的,我知道!”

    沉默几许,张夜喝下一大口酒,脑袋微微摇晃着说——

    “在我十二岁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很幸福。我的父母都是工人,他们在同一家工厂上班,就在离我家不远的河边上。”

    钥匙已插入了保险箱。

    “真是让人羡慕!”

    “那年头,大概是这样的吧。因为是双职工家庭,父母经常带我去他们的工厂。特别是爸爸工作的那间大厂房,还在使用50年代从苏联进口的机器,窗户都是彩色的毛玻璃,有堵高大厚实的墙,顶上还残留着十字架的痕迹——据说解放前是白俄流亡者的东正教堂。”

    “不错啊,那厂房还在吗?”

    “现在,工厂早就关门了,大部分也被拆光,唯独这间大厂房还在,据说是文物保护建筑,但从没人管理过,就这么荒废了。”

    “你说的都是十二岁以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张夜正襟危坐起来,尽管只穿着短裤汗衫,把四肢靠得很紧,低头说:“十二岁——我还戴着红领巾,是班里的中队长。爸爸染上了赌博恶习,几乎每晚都在外面打麻将,短短三个月,欠下了几十万赌债,当时已是天文数字!更可怕的是,爸爸最大的一个债主,还是放高利贷的。那些家伙是地痞流氓,天天上门讨债,把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光了。其中有个浑蛋,总是对我妈妈动手动脚,而爸爸居然不闻不问,他怕惹怒了高利贷会挨打!”

    “这就是你爸爸的性格?”

    “是啊,没想到,我也完全继承了他的性格,遇到坏人就忍气吞声,整个一窝囊废!”

    “这不是你的错。”

    “那一年,妈妈也快被他们逼疯了——为了逼迫我们家还债,竟然以我的生命作为威胁。他们会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跟踪,时不时出来逗我玩,妈妈只能乖乖地就范——我想,她大概被迫跟一个放高利贷的男人上过床吧。”

    “放高利贷的畜生!”

    我激动地敲了一下桌子,几乎把啤酒瓶砸碎,张夜点点头:“是的,人总是会被畜生逼疯的。终于有一晚,那三个男人又来我家催债,爸爸照旧任由他们欺负,妈妈却再也忍无可忍——因为他们钻进我的房间,把我新买的一套课外书拿走了。妈妈从厨房拿了把刀子,像个精神病人似的冲出来,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将三个男人全部刺死了!爸爸吓得躲在角落里,而我也呆呆地站在中间,清楚地看着整个杀人过程——第一个男人被刺中脖子,差不多是被妈妈割喉了;第二个男人被刺中心脏,鲜血喷溅了整面墙壁;第三个男人被刺中肚子,就是对妈妈轻薄的这个浑蛋,紧接着又被砍了好几刀,倒在地板上一路爬到门口,最后在邻居的尖叫声中死去。”

    描述这段杀人情景到最后,张夜的双眼已经发红,右手下意识地挥舞,似乎也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正在刺入高利贷浑蛋的身体……

    “每个人都会有痛苦的过去。”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渐渐地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那么多年,我一直想要忘掉这个场景,可一直在我脑中不断回放,每个夜晚都会梦见妈妈杀人的细节,梦到满屋子的鲜血与尸体,梦到我的红领巾上也沾满了血腥味。”

    “后来呢?”

    “妈妈发现自己杀死了三个男人,她也吓得手足无措,呆呆地坐在家里,拿起拖把来清理地上的血迹。爸爸则瘫倒在地上,认定高利贷会回来复仇。邻居早就报警了,妈妈在家里被警察抓获。三个月后,她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枪毙。”

    “她不该死!”

    “是,该死的是那三个男人。终审判决那天,爸爸带着我来到法庭,看到了妈妈最后一眼。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泪水早已流干。当我还来不及摸到妈妈,她已被法警拖上了刑车。”

    “你的爸爸呢?”

    “我讨厌那个男人,虽然我是如此像他!给妈妈下葬以后,爸爸为了逃避高利贷的报复,独自潜逃去了广东,至今仍然渺无音讯,我想他可能已经死了吧。”

    “十二岁以后,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原来的房子成了凶宅,也被高利贷霸占了。我搬到附近亲戚家,他们待我很好,却永远不能改变我了。同学们都住在一条街上,出了那么大的事,街坊邻居早已传遍。虽然,有许多人同情我,更多的人则是厌恶——他们说我爸爸是个赌棍,在麻将房出老千被抓住,才欠下了巨额债务。最可怕的谣言则是关于妈妈的,竟说她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勾引放高利贷的男人,才惹出了杀身之祸。没有孩子再愿意跟我一起玩了,同学们每天欺负我,让我孤零零一个人走在操场里,以我为圆心半径五到十米内,成为一片荒芜的空地。他们给我起了个绰号——杀人犯!经常有一群小孩子,跟在我屁股后面大喊‘杀人犯来啦!大家逃命啊!’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幻想,要把所有的同学杀光!既然,他们都叫我杀人犯……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所说的那种人!”

    “不要!在这个污浊的世上,总有各种污蔑与谣言?无中生有,甚至栽赃陷害……某些时候,夜深人静,我也想杀了他们!但能解决问题吗?”

    “能!我要杀了他们!”

    记忆的保险箱已被完全打开,张夜掏出藏了十七年的鲜血与尖叫,拿起啤酒瓶大口吹起来,最后砸到地上粉碎了。

    他烂醉如泥地倒在沙发上,无论怎么叫都无法醒来,我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

    假杀人狂已经睡着,真杀人狂却要去杀人了。

    “晚安,张夜。”

    七、一场喝醉的美梦

    八小时后。

    天,早就亮了。窗外此起彼伏着鸟鸣,将张夜从沉睡中唤醒。浑身肌肉酸痛,脑袋几乎要被撑破,这是昨晚酒醉留下的痛楚。掀开一层薄薄的毯子,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这个房间如此陌生,地上散乱着空酒瓶,厚厚的玻璃碎片,飘荡一股酒精气味。

    他跑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用冷水猛冲脑袋,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晕!竟然在蔡骏家里喝醉睡了一夜?

    张夜刚想抽自己一耳光,看看是否在做梦,身后就闪现了昨晚那个神秘男子。

    “蔡骏”也是刚睡醒的样子,指着洗脸台上的牙刷牙膏说:“随便用,别客气!”

    “对不起!昨晚我真是的——怎么会喝醉了?实在是打扰了!”

    他低头道歉,脸颊红得就像苹果,对方轻描淡写地回答:“没关系,就当在自己家。”

    几分钟后,张夜洗漱完毕出来,“蔡骏”已做了几个荷包蛋放在餐桌上。

    看到主人热情的招待,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两人便一起享用了早餐。

    平时,张夜只在上班路上草草吃些东西,这回却吃得大饱:“太感谢您了!啊,我现在要赶去上班了,还有一个很不好意思的请求——能不能送我一本签名书?”

    “哦?”

    “除了卡夫卡,您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了,哪怕是一本签名的《悬疑世界》杂志也行!”

    对方愣了一下,却发出爽朗的大笑:“哈哈哈!抱歉啊,我不是蔡骏!昨晚,我也和你一样喝多了,就随口一说开了个玩笑,你可别介意哦。”

    “啊?你真的不是蔡骏?还是不愿让我知道?我会为您守口如瓶的,更不会泄露您的行踪与住址。”

    “放心吧,我怎么可能是那个家伙?看看我住的破地方,再到网上去搜搜他的照片,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是我啊。”

    张夜困惑地搔了搔后脑勺,再看眼前这个男人苍白的脸,确实感觉不太像蔡骏。

    “好吧,就当昨晚是个梦。”

    “先是你要自杀的噩梦,然后是一场喝醉了的美梦。”

    “什么美梦?”

    张夜猛然摇了摇脑袋,昨晚的梦似乎全都忘光了。

    “那就不说了吧。”

    “哦——”他还想再多聊两句,但上班快迟到了,只能借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衣服,走到门口说,“再见,我能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吗?”

    那个男人报出一个手机号码。

    张夜的手机掉到苏州河里了,只能用一张纸条记下来。

    “对不起,还不知怎么称呼?”

    “x。”

    “啊?”

    “你叫我x就好了,这就是我的名字。”

    ※※※

    九点过十分,张夜才赶到公司打卡,被行政罚款了二百元。

    打开电脑,桌面上依然是卡夫卡的照片,这个遥远的奥匈帝国犹太人说过:“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我身上始终痛着铁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