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姑妄言 > 1-3
处住处。灵隐、净慈、三竺各寺内,并岳坟、于坟,四处玩赏了十数日。

    一日游倦了,傍着湖边一个旅亭中小憩。临窗坐下,独饮了数杯,见水光接天,山色葱翠,时值深秋,芙蓉夹岸,桂蕊飘香,真乃快心爽目。想道:“古人赞这西湖说,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果然不谬。”

    正欣然得意,隔席四五个少年,也在那里吃酒。内中一个道:“世间上稀奇古怪的事,何所不有?”

    又一个问道:“有什么奇事?”

    那人道:“前边湖嘴子上那昌家的女儿,就是个怪物。”

    这一个道:“怎么见得?”

    那一个道:“她家男人死了,她如今也不嫁,也不守,却零碎嫁。她今年才二十一二岁,只她娘儿两个,做了个半开门。我听得人说,当日初出来还不怎么的,近来竟成了个铁bī。这个骚浪的法,大约也就yín得无对了。任你是么好汉,再敌不过她。一夜弄到天亮,她再不得个饱足。同她睡一夜,第二日定是七死八活,还有病几日才起得来的。她夸嘴说,人去嫖她,只要三钱一夜,就有三五个人同去,她都不辞。若有本事把她弄得饱足了,她反倒贴十两。我先还不信,都不过是父母的皮肉,当真是铁的不成?后来听得竟是实话。我们前日约会了八个人,商议了一同走去。原是取笑,谅她见人太多了,决不肯留。谁知到了那里,她竟公然笑纳。八个人齐心轮流,想弄输了她的嘴,大家取笑一场。谁知从没有点灯时弄起,一上一下不歇气,足足弄到次日日出,一个个弄得盔歪甲斜,她还不曾足兴,反讨她笑话道:‘不要说你们这几个脓包,像你们这样不济的东西,再有八个,也不在我老娘心上。你们若有本事,从此时再弄到黑,看老娘可怯一怯?若没本事,老娘饶了你们的命,去罢。’几个人就没一个敢说一句硬话,大家扫了一鼻子灰出来。这些人如今替她起了个混名,叫做女敬德。鼓儿词上说胡敬德日挡八将,取这个意思。你说这个女人岂不是个怪物?”众人听了大笑。道士听了这话,暗想道:“既然有这个怪东西,我何不去会她一会,试试她的本事?”遂起身还了酒钱,一直到湖嘴上来。

    且说这昌家女儿,父亲自幼亡故,母亲孀居,也时常同人活动。这昌氏十一二岁时就有些妖模妖样。一日,在门口站着,两个少年经过,见了她,一个说道:“好一个金童玉。”那一个道:“得同他青天白一下子就快活了。”先那一个道:“还七大八个呢。”同她着笑去了。她听了进来了,向她娘道:“恁两个砍千刀的忘八在门口过,夹着走他娘的村路,走罢了,说我金童玉、青天白,又什么七大八的,恁个嚼舌根的囚,烂了嘴的龟子。”喃喃嘟嘟骂个不休。他娘听不过,说道:“他说金童玉,说妳是个女儿,也没有什么坏,妳尽着骂什么?”昌氏道:“他还说要青天白呢。”那娘不好说,便道:“青天白月,说妳如月一般白,倒不好说。”昌氏道:“妳不要哄我,我知道是‘日’,他想要日我呢。他又说七大八,说我小,还肏不得,妳当他说好话么?”那娘倒无言可答。

    又一日,她娘女两个到门口看看,恰遇一男子在他门外墙根下溺尿。她一眼看见,撵出去骂道:“人家有黄花女儿在家,你瞎了眼了,在这里来撒脓溺血。”那人不好意思,提着裤子飞跑,她赶到街上去骂。娘拉她进来,道:“那也是个黄花郎,失错撒尿,跑了就罢,还骂什么?”昌氏道:“哎呀,好黄花。一个鸟头子像紫李子一般的,还是黄花郎呢?”

    到了十三岁见她娘常同人做些不三不四的事,就窃听或张张。看了几回,见那娘的样子有个十分快活的局势,想道:“这件事原来这样受用,我怎得也受用受用,看是怎样快活?”他隔壁有个小厮姓于名敷,比她大三岁,十六岁了。自幼在她家走动,与昌氏像兄妹一般,顽耍戏谑,无所不至,两人十分契厚。他也爱昌氏,但年小胆怯,不敢动手。昌氏也一心爱他。

    一日,她娘往亲戚家去了,只她一个在家。恰好这小厮走了来,昌氏一见了他,道:“我娘不在家,你来同我做做伴儿。”那小厮巴不得,便道:“我们坐着做什么?寻个什么顽顽。”昌氏道:“我们猜拳罢,输了的打一个手批儿。”那小厮道:“不许赖,要打的呢。”昌氏道:“那何用说。”取了几个钱做拳码儿,两个猜,昌氏输了,那小厮一把拉着手要打。昌氏不肯,紧紧的把手缩着。那小厮用着力拉,道:“妳说过不赖,如何又赖起来?”昌氏挣不过,睡在他怀中滚。小厮道:“凭妳怎么赖,要给我打一下才罢。”昌氏滚了一会,见他拉住不放,坐起笑道:“你打。”遂将次袖子掳起来,露出雪白的膀子伸着。那小厮爱得了不得,笑道:“我哪里舍得打,妳让我咬咬罢。”遂将嘴含了含,放了她,道:“再来。”昌氏笑道:“你不打我,我赢了要打的呢。”小厮道:“那凭妳。”二人又猜,是昌氏赢了,小厮伸出膀子,道:“妳打。”昌氏笑道:“你不打我,我也不好打你的,饶你罢。”那小厮见她嘻皮笑脸,也笑着同她说道:“我舍不得打妳,妳又舍不得打我,这怎么论输赢?我们赢嘴亲罢。”昌氏笑道:“我怕你么?”两人又猜,又是昌氏赢了。那小厮把嘴送到她脸上,道:“妳亲。”昌氏笑道:“也饶你罢,我不亲。”小厮道:“不好,妳不亲我的,我赢了又怎好亲妳的,怎算得输赢?”定要她亲。她把个脸扭过去,嘻嘻的笑。那小厮一把抱住,定把嘴送到她嘴上,挨了挨才罢。放了她,笑道:“妳还敢来么?”昌氏瞅了他一眼,笑了一会。又猜,是那小厮赢了,道:“送了嘴来。”昌氏笑着,站起要跑。被他一把拉到怀中,用两腿夹着她的腿,两手捧定了脸,连亲了四五个。此时那小厮也兴动了,一个鸟子铁硬,在昌氏腿上乱撞。昌氏被他撞得春心大发,故意在他怀中滚,混拧混掐,笑说道:“你原说过亲一个,你怎就亲了上这些。”嘻嘻哈哈,顽成一处。那小厮见她有些俯就的意思,把她一下对面抱住,说道:“我们摔个交顽罢。”将她抱到床前,一下压在她身上,就把阳物隔着她衣服乱戳。昌氏也情动得狠了,说道:“不要顽了,你去关了大门来,我替你说。”那小厮懂局,知有妙处,放了她,忙关了门进来。见她坐在床上,问她道:“我关了门了,你说什么?”昌氏笑道:“我哄你放我起来,有什么说的?”那小厮也跳上床,将她推倒,掀开衣,就扯裤子。昌氏也不拒,只笑着打,道:“你越发这样顽起来了。”被他扯下裤子,压在身上,然后伸手去扯开自己的裤子,取出肉具,向她腿缝中乱戳。她只是笑,那小厮见她肯了,亲了个嘴,道:“妳不要混动,我同妳试试。”昌氏也就不动。那小厮起来,看明了关头,用了些唾沫,然后对准门户,渐次而入。两人弄了一会,俱是初次开荤,并不知内中趣味。昌氏想道:“又疼又胀,一点乐趣也没有。我娘每常是那个样子,大约是熟了方妙。”须臾事毕,各去散去。

    彼此以后,一得其便,两人就做一出,渐得佳趣,昌氏方知个中果有滋味。到了十五岁,她娘也有些知觉了,倒烦人去对那小厮父母说,情愿将女儿白与他。家中无人,却要招赘过来。那小厮的父亲也是个穷汉,见儿子十八岁了,长成了一条大汉,巴不得替他娶个媳妇。今遇着了这个不费钱的便宜事,何乐不为?况只又一墙之隔,出赘何妨?就允了,遂成了亲事。昌氏虽同他偷了二年,一月中尚不得一二次,甚不畅意。今得成了夫妇,一对yín物相聚,朝弄暮弄,日弄夜弄。不到半年,把那于敷弄成痨症,虚火下行,越病阳物越硬,越硬越要。弄到那病倒动不得了,阳物还是铁硬。昌氏哪顾他死活,骑在他身上,通宵到亮,不肯少歇,把那于敷弄得昏一会,醒一会。首尾不到一年,信物一信,亲自往阎罗王处投到去了。

    昌氏这一年来,除了行经之日不得已而暂歇,余日是再不放空的。今丈夫死后,整整捱了一个月,欲火如焚。自yīn户中一把火直攻上头顶,一个脸时时发红滚热,几乎似坐地的真僧,那三味火要从丹田下起荼毗了的样子,耐不得了,不住走到门口望望。

    一日,只见一个精壮少年,也还齐楚,一面走着,偶然看了她一眼。她此时那火益发冒了上来,忍不住笑说道:“你走路罢了,看我怎么?”谁知那人也是个色字号的先锋,见她话来得有因,又一脸是笑,便站住脚,放胆笑答一句道:“因见娘娘标致可爱得狠,故此斗胆看看。”昌氏笑道:“你看我,想把我怎么样呢?”那人笑着近前道:“这凭娘娘下顾了。”昌氏笑着瞟他一眼,往里就走,那人随后就跟进来。昌氏低声道:“我家有老娘娘呢,你且站着。”因伸头一望,不见她的娘,道:“快跟我来。”到了她房中,不暇开言,上床各自解带脱衣。急得有趣。那人有一副本事,二人足弄了有两个时辰,尚未肯歇。昌氏初经大敌,如登天之乐,哪里肯放他?她娘半日不见女儿,看看关着门,打窗洞中一张,见她同一个小伙子好弄,那小伙子像同她女儿有仇一般,下死力乱舂乱捣,她女儿像抽疯似的,浑身乱颤乱扯。她只得回避,等那人去了,她说女儿道:“妳一个新寡妇就做这样事,不怕传出去人笑话么?”昌氏道:“我嫁过的女儿,娘管不得了。我见娘也常做来,难道妳是旧寡妇就该做的么?”把她娘说得脸通红,反没的答。

    那人是个色精,遇了她这个色鬼,正是一对。三日不来,间或也送些盘费,或带些酒肴来吃吃,来则必弄,弄则必尽兴而后止。她娘料也禁她不得,各寻主顾,同居各弄,各干各事。那人到数月之后,力不能支。不知是病倒了,又不知是躲过了,再不见影。昌氏等了数日不见来,他自经过这人之后,益发贪之不已。

    她生得风骚俏丽,又有钩人之术,丝毫不费力气。只用放下钩去,人随钩而入,况且全不计利。男子中能有几个王状元?十年前已薄相知的,无不乐从。后来人知道的多了,就有街坊闲汉气不愤,道:“放着我们本坊本里的人不相与,倒同远处人来往。”就打砖撂瓦的罗唣。昌氏同她娘商议道:“这里不好住,我们到西湖嘴子上僻静些的地方,寻几间房子去安身。那里近着天竺、灵隐、净慈各寺,这些和尚,人称为色中饿鬼,又说有不歇不泄的本事。况他十方钱粮,来得容易。不但图了快乐,且又可挣钱享用,岂不是好?”他娘也四十多岁的佳人,虽相与了些朋友,但白扰的多,送分资的少,要靠女儿挣钱度日。以她在下之一竖口,供在上之二横口。况连年她母子把这件事也做惯了,以为这是妇人家理所当然的事,不足为异,就依她。在西湖上寻了三间房子,单门独院,倒也僻静,搬上去住下。

    那西湖各寺中,禅和尚虽然也有,那吃酒养婆娘的和尚却反甚多。能有几个如参寥子说的,凡心已做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这样的高僧何可多得?又有那些串寺院的道婆子替她招揽,不一二日,就被她钩上一个。一传两,两传三,这些和尚以化缘为由,尽来赏鉴。且拿着施主布施的不心疼的银钱,都送她做缠头之费。且终日大酒大肉,买来受用。她娘儿两个此时惟恨上下只有两口,吞噬不尽。真个是其门如市,大门中大和尚络绎不绝,小门内小光头出进无休。昌氏不但领略了这秃驴的本事,且大获其利。他从朝至暮,那卵袋之头的人穿梭搬进进出出,她皆不辞,尚不能饱其所欲,过了年余,这些和尚被她弄得鼻塌嘴歪,囊内已空,袈裟度牒都典了,就来得稀疏。

    她索性做了个半开门,索价甚廉,只要三钱一次。若本事高强,可以遂她的心,便不受价。你想这样价廉而工巧的宝货,谁不愿来交易?后为总不足兴,她出一个新令:即二三人同来,只受价五星,四五人只价一两。如有能弄得足兴,不但价银不收,反以十金为赠,以做劳资。这些少年听得这话都疯魔了,都欣欣然,皆摩拳擦掌而来。想白受用了,又得辛苦钱回去。皆三五成群,相约而来,不想皆弄得弃甲曳兵而走。吃酒的那人,也有一具好成文的阳物,又有一分耐久的厅本事。他闻了这名,约了一伙八个少年,凑了一两分银到他家来。原只说他见了八个人自然不肯,以为大家取笑的意思。不想她正在恨英雄无用武的时候,见了竟慨然笑纳。这八个人没有说害怕竟走了出来的理,也自恃着这样八个精壮小伙子,可有弄不倒她的?遂轮流转上半日一夜,皆拱手纳降,被她痛贬一番,忍愧吞声而出。

    这一日,那个在酒肆中当件奇事说给众人下酒,被这道士听得。

    到了湖嘴边,只见一家门口,一个妖妖娆娆的少年妇人站在那里。道士近前打了个稽首,道:“女菩萨,借问一声,这里有个姓昌的在何处住?”那妇人道:“你问她做什么?”道士道:“贫道寻她有句话说。”那妇人把他上下打量了打量,不像个化缘的道士,笑着说:“你想是要来相与相与她么?她不是好惹的。”道士道:“正为慕名才来相访的。”那妇人道:“我就是,你寻我说什么?”道士听说就是她,把她一看,虽为不美丽,眉目中另有一骚态,令人魂醉。便笑着道:“到里边好说。”那妇人让了他进去。道士坐下,向身边取出银包,拿了有三两多一锭送与他,道:“久仰大名,意思要来亲近亲近,领教大才。无可为敬的,这些须微物聊表寸心。”那妇人笑道:“师傅礼太厚了。”道士道:“不堪菲薄,请收了。”又笑着附她耳上低声道:“但有一件,我有本事颇雄,况且我出家人见了妇人,如苍蝇见血一般,再没有厌足的时候,只求妳不要推辞,就是盛情了。”昌氏道:“但愿你有这样本事,我倒也不惧。”道士又拿了有一两多一块与她,道:“烦预备个小东。”那昌氏见他肯出手,又见他说大话,忙把银子递与她娘买办去了。

    这妇人是骚yín极了的,听他说有好本事,既发狂言,或有实学,满心要想试试。便道:“我娘去买东西,还得一会,我两个何不先各显本事看看。”道士欣然道:“甚妙。”关了门,进房脱衣。那妇人见道士的阳物只好四寸多长,一围大小,心中暗笑道:“我以为他口中既出大言,腰中定有雄具,谁知是这一点子东西,还摸不着内中的边儿。纵有通宵的本事,也是有限,多半这牛鼻子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心中暗笑。她睡倒,两腿大揸,那道士伏在身来,一送到根,就伏着不动。昌氏见他这个样子,疑他是从不曾干过这事,笑着教他道:“你还抽抽动动,怎么这个样儿?”道士也不答应,片刻之后,妇人先觉得yīn户中微热,后便如火炭一般,渐渐胀满,直抵内中极深牝屋之上。那guī头一时如顽蛇吐信,一时如小儿咂乳,上下戳着痒筋,快活难当。不多时,昌氏丢了一度,方知这道士手段果是高强,将他搂得紧紧的,道:“你果然好本事,我遇我人,算你头一个了。”道士得了这番奖励,那东西在里边更钻得利害。那昌氏乐得皱着眉,只是嘻嘻的笑,不过顿饭工夫,她又丢了,道:“夜里再弄罢,我娘娘将要来了,我要起去开门。”那道士也就放了口气拔出,那昌氏觉得yīn门胀了一下,不像先进去时不知不觉的样子。向他腰中一看,竟长将八寸,粗如盅口,如获至宝,忙起身一把捏住,道:“你原来竟是个活宝贝,这个样子,我今夜有个饱足的光景。”喜笑不止。

    二人穿了衣裳起来,那婆子也买了东西来了,收拾酒饭齐来,三人吃毕。昌氏先尝了两次,才高兴动头,等不到黑,老早同道士脱衣上床。看那道士的yáng具时,还是像先的那般小巧,两上上手弄起,不多时,乐得昌氏嘻嘻哈哈,一时又哼哼唧唧,像是内中钻得难过。一夜未睡,丢了有七八次,却也得了个心满意足。道士暗想道:“怪不得七八个男子敌他不过,果是个骚yín极了的奇物。别的妇人经我采到三四次,再没有不哀求告止的,她竟全不在意。”因向昌氏道:“我平生阅人多矣,像你,真算一个铁bī了。”

    睡了一会,穿衣起来。道士见夜来斲zhuo丧太过,恐伤了她,意欲辞行。那昌氏哪里舍得,抵死留住,不但不要歇钱,连东道都是她拿出己囊来预备款待,日夜还不放松,弄了一次。一到晚,忙携了道士上床,就弄上半夜,她还喜乐如前。到了下半夜,就有些勉强承受。道士要歇,她定不肯。又到天明,也就恹恹的不似那精神了。吃了早饭,要想去睡,又恐道士去了,悄悄告诉她娘,叫伴着道士,千万不要放了他去,她床上去睡了。

    那婆子才四十多岁,虽不似女儿奇yín,也是个酷好此道的。听得女儿说得这等津津有味,将道士拉到自己房中,要求他赐教。道士见她有年纪了,不敢下手。她苦苦哀求。道士没奈何,同她弄了一度,婆子尝着这样美口的奇物,不肯就歇,死搂住了不放,还要求弄。道士只得又弄了一次,把个婆子晕了过去,半晌方醒。倒把道士吓了一身冷汗,见她醒了,方才放心,忙忙穿衣下床。那婆子要起来,身子动不得。又怕他去了,一手拉着道士的衣服,坐在床沿上,她伏在枕头上张着嘴发喘。等女儿醒了,将道士交付与她。睡了一会,才爬得起来。

    道士要去,昌氏哪里肯依。道士劝她道:“不是儿戏的,性命要紧。”她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春间同人吃河豚鱼,有一个人说,当初有一个苏东坡爱吃河豚,他说道:‘吃河豚,值得一死。’据我看起来,遇了你这个宝物,值得一死。我好容易今日遇见了你,就死也无怨。”到晚,她还兴兴头头的要弄。只弄了一次,她觉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yīn户内中最深处也有些疼得受不得。心有余而身不能,方才兴止。道士知她要病,次日临别,送了她二十余金为扶养之资。她娘儿两个都有些舍不得,但弄不得了,留他无益,眼睁睁的只得放了他去。

    这昌氏觉支撑不住,便睡倒在床,病了数月,几乎丧命,吃了许多补益的药才起得来。虽然好了,也就不能似前番壮健。她经过了这一番,yín心微略稍止。心上念念不忘那道士,央烦紧邻的一个屠四,四处寻了数次,不见踪影。那道士又不知往何处云游去了。话休烦絮,暂且结过一边。端的到听所闻古城隍判断之语,并诸人托生之事,可是真否?等我细细敷演后文,来因便见。正是:

    无事关门著书,谈空不如说鬼。

    第二回

    竹思宽逢老鸨得偶

    附  铁化有心弄人   火氏无聊戏狗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上元县地方有一个乐户。【洪武钦定,乐户裹绿头巾,挚红布腰带,连毛猪皮靴,一见而即知其为龟子矣。】姓钱名为命,他妻子郝氏,【郝音好,以钱为命之人,再有遗言个好妻子。自然是忘八无疑,乐户,老鸨子。】小字翠娘,举止风骚,语文娇丽,少年时在美被中也算铮铮有名的,他年过三旬方生一女,夫妻二人爱之如掌珍,惜之如至宝,将周岁时,此女生得眉目如画,身体如脂,但有见之者无不怜爱。悉呼之为粉孩儿,至六七岁他就学弄粉调妓,(脂)描眉掠髻。他父母见他姿(资)性聪明,将他送人邻馆中就学,那先生姓卜名通。【一个不通的先生出现。】先生谓地道:“你门户人家,所重者无非财帛,况你又是姓钱,可即命名为钱贵,岂不巧合。”道:“妙。”

    【他的名字是这个不统先生去,如此起出。】遂将他留在馆中,每日教他读书写字,作对吟诗。谁知这女子颖悟异常,竞能过目成诵,未及二载,连诗词也觉颇通。他父母心中欢喜自不必说,而傍人亦为他欣庆,尽说道:“钱家之钱树子自此兴矣。”又过了年余,虽才十岁,俨然成人,其丰姿绰约,不能尽言,只见他:

    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笋。一双小小金莲,腰肢似荷jīng翻风,皮肤如海棠经雨,语言娇丽,声音不亚清箫,行步轻盈,体态可欺弱柳,隐微处虽然未许人窥,想个中一定是件妙物。

    他生得真令人一见魂消,且不必说。孰意那一年城中疾厉大行,他也偶染时症,伏枕数月,他父母延医问卜,打卦求神,无不备至。后来病虽痊可,只双眸微暗,渐渐不明,城中之名医国手百样医治,毫无效验,但那时医生的技俩原是有限,而内中又有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穷的,只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日半月,药都霉烂了,间或卖出一两剂,聊为糊口。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运来的时候发财也不可知?不然再无望矣,【此段无时之穷医见之,必点头叹曰:不谬,不谬。】这是为何?因那一等富的,他家中有几贯钱财,每日雇上三四个轿夫,扛上一顶油衣红顶小轿,【三四轿夫,甚是体面,接写扛上一乘油衣红顶小轿,不堪之甚,轿本是抬,此谓曰扛,尤其不堪。】不论yīn晴,大街小巷,抬了乱跑,到明来,或买烧鹅板鸭,或火腿熏**,着背药箱人拿了,跟在轿后,故意使人看见。好说此人一日到晚这等兴头,且如此大吃大用,定是时医无疑,好与他四处驰名,哄人延请。孰知他只好自费几百文钱,抬在街上摇摆,究竟一日到晚,药箱还不曾发市。【此段有钱之富医见之,亦点首曰:诚然,诚然。】有那倒运的这个人请着他看病,他不过是撞自己的造化,拿别人的命来试手,胸中千般算计,日内一片胡诌,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起发人些钱钞,养活自己妻儿。病若好了,夸他的手段高强,索谢不休,医死了呢,说人的命数修短,潜身无语,真个是:

    招牌下冤魂滚滚,药箱内怨气腾腾。

    况且大明律中,虽有庸医杀人的罪款一条,从来可曾见用过一次。【此段勿论医道中穷富件之,必含笑曰:巧手丹青不过只能画人形象,此人竟说尽我们的肺腑了。何刻薄若是。】所以这些人任意胡行,那里有穷究医书,精研脉理的,就是那驰名的国手,也不过是他的造化颇高。遇着都是不该死的症候,看多好了几个,就传说是名医无双,一匕回生。到底何尝有丝毫实学,所以说那富的还糊得去,只可怜那穷的真是寸步难移,近时歧黄中大都不过如此。【此段非是痛贬医道中人,正是劝其用心精究一番,不可将活人医死的慈心耳。古云:不为良相,当为良医,谓其能救人耳。若只图杀人,何不去学刽子手,学医何为?扁鹊曰:越人岂生人,但遇不死之症,不致杀人耳。顾学医者效之。】因此那钱贵不多时竟两目皆盲,双眸紧闭,把一对娇滴滴的秋波,被这些医弄得个视而不见。【谚云:如今的世情,只好睁一只睛,闭一只眼罢。据我言之,不若视而不见者为尤妙。】他父母虽然心疼爱惜,然到此地位,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又过了二三年,钱贵已经长成,愈生得美貌可爱,有一词赞他的妙处,道:

    举止甚偏联,体飘遥,态若仙,妖烧不亚娇飞燕,梅妆淡添潜。妃两弯嫌污,轻扫梨花面,羡蝉娟,秋波紧闭,恰似玉环眠。

    上调黄莺儿

    且说着郝氏见女儿虽少了双牌,那丰姿出落得天仙相似,要寻一个好主儿出一桩大钱,才与他梳笼。但钱贵小时虽有人知他生得标致,后来都闻地损了双目,皆以为是个残疾废物,谁知他眼虽没了,还是一个才美佳人。郝氏见他年虽十三,长得如成人一般,可以破身的时候,况他这种人家,无非所爱是钱,巴不得早梳笼一日,早觅一日的利,见没得财主来相看,贫穷的自然又不肯与他,心中急了,有他相交一个贴皮贴肉的厚友,叫做竹思宽。【王大江先生云:天下无不近臀之卵,亦无不近联之臀。世上人相与朋友,彼此一弄,自然就亲厚了,以此论之,郝氏与竹思宽贴皮贴肉,是厚朋友了。】托他替女儿招揽个好主顾来,若得一注大财,不但重重相谢,还许他脐下那一品老淡菜常常到口,概不取利。竹思宽听了此话,不但为人,而且为己,自然去替他上心打合。

    你道这竹思竟是个甚么人?他也是个蔑片行中朋友,【篾片】自幼好赌,【第一个赌贼出现。】又好偷他父母的乡党,人背后送他一个美号,叫做贝者贝戎。【四个字的号甚新,约是仿金元时叫法。】不懂拆白道字的人,就直呼之曰赌贼。【如今有此美名者,天下几半。】他祖籍是江西人,父亲姓竹名清,母亲黄氏,【竹多产于江右,故他是江西人也。】迁移到南京来住的,那竹清手中原有五六百金之蓄。他的一个宗叔也是江西人,名叫竹考,是看守孝陵的太监。他倚着这个声势,【好大来历,可谓遥遥华胄。】开了一个钱铺放印子钱,每月放出大钱一千文,要每日活打,一日收四十文,一月满,足收钱一千二百文,有人要借死的一千钱,每月加利三百,若这个月没得还他,下月这三百文又加利九十。你想这样重利,谁敢去借,都是那葱卖菜,穷得没饭吃的人,只得借来做本,一日图挣些钱,除了还他之外,下剩几文度日。【说尽穷汉之苦。】还有一种好赌的人输了,借钱作本的,借得来翻梢,赢了送还,输了又借。【此种人不足惜。】或是有体面的人,暂时贫穷,少了人些零碎帐目,逼得利害,要惜脸面的,没奈何了,明知是个火坑,只得去借来月一挪一肩。【见此数语,不觉令人长叹。】若多欠他些日子,便抬出他令叔的名目来吓人,这是陵上竹老公的本钱,叫我替他放的,【好势要小人心肠,令人可耻可笑。】你若少了他的,他对知县官一说,捱了板子,双手送来,还怕迟了,人听见这话,谁敢短少,卖儿卖女也顾不得,且还他要紧。他屡年也积攒了有二三千金,他生性啬刻,亲友们到他家来,不要说款待酒饭,从来不知与人一种(盅)茶吃,他叵有所求于人,或有体面朋友光临,没奈何,忍着心疼,备一餐粗饭批留;这也是十年九不收的事,

    他妻子黄氏是来到本京娶的,也还是个做买卖正经人家女儿。但生性奇异,说起来更为可笑,他只夫妻两口,又无多人,间或买斤肉来,何妨公明正气收拾来吃。他生怕有人来看见,抢去吃了一般,弄一个小广锅,在床后马桶根下炒熟,拣好的落起些来藏了,余的剩出来,关了房门,两口子如做贼似的,忙忙偷吃了才开门。等竹清外边去了,他将那所藏之肉拿出来独享,每每如此。

    一日他生辰,哥哥家送了四斤肉,两尾鱼,两只**,两盘面与他来做生日,他哥哥嫂嫂侄儿侄媳都来拜寿,竹清陪着大舅内侄在堂屋里坐。这黄氏把那肉割了有四两,炒了一盘,将那**头**翅膀**脚去了,下了炒做一盘,鱼尾巴去下小半截来做了一盘,别的忙忙收起,将些白水着些盐下了一撮面,【看书者勿形容太过,此类人世竟有之。】每人刚有大半碗,叫拿出去款待哥哥侄儿。他嫂子看不过,说道:“姑奶奶,外边三个大人,这一点子那里够吃,少还罢了,你凑四个盘子也好看些,不尴不尬,三个成个甚么样子?”他佛然曰:“谁不叫他送四样来的,他只送了三样,那一样叫我那里变去?”

    【责人则明,责已则昏,真有些和(何)等人】他嫂子道:“不论片粉也罢,或韭菜白菜之类,那能值几个钱,添一盘便了。”黄氏皱着眉道:“可怜见的,家里要半个刮沙的钱也没有,拿甚么去买?”他嫂子又道:“那肉还多哩,再割些下来,做不得一盘么?”他听了,由不得那眼泪扑籁籁往下滴,道:“先割那一块,比割我身上肉还疼呢,还叫我割,你们不是来替我做生日,是要来送我死了。”

    【先是皱着眉哭穷,后方坠泪舍不得,写写尽;;吝啬丑态。】他嫂子见他这个光景,也不好再说,任他拿了出去。竹清把盘子品字放了,【异想。】只陪着舅子内侄吃完了那半碗面,也不叫添,也不再让。【可谓夫妇同心。】众人只得放筷,还剩了些骨头鱼刺之类,他忙忙收进,藏在抽屉内。他嫂子也知机,料想坐着也没用,决无再留他们吃的事了,肚里有些饥饿,就带着媳妇要家去。黄氏心中暗喜,也并不假留一声,送到门口,看他坐上了轿,见轿夫抬起来了,他才说道:“我要收拾饭待嫂子呢,你又不肯大坐坐,【等抬起轿来才说,妙极。不抬起,尚恐其回来也,将鄙吝人说得无立身之地,然此等人竟又之。】空空的回去。”他嫂子微微含笑而去。

    他夫妻二人到四十岁尚无子息,心中想道:“人家求子都供一尊送子观音,我要画一轴来供养,不但要费银钱,况我家现供着玄坛财神爷,每日要上香,再供一尊菩萨,又要费一分香钱,大不可,小算零碎,不觉一年总起来就要好几十文,如何行得。”

    【好精细算盘。】两口子商议道:“观音是佛,这是神,菩萨既送得子,难道神道就送不得子,我弄个画的娃娃贴在玄坛爷怀中就是了。”偶然抬头见房门上贴着一张耍娃娃,喜道:“凑巧,凑巧。”

    【真是抬头见喜。】拿刀子就把那娃娃刈了下来。舍不得钱买面打糊,两口子刮下来许多牙黄,【好算计,好想头,刮下许多牙黄来,令人绝倒。】沾在玄坛怀中。他夫妻二人上了一柱香,倒虔诚祷告了一番,叩了十多个响头起来。【或香少而头多也。一秀才送教官节礼,封筒上写节仪五十文,门生某百五十拜。所五十拜算五十文。官云:你可添百文来,只用五十拜足矣。他夫妻因省了一柱香,故多叩些头以补之。】

    竹清对黄氏道:“人家求财求子都要许个愿心,愿是我不敢许,设或养了儿子,拿甚么还?古人说:宁许人,莫许神,神道爷跟前不是扯得谎的,但俗语说,小利不去,大利不来。我们既求神道慈悲送子,也要时常有些供养才是。”黄氏道:“你这算计不好,若时常供养,倒费得大了,你竟大大的许个猪羊愿心,设或养了儿子,我们竟对几两银子折子,神道是不会用银子的,仍旧还了我们,这岂不省事。”竹清摇头道:“万万行不得,事情要深谋远虑,倘或神道一时竟把银子收了去,那时怎么处。”黄氏想了想,道:“不然把我许了神道爷罢,料道神道爷是不要人的。”竹清道:“越发行不得,倘神道爷一时灵感起来,赐了儿子,把你拿去做小奶奶,我可不得了了,倒把老婆送掉了。”黄氏道:“这不好,那不好,你就想个主意出来。”竹清道:“我有个好道理,每日两顿饭是我们要吃的,你每顿饭好了,不论荤莱素菜,先送了去供供,也就算得供养了。”古语说:“心到神知,这岂不妙。”黄氏连声赞道:“这主意好,这主意好。”自此日为始,他倒也着实虔心,每饭必供,供必叩头祷告一番。白菜豆腐去供,他还不在心上,或买些肉来,他怕神道吃了去,拿个小碟,少盛几块,心惊胆颤的拿去试试,少刻去收时,竟丝毫不动。他试过几次,皆是如此,胆大了,后来全送上去供过,才收下来吃。

    一日买了个鱼,也全送上去供,不想刚刚被一个野猫衔去吃了,他来收时,只得一个空盘,惊得目瞪口呆。忙走来告诉竹清道:“哎呀呀,了不得,了不得。”竹清见他面目更色,倒也吃了一惊。忙问其故,他道:“原来神道爱吃鱼,我当每常他是不吃的,一尾鱼全拿了去供。谁知吃得精光,可惜了的,心疼死人。”竹清听了吐舌道:“你前日还说拿银子折猪羊,把你许神道爷呢,倒是亏我没有听你的话。”黄氏道:“造化果宝,亏你见得到,就是这鱼,今后是再也断断供不得的了。”从此以后,他家再不买鱼了。

    过了数月,他夫妻两个睡到半夜,似梦非梦,如每常日里一般,同到神前去叩头求子。那神道忽然说起话来,道:“我看你夫妻二人倒还虚心。”因指着案边蹲着的一个猛兽道:“把他赏你两个做儿子罢。”他夫妻又惊又喜,惊的是画的神像会说话,喜的是与他儿子。叩了许多头,再看那兽时,原来是一只金钱大豹。【豹同报音,谓此等人宜生此兽子以报之也】竹清道:“我每常见爷爷的圣像旁边是一只黑虎,怎么如今又换了一个金钱豹子了。”神笑道:“如今世上坏人太多,我管世间财帛一道,有十分在银钱上刻薄的,故遣他去暗暗的吃这些人的脑髓。所以又换这个豹子来,你既求子,故把他赐你为儿。竹清道:“爷爷,小人求子一场,既然、蒙慈悲,赏我一个人做儿子才好,这等一个凶恶畜生,如何要他做儿子。”神笑道:“你不要看轻了他,他是唐朝武则天之侄武三思,生前曾封过王位的,因他贪yín凶恶,故堕畜生道。一来如今该地转世,【应前到听所闻神语。】二来你夫妻又恳恳求我,故此拘来与你。你这种人刻薄到万分,生个畜生也罢了,还想得好儿子么?”竹清道:“儿子倒也罢了,怕他吃我的骨肉。”

    【刻薄人着眼。】神大笑道:“你一生把那些穷人的骨髓吸尽了,就不许他把啃一啃么?”

    【贪得刻薄之辈仔细听着。】因用手将那豹子一指,那豹吼了声,望着他二人一扑,惊得他夫妻一齐大叫哎呀。醒来时原来是一场大梦,心中还跳个不住。夫妻彼此相问所梦符合,心内常成疑。过了数月,黄氏经水不行,吞酸懒食,知是有孕。喜的是得了胎,又怕的是那豹子。

    到了五六个月上作怪起来,在腹中横撑直撞,痛得那黄氏捂着肚子流眼泪,一日定有数次,连夜间睡觉亦不能免。间或睡着了,还撑撞得疼醒来。黄氏十分忧惧,向竹清道:“不是求了儿子来,是求了冤家来了。我的命还不知怎样呢?”竹清也着实担心,到了分娩之期,黄氏四十多岁才破盆生育,骨缝硬了,万分艰难,两个收生姿守了三日三夜,才生了下来。黄氏只得一口悠气,心中虽然害怕,这样年纪才得个儿子,也还有几分欢喜,况且是个肥头大脸的娃娃,又甚心爱。但这孩儿一个小**子有三寸余长抱着,见者无不惊异。

    三朝这一日,他舅子约了些亲戚,都送了贺资来吃喜酒。黄氏睡在床上动不得,是他嫂子来代庖,也还丰丰盛盛的款待来人,他家每常待客,那肴撰不过名而已矣,连盘子底下青花还盖不严,今日忽然丰满过盛。竹清心疼得了不得,暗暗抱怨道,这是我那不会当家的内嫂做的事了,来破碎我的家私,我不吃还等别人吃了去么,自己遂大嚼大唤,不住喝酒。已吃了个五六分醉意,众人替他道喜,敬他喜酒,他盅盅不辞都领了。众人见他吃得爽快,又敬个双盅,他到口就咽,多了几杯,有八九分醉了。

    众人临散,他送客,刚跨门槛,不防踩着一块骨头,站不隐,把脚一摇,一交跌倒。把踝子骨摔错了骨缝,疼得满地乱滚,叫苦连天。众亲戚倒都着实不安,他舅子内侄忙替他揉对了骨缝,抬他进去睡了,又跑到接骨的医生处,买了膏药来与他贴上。他家并无余人,他舅子见他夫妻二人都睡倒,只得家中叫了个老婆子来服事。过了半月有余,他夫妻二都挣得起来了,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一日要多费些米莱,忙忙打发他回去了。【说得此等刻细人行事,令人绝倒。】

    将到满月,他大舅同妻子商议道:“妹子这样大年纪才得了个外甥,前日替他做三朝,把妹夫的腿几乎摔折,我倒很不过意。如今满月了,我再约些亲友攒些分资,一则贺喜,二则替他起病,你道好么、”他妻子道:“前日三朝,姑娘睡倒了,是我在那边照料,还成个样儿待那些人,如今他起来了,是他自已料理,送了分资去,他藏起来,弄些不堪菜蔬待人,连你的脸面都不好看,你还不知他的吝啬么,依我的主意,你齐了银子,买一口猪,叫屠户宰了,再抬一缸酒,剩多剩少与他买柴米,这或者他还收拾的好看。”

    【主意固妙,孰意竟大谬不染,这或字下得好,亦虑及在有无之间。】他舅子依着妻子,如法送去,到弥月之辰,有十四五个客到了他家,等到晌午,才放了两张桌子,八个人一桌,【大约是取吉利,八仙庆寿之意。】少刻搬上菜来,你道是些甚么东西,每桌上只得四个盘子。一盘猪肝炒肠子,还垫上许多葱,一盘心肺熬萝葡,一盘猪头肉烩豆腐,一盘是蹄爪子同槽头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来,空处尚露着青花,八个大人一举筷,只剩了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竹清只拿着寡酒相让,【大约黄氏不善饮,不染此一缸酒亦藏起矣。】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只腿,两块大肋巴,都落了下来,【余竟见过此等人此等事,并非谬雨。】拿到房中床后去腌,正然欢喜,忘了锅中煮着饭,他添了一把柴出来的,那柴掉了出来,就把前的余柴引灼,烟就大起。黄氏忙去一看,见火焰焰的烧着,吓得大声喊叫,众亲友听见,都跑了来,大家同救熄了,【腌好肉,得无妄之福音。即有无妄之祸随之。黄氏不知之耶。】及至出来。只见他家的两条狗饿得瘦骨伶仃。见人不在跟前,跳上桌子,吃得盘中的骨头余汁酒盅,都掉下地来,打得粉碎。【真正奇想。】众人也没兴坐了,告别而去。【竹清夫妇当感谢此狗,亏它省了许多酒。】他舅子到家告诉了妻子,又是气又好笑了一场。竹清见屡屡不妙,向黄氏道:“自生这孩子,你我二人几乎丧命,今日又险些遭了火烛,将来不知如何?”终日忧

    这馆中有个学生贝余,那一日书背不熟,被先生责了十板。那日铁化也责了几下,先生回家吃饭。众学生都回去了,单不许他二人去。

    贝余喃喃嘟嘟骂个不歇:“我们的皮肉被他打得生疼。”铁化道:“你骂他,他又听不见,如何出得气?我有法儿报这个仇。我家远,你家就在隔壁。你去要两个大针来,插在他坐的垫子上。等他坐了下去,把那屁股戳他两下。只当替我们的屁股报仇。”贝余道:“好是好,只我两个在这里,查起来,不是你就是我,又捱一顿好打。”铁化道:“我恨他不过,你只管依我行事,你再写个帖儿,说铁化拿针戳先生,他看见了,我破着再与他打十板,且出出气,一丝也累不着你。”那贝余欢天喜地跑到家,要了两根针来插在垫子上,又写了个贴儿放在底下。

    少刻,学生都来齐,先生也来了,到椅子上一坐,穿的是单衣,两根针戳进去半截,疼得暴跳起来,忙把针拔出。拿起椅垫一看,只见底下一个帖儿,写着铁化用针戳先生。叫过铁化来,大怒道:“你这畜生,书也不会念,单会做这些坏事。”铁化道:“学生多多的,先生怎么就知道是我?”先生拿贴儿与他看,道:“这上头现写着是你。”铁化哭着道:“我笨些,不会念书,人见先生常打我,就捉弄害我。要是我戳先生,我还敢写名字放在这里么?”先生想他说得甚是有理,逐叫众学生来对笔迹,却是贝余。先生要打他,他说是铁化教他做的。铁化道:“我就这么呆,要是我叫你做的,肯教你写我的名字,你先在先生座上翻,我当你寻什么东西,你做的事体反赖我。”先生道:“这与铁化不相干,明明是贝余这个畜生,因我早起打了他,他故下此毒手戳我,故意写个贴子,想嫁祸与铁化。这等奸许可恶。”那贝余痛哭,只说冤赖他,口口咬定是铁化。先生也还有些不决,有一个大学生,名叫干壹,说道:“先生只究这两根针从何而来,便知是谁了。”先生问铁化,铁化道:“我不知道,贝余说要出恭,去了好一会才来,就在先生位上去翻。”先生便打发干壹到他家去问来,回说道:“他母亲说贝余说先生要根针用,拿了来的。”先生笑道:“畜生,你还有什么说?”贝余道:“是铁化叫我要去的。”先生怒道:“你还敢赖?铁化叫你吃屎,你也肯吃么?”按在凳上,结结实实将贝余重责了十板。贝余被铁化耍了这一下,真有口难分辨。却也背地被他骂了十数日。

    隔了些时,那先生有事出门,回来时,正在铁化家门口过。只见十多岁一个孩子,弯着腰在那里哭着叫骂。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卖**蛋的,在那一块马台石上,把两只膀臂圈着,把些**蛋垒得高高的,弯着腰抱着,动也不敢动一动,一个筐子放在旁边。问他缘故,那孩子哭道:“这家十来岁的一个人要买我的蛋,叫我过数。又没处放,他叫我把手圈着,他数了,说进去拿钱来取蛋。这半日总不见出来。我又不敢动,怕蛋滚下来打掉了,这一回又没个人过,我腰也弯疼了,膀子也木了,再迟一会,都是打掉的数。造化遇了老相公,救我一救。”先生知是铁化所为,恨声不绝。替他拿过筐子,把蛋拾在内,装完了,那孩子连腰还直不起来,向先生千恩万谢,方提了筐子走去。

    先生到了馆中,那铁化已打后门早来到学馆里了。先生叫他过来,问道:“你门口那个卖蛋的,可是你促恰做的事?”他道:“我吃了饭就到学里来,并不知道什么卖蛋的。”先生道:“他明明说十来岁的一个孩子,不是你是谁?”怒狠狠的要打他。他道:“我家有好几个十来岁的,难道就是我?先生方才不该放他去,叫他来认认我,看是不是。先生此时打我,可不冤屈了我么?”那先生倒被他说得无言可答,又饶恕了。

    这馆中有一个学生,姓白名华,他父亲曾做陕西华州吏目,因为无子,祷于华山所生,故命此名。这白华怜牙俐齿,善于捣鬼。众学生替他起个混名,叫做白日嘴,因两个白字重在一处不好叫,见他的嘴略有些瘪,又都叫他白瘪嘴。

    一日,先生他出,铁化道:“我讲个笑话,你们众人听听。”白华同众学生都攒拢来听铁化道:“一个妇人往井上汲水,这日大冷,遍地都是冰。这妇人一时尿急了,见左右没人,就蹲下去溺。溺完了才要起来,不想一滑,站不稳,一个坐跌,把个yīn户就冻得粘在冰上,爬不起来,只得坐着。她丈夫见妻子不回,忙走了来,看见妻子坐在冰上,问她缘故,妻子告诉他,因溺尿冻住了。这男人没法,想了一会,道:“除非呵化了冰,才起得来。”只得爬倒,用嘴呵。不意把嘴同yīn户冻在一处,也动不得。忽有几个挑脚汉过,见他二人如此,问其所以。男人嘴冻住了,说不出话来,妇人只得忍羞实告。那几个汉子上前看了看,内中一个道:“这事容易,若要开时,我们拿过扁担来,大家别嘴的别嘴,别bī的别bī。”

    众人听了大笑,白华见是骂他,说道:“我也有个笑话说给你们听。”众人侧耳听他说道:“一个人念诗道:‘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回去马如飞。’旁边一个人道:‘你念错了,古诗是归去。’这人笑道:‘你好不通,归字就是回字,回字就是归字。’”

    众人笑得打跌,铁化道:“你们不要笑,我再说一个,一个人在画铺中赊了几幅画儿,家去贴着,画匠要了几十回,他总不肯还钱。画匠气不过,骂道:‘我肏你贴白画的亲娘。’”

    众学生齐拍手笑道:“白瘪嘴吃了亏了。”

    白华也不答应,说道:“你们不要笑,且听我说了着。一个人才睡觉,听见外边叫门,起来开了看时,不见有人。刚回来睡下,又听见叫。只得又起来开了,又没有。如此者四五次。这人急了,骂道:‘开了门不见人,关了门又叫门,我回你叫门的祖奶奶。’”

    铁化见伤了他祖上,就面红耳赤,争竞起来,几乎相打。那大学生干壹,虽也是个少年,却板板策策,从不同人顽笑,众人都惧怯他些。是他一阵吆喝,才镇压住了。

    铁化又读了一二年,他父亲见他仍然一窍不通,叫他辞了先生,下来学做买卖。他在馆中先生管着,还时常逃学,何况到了铺子里,他可肯安坐?终日在外闲撞。

    一日,遇见一个人,穿得甚是齐整,斯斯文文,也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远远走来,到了跟前一看,是一个大糟鼻子。他心有所触,暗暗含笑,上前深深一揖。那人见他身上华丽,知是正经人家子弟,也回了一揖,道:“小相公,素不相识,何劳赐揖?”他道:“我先生这样一个仪表,可惜把土星(附注:古代用五行:金、木、水、火、土表示五官,土星指鼻子。)坏了,怎不治他一治?”那人蹙额道:“正是呢,也曾各处寻方医治,再不能好。”他道:“家父倒有绝妙的奇方,一治就好的,效验至极。”那人欢喜得一把拉住,道:“小相公,既然如此,烦你引我到府上奉求令尊,倘医好了,我自当奉谢。”铁化诡对道:“本当奉陪同往,但晚生有些要紧的事到一舍亲家去,不能相陪。先生只到三山街,问开毡货店的铁爸爸,人都知道,那就是家父。”那人道:“你原来是铁爸爸的令郎。令尊虽不曾会过,是久闻名的。府上在礼拜寺间壁,我也认得,此时就去奉求。”遂同他拱手别了,一直走到铁家,烦门上人说了进去。老铁回子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坐下,问其来意。那人看见这老回子也是个大糟鼻子,红肿如拳,甚是疑心,只得答道:“适涂间遇见令郎,他见弟鼻红肿,他说爸爸有上好药方,特来奉求。”老回子大笑道:“先生被那畜生哄了。”因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若有好方,我的鼻子如何到这田地?他哄尊驾来同我会会糟鼻子的。”那人恍然大悟,也大笑作辞而去。

    他一日走到一条僻静巷内,见一家门内一个少妇同街上一个老妇人说话。他见那少妇颇有几分姿色,便站住目不转睛的呆望。那老妇见他年纪虽小,然看得太着相了,说道:“你走你的路罢了,尽着站住看什么?”他道:“朝廷的官街,你站得我就站不得?是你看我,我何尝看她来?”老妇怒道:“你明明的看着,还强嘴,把眼珠子剜了你的。”铁化笑道:“你剜了我的眼睛,千万撂在那位***裤裆里。”那老妇听了,又好笑又好气,撵着要打他,他才跑了。

    他到十四岁上那一年,教门是七月初一日过年。老回子把一个六月的斋,大长的天气又是那热,一日饿到晚,还要几次礼拜,直到星月上才吃上一饱。到五更时,又撑上一肚子的牛羊肉、油香、哈哩洼,好捱一日。有年纪的人饥饱不均,伤了脾胃,成了禁口痢,十数日就病故了。请老师傅同满刺念回回经,即日下葬,都不必细说。

    过了数月,他一日偶然在门口闲站,只见一个斗笠草鞋汉子,问隔壁一个牛肉铺内道:“这里有个铁回子在哪里住?”那铺子里的人就指着铁化道:“那戴孝的就是铁相公。”那人走到跟前说道:“我是北门桥吴相公差来的,有封字送与相公。”铁化先听见叫他铁回子,已心中含怒。接过字来一看,假意道:“原来你相公等着借这东西,你不要就去着,赶着拿了去。”他忙忙的走进内边,取了一个大圆盒,将磨盘拿了一扇装入,四面封了,写了一个回字封好。叫家人将盒子掇了出来,对那来人道:“你家相公急等着要用,你路上万不可歇。”叫家人帮着他抬上肩头扛着。那人道:“重得很,是什么东西?”铁化道:“都是要紧磁器,不要歪动,看打掉了。”又将回家替他揣在怀里。那人没奈何,扛着去了。原来那人是庄子上才上城来的,乡下人老实,信以为真,一气扛了七八里,肩头也压肿了,两手扶着,肩也不敢换,生怕歪动打了。累得浑身是汗,面红耳赤。到了家中,走到内边,叫道:“快来接接,压死了。”他主人忙跑出了看,不知何故,用手来接,觉得甚重。那人道:“正正的好生拿着,看打掉了。”他主人问道:“是什么东西?”那人道:“我哪知道是什么?铁相公说是相公借的,急等要用,叫我一气扛了回来,不可耽搁。”他主人甚是疑心,道:“我并不曾问他借什么。”忙打开一看,是一扇石磨,不知其意,问他有回字没有。那人喘吁吁的道:“有,在我怀里。”取出来,汗都湿透了。拆开了一看,上边并无多言,只得九个大字,写着:“来人无礼,罚扛磨一回。”下面有一行小字,道:“仍着送回,庶可偿罪。”他主人笑着问道:“你怎么得罪了他?被他耍了这一下。”那人道:“我何得罪他?我到了那里,问那里牛肉铺里道:‘铁回子在哪里住?’他正在隔壁门首,那铺内人指与我。我将相公的字递上,他就进去拿了这东西,叫我扛了来。”他主人大笑道:“他恼你叫他铁回子,故罚你当这回苦差使。”那人方明白这个缘故,又是那可恼,又是那好笑。他主人道:“说不得。你歇歇,还替他送了去,万不可再叫铁回子。”那人嗗嘟着嘴,歇了一会,只得又与他送去。

    一日端阳佳节,秦淮河游船如蚁。他家的小厮来向铁化道:“方才奶奶打发我送粽子到火爸爸家去,我在贡院门口过,看见哈相公、锁相公、马相公、伍相公四五位抬着食盒,都游船去了。”铁化想道:“这几个人都是我家教亲好朋友,他们就偏我去作乐,令人可恼。我如今给他个大家乐不成。”遂叫那小厮忙去捉了些大青蚂蚱来,到家中寻出一个鱼鲊罐子,装了些稀粪清,把那蚂蚱拌上,用红纸封好。吩咐小厮,如此如此行事:“你到那里切不可笑。”那小厮甚是伶俐,点头会意,接过来拿着,一直到河边来。远远看见这几个人的船到来了,高声叱喝道:“哈相公,我家相公可在船上么?”那哈回子一看,认得是铁家小厮。见他手内拿着个罐子,遂同众人商议道:“小铁儿这促恰鬼,到处他占人便宜。他这小厮拿着的,定是人送他的东西。我们且骗了来吃了再讲。”遂叫船拢了岸,诳那小厮道:“你相公才上岸同人说话去了,就来的。你拿的是什么?”那小厮见他说谎,忍着笑,用眼睃他船上。正中放着张桌子,铺着猩红绒毡,一个大宣窑花瓶插着莲花,香炉棋子之类,摆得好生富丽。面前一张金漆方桌,五个人围坐着,鲜果美肴堆了一桌子。答道:“我们家的伙计才打安庆来,带了几罐鱼鲊送我家老奶奶。老奶奶说相公不在家,定然是来游船,叫我送一罐子来。”众人听了甚喜道:“你来得好,拿上来,你家相公就来了。”那小厮将机就计,递与船上人接了,他道:“千万交明与我家相公,我回老奶奶话去。”说着,笑嘻嘻如飞的去了。众人欣欣得意,拿过来揭开了纸头,正要倒出来尝尝,谁知这些蚂蚱闷久了,见了亮,一阵乱跳。众人满头满脸,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臭粪。先蚂蚱一跳时,大家齐叫:“哎呀,不好。”这一声叫是张着嘴的,溅得那粪屑满口都是,几乎连肠肚都吐了出来。这桌了摆设的肴馔果品,都成了屎拌了的,满船臭不可闻,方知吃了他的这一场大亏。连跟随家人,在船头船尾老远的伺候,都还沾了些余光,臭得都坐不住了。东西也吃不得了,倒在河里。一场扫兴,大家散去,归家洗沐去了。累得船家把船都重新洗过,还不能除尽臭气。

    再说铁公房分中的姐姐、妹妹、嫂子,他母亲接了五六个到家中来过节,都说道:“今年人说秦淮河热闹得很,有一二十只灯船,堂客们游船的多得了不得。一年一度,奶奶带我们大家去顽顽,也沾妳老人家的洪福。”她的那个胖女儿撒娇撒痴的道:“妈妈,妳带我同姐姐、嫂嫂们玩玩去罢。”这个一嘴,那个一舌,念诵得那老回婆倒也有些念动兴了。叫了铁化来,道:“我听得说河下今年十分热闹,我老人家了,也该去散散心。你可雇只船,我同你姐姐、妹子、嫂子们大家去顽顽。”他道:“人山人海的,到那里有什么趣?不如在家坐坐,还受用些。”他娘怒道:“只许你终日在外边取乐,我就顽不得一顽?难道怕花了你的家私么?”铁化不敢违拗,出来寻思道:“我娘从没这样高兴,定然是她们怂恿的。我且叫她众人吃些亏,才知道这船不是好游的。”主意定了,次日雇船,上面挂上帘子。他预先来嘱咐道:“既要游船去,不要多吃茶水,船上没处溺尿,大家留神些。”众妇人欢喜非常,果然多不敢吃茶水。大家清早吃了些饭,坐轿子到船上来。撑开游赏,真是热闹。看别的游船上,有清唱的,有丝管的,有挟妓的,有带着梨园子弟的,还有吹打十番的。那两岸河房,全是来玩赏的男妇。虽然耳中眼底有趣,但此时五月上旬,天气正长。一轮火伞当空,四面日光透入蒸着。已是热气难当,又且是口中发渴。到了午后,众人都是绝早吃的饭,此时也饿得很了。他娘催了三四次,他只答应“就有了。”却不见拿上来。又停了一会,方才送上。你道是些什么?都是卤鹅、腊鸭、腌鱼、烘糕、薄脆、眉公酥、玉露霜、闽姜、橘饼、糖梅、圆片之类。众人已饿得发昏,见了这些东西,尽饱一吃。过了一会,时已下午,越发炎热。先已是渴了半日,又吃了这些咸的、甜的、干的东西,那喉管中都冒出烟来,如何受得?

    一个个都渴得昏头昏脑,忙问他要茶吃。取了两大壶温茶来,众人那里还顾得,右一碗左一碗只是呷。渴了的人,忍着倒还罢了,一吃些凉茶,越发渴起来,只是要吃。两壶不够,又要了两壶来,都吃了,大家灌了个满肚。渴虽止了些,又过不多时,都有些尿急了。既没处溺,又说不出来。

    正在难忍的时候,谁知铁化拿出些预做就的安息香来,他把皂角制成极细的末子,裹在这香上,捏了数十根,一齐点上。叫船家把船头迎着上风,他靠着帘子坐着。那香烟同皂角末,顺着风一阵阵的吹入舱中。这皂角末一闻着,喷涕打个不住。这些妇人正在那里尿急的时候,勉强忍着,已是难过。这一顿喷涕,打得下边的尿长淌,哪里还忍得住?都穿的是单绸纱罗之类,把裙裤衣服后面尽皆污透,连膝裤同鞋都湿了,满船板都是尿。忙忙叫拢船,叫轿子回家。他到了家中,反抱怨众人道:“我说不要去,妳们定要去,我叫少吃茶,大家朝死里呷。弄得满船是尿,人看着是什么意思?明日被船家传得人知道了,脸面何在?”众妇人都红了脸不作声,他娘也是一裤子的尿,也说不出来。大家只怨吃的茶多了,不听他的好话,哪里知是他弄的鬼。

    过了两年,他十八岁上,娶了媳妇火氏来家,他母亲也就是那年死了。过了些时,他舅子火大生日,他去拜寿,有许多亲友都在那里留着吃面。

    他偶到后园中去走走,见他舅子的后窗底下放着一个净桶,就知是他舅姆子的。四顾无人,忙向锅底下刮了些锅烟子,将净桶边上周围擦了,把盖了盖上。他留心少刻,又进来看看,净桶已不在那里了,知是舅姆子掇了去用。他走出来,在席上笑个不住。众人问他,他只是笑。再三强问,他道:“我说了,怕大哥恼。”他舅子也不知是什么事,便道:“你有话只管说,我恼的是什么?”他笑道:“我刚才到后边去,不留心撞见嫂子在那里撒尿,雪白的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故此忍不住好笑。”内中那哈回子同他最相熟,笑着骂:“你这砍头的促恰鬼,单管嚼咀胡说。”他道:“我一些也不胡说,你叫大哥进去看,要没有黑圈,任凭怎么罚我。”他舅子也当是他真正看见,倒不好认着犯头,大家说别的话,就叉了过去。

    到人散后,火大走入房中,埋怨他妻子道:“妳可知道铁家妹夫这个促恰鬼,妳怎不留心撒尿,被他看见了屁股,当着众人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他妻子道:“哎呀,这是哪里的话?我在屋里关着门撒尿,又不曾在外边,他如何得见?”火大道:“他还说见妳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呢。”那妇人道:“呸,他难道见鬼了,理那砍千刀的胡说。我好好的屁股,如何得有什么黑圈子。”火大道:“妳也不必骂人,也不必多讲,看一看便知道了。”叫她伏在椅子上,屁股撅着。掀开衣裙,把裤子扯下,果然一个黑圈,却被裤子擦得模糊的了。火大道:“现有凭据,妳还强什么?”用手将她yīn户一拧,道:“大约连这个红圈也都被他看见了。”那妇人红着脸,气忿忿的想了半晌,忙忙的去将净桶揭开,点上灯一照,用手周边一擦,满手乌黑,方悟到是他弄的鬼。夫妻二人骂了几句短命促恰鬼,大笑了一场。

    过了些时,铁化又到丈人家来。他舅子不在家,丈人房中坐了一会出来。偶然瞥见舅姆拿着两张草纸,往后边茅厕房中去,关了门净手。南京人家大家小户都有个茅厕,大人家深宅大院,夜间则用净桶,晚间仆妇侍婢们去倒。小房人家后窗之外即是茅厕,日间大小便皆在内中,净桶只备夜间之用。这铁化见她进去了,忙忙走到厨房内,兜了些米来,自厨房口悄悄直撒到毛厕门外。进来到丈人道:“老爹,不知是谁偷米,把米撒了一地,直躲到茅厕里头去了。”那老儿是当家的人,听得有人偷米,走出来一看,果然一地,吆喝道:“是谁偷米?”说着,就走到茅厕门口。见门关着,当偷米的人躲在内中,就来推门。那媳妇听见公公吆喝着来推门,又不好作声,忙忙的靠住,连裤子也不及拽上。一个骂着往里推,道:“是哪个奴才白日里偷东西,这样大胆?”一个使着力往外顶。正在相持,铁化跑到丈母跟前道:“奶奶,妳看老爹这样大年纪的人,嫂子上茅厕,他老人家跟了去推门呢。”那老婆子听了,跳起身,忙赶来一看,果然那老鬼还吆吆喝的推呢。被这婆子气狠狠上去两个大巴掌,把那老儿打得愣愣挣挣的。她骂道:“老没廉耻的,媳妇在里边解手,你推门做什么?”那老儿听了,满面羞惭,道:“女婿才说道是偷米的,我当是真,撵了来拿,哪里知道是媳妇?”及至出来寻女婿对话时,那铁化已回去久了。过后不但老头子好笑,连老婆子同媳妇想起他这促恰来,也暗笑了几回。

    铁化一日在街上闲荡,有一个乡下人上城来卖枣刺。那刺捆不紧,揸揸巴巴的两大捆,用铁尖担戳在中间,挑得老高的走。不想晦气,就在身上抓了一下,把衣服也就戳破了些。

    他正要动怒,那人看见,忙歇下担子,上前陪礼道:“小人一时失错。相公看我乡间穷苦人,高抬贵手,饶怒了罢。”笑嘻嘻的尽着陪小心。铁化见他这个样子,俗云:“嗔拳不打笑面”,一时怒不起来,便道:“你非有心,失错了,何妨?我正要买担枣刺用,你要多少钱?卖与我罢。”那人见他不怒反要买他的,忙道:“相公饶怒了小人,我应该奉送的。府上在哪里?我就送了去。”铁化道:“我如何肯白要你的,自然不亏你,你挑着跟我来。”

    那人挑上肩,跟着他走。那是乡下人,认不熟城中的路,跟他到了一条小巷口,铁化指着道:“走大街绕远好些路,打着小巷内过去,就是我家了。”那人当是真话,走了进去,挤住了,走不动,他在前面叫道:“你狠狠的使力挤,过了这一节路,那前边就宽了好走。”那人果然用力往前挤,越走越窄,动不得了。再叫了几声相公,要问话时,已不见答应。那枣刺两头挤住,人在中间。要往后退,那刺先是用大力挤进来的,此时要退,那刺都倒插在墙上砖缝中挂住,动也不能动一动。

    那两边来往的人都拦住了走不得,骂道:“你瞎了眼,这个窄巷可是走得过去的么?”那人在中间叫冤叫屈的道:“是一位相公要买我的,领我到了这里,他不见了,何尝是我自己来的?”众人知道他被人哄了,等不得,都往别处绕去了。

    这卖刺的站了一会,人急智生,没奈何,将身子睡倒,还打进来的这边,从那刺底下爬了出来。他出便出来了,这担刺却动不得。又想了一会,身上又没一文,只得脱了一件大布衫,当了几十文钱买了一根粗麻绳,打刺上撂过去。他又爬进去,拉着绳头爬了出来,用力倒扯。哪里扯得动?你想这乡间的人,自三四更天挑着个重担,几十里走上城来,指望着卖几十文钱,买碗饭吃,剩得多寡就回去的,那里知道遇了这位盛德君子?耍这一下,弄得已是下午,力也费尽,腰也饿酸。要撂这担刺,又舍不得那铁裹的尖担。只得到街口,再三央求了几位过路的人帮着,才拉了出来。看时,刺都挂掉了。料道日色将西,还要赶了回家,也卖不及,赌气撂在空地方。把买绳子剩得几文,买了碗饭吃,挟着尖担回家去了。一担刺不曾卖得,反当了一件布衫,又得了一根绳子,你道这个穷人可气苦不气苦?

    再说那时行院中一个妓者,小字玉仙,生得虽不叫做美人,在她姊妹行中就要算出色的了,因此名重一时,热闹之甚。铁化闻知,接了三番五次,总不得闲。这并不是她故做身分不来,天地间偏有这样不凑巧的事,她闲了的时候,铁化又不去接。到去接时,她又不得闲。铁化哪里想到这上头,见接了几次不来,恨道:“这臭娼根,她倚着这点名头,这样可恶。我把她的饭碗捣碎,她才知道我的利害。”这个yīn骘老儿遂算计了一条毒计。

    那日他备了一份厚礼,又封了数两嫖金,亲自到玉仙家来。她果然不在家,那老鸨儿接着,让进坐下。铁化道:“我慕令嫒久了,来接过数次,都遇无缘,不曾得会。我今特备些须薄礼在此,妈妈收了。但是令嫒得闲,就着人对我说去,我倒不定日子。”老鸨儿也知铁家是个财主,今见他尚未会面就这样大出手,定是个好主儿了,哪识得他的深意。遂笑吟吟满口道谢,应允不迭。

    过了两日,玉仙家的鸨儿来说她姑娘今日在家得闲,叫她来请。问或是相公到她家去,还是接了来。铁公心中暗喜,便道:“我就差人去接。”忙着人去定河房,吩咐家人到他教门馆中定了桌席。又着人去邀了四五位朋友来,无非是哈回子、马回子、锁回子、伍回子几个同教。然后叫个伶俐小厮,附耳嘱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行事。他遂到河房中来,玉仙也来到,看时果然生得还好。她便善于诙谐,硕于酒量,所以人都爱他。少刻这几位朋友也来了,大家坐下。众人见了她,都来奉承。也有赞扬她美貌的,也有说慕她大名的。那哈回子道:“今日铁兄同玉仙真是一对佳偶了。”那玉仙微笑道:“当日《琵琶记》上原有一句:这回(子)好个风流婿。”

    众人大笑。铁化见打趣他是回子,心中虽怒,却不好发泄,也笑了一笑。叫拿上酒肴来,入席共饮。铁化道:“我素知玉仙大量,我们今日较一较高下。每人面前放一把自斟壶,自斟自饮,豁拳打关,不许代酒,不许错斟,违者罚三壶。”众人都说道:“好。”玉仙自以量大,也不推辞,大家直吃到二鼓时分,都有八九分的酒意。众人道:“酒够了,不要耽误了你二人的好事。”铁化也就止住,又叫烹茶来。小厮们送上茶,此时酒多口渴,众人都吃了几杯。铁化道:“夜深了,众位弟兄不回府罢,床铺都预备下有,在此下榻罢。”这是铁化要留他们在这里,明早好做大家一笑。众人虽不知其中就里,见天气迟了,各自去睡。

    铁化同玉仙到了一间房内共寝,少不得脱得精光做一番生活。看那玉仙时已醉得动不得了,铁化有心算计她,如何容她就睡?服了春药,安心捉弄她一场。翻来覆去,弄个不歇。婊子被孤老接了来,可拦阻得他不弄?只得任他翻腾,直到四鼓方住。

    既说玉仙有好量,为何众人还好,她倒大醉起来?这就是铁化的恶计。他是主人,又自己定下:行令打关,自斟自饮。他预先备下的两样酒:众人吃的就是随常的酒,那玉仙吃的是他特寻下十多年窖下的醇醪。吃着了爽口,玉仙所以不觉。后被热茶一冲,那酒力发作上来,就有支撑不住。上床又被他一阵鼓捣,头晕眼花,受不住了。虽忍住了不曾吐,却有醉得不知人事。铁化有心,彻夜无眠。到了天明,把她一看,还昏昏的不醒。

    他昨日吩咐的那小厮,将他做的那假粪拿了来。你道什么东西?是黄酒糟拿来揉得稀烂,搓成长条,从竹筒中楔出,俨然干粪无二。他接过,轻轻揭开被,放她屁股底下,又将些抹在她粪门上。然后大叫起来道:“不好了,小厮们快来,这丫头撒了屎在被窝里了。”几个家人跑进来,那玉仙已惊醒了。铁化骂道:“没廉耻的臭娼根,如何把屎都撒在褥子上?”玉仙吃了一惊,精光着身子,忙起来一看,果然两三撅屎在那褥子上。粪门内还觉有些黏达达,也疑是自己醉了撒出的,哪知是那铁化弄的楦头,急得只是哭。

    那时众朋友听见,都起来跑了出来看,大家鼓掌大笑。铁化恐怕人看出假来,忙忙的喝那小厮道:“脏巴巴的,还不拿了出去。”那小厮拿了两截芦柴棒来,将那粪夹住,故意把鼻子捏得紧紧的拿出。铁化吩咐家人道:“快叫轿夫送她去到她家,对她老鸨子说,她撒了屎,污了我的铺盖,饶了不要她赔,把我前日与她的东西都要了来。”只许玉仙穿了衣服,也不容她梳洗,叫家人拉上了轿子,啼啼哭哭而去。三四个家人到了她家,把前话说了。那老鸨子见自己女儿出了丑,无辞可对,又怕声名张出不好听,只得把原物缴还,一口气把女儿打了个半死,不题。

    铁化请的这几个人是些恶少,玉仙昨日戏言,说了那一句顽话,他们都是回子,一棒打了几个,那时虽然大笑,却蓄怒在心。今有这件因头,四处一阵轰传。玉仙睡着了会拉屎,这个美名一出,弄得鬼也没得上门。他这样促恰的事做得甚多,也不能尽述,不过姑举数件,就可概见他为人的刻薄了。

    他家中有数万之富,他的病症与竹思宽一样,喜的是赌场中盆内六块又红又黑又金的骨头,爱的是妇女们胯下两片又尖又圆又扁的精肉。既与竹思宽臭味相投,自然就道同契合。这日在屠家赌场上歇了局,大家小饮闲叙。

    这屠四他原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在那西湖嘴子上住,与女敬德昌氏紧邻,每日在湖中以戳鳖卖钱度日。昌氏家中无人买东买西,常烦屠四替他走动。昌氏无可酬谢,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