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早就算准了京中要出大事,出去避祸啦。说起来这个四哥早年起就事事能得先机,想不到如今有麻烦也不先知会咱们,怕是要离心了去。”
胤禩转回神正巧听见“离心”二字,心头一颤。
早年一幕幕似假非真的过节扶持迎面扑来,最后定格在哥哥面容眉尾一段赭红的痕迹上。
胤禩一声叹息压过胤禟絮絮叨叨的抱怨:“别冤枉人,四哥回来时嘱咐过我不可锋芒尽露。他不愿卷入事端,难到是错?纵使参透先机,也要有人肯听才作数的。”
胤禟脸一红,想起这几日老呱噪着皇父不公,要替八哥出头一事,可不正应了“锋芒尽露”四个字。
于是连忙反省。
……
转眼到京,各个阿哥各自回宫各找各妈。
宜妃搂着儿子连掐几把肉,才笑哈哈地张罗着让奴才去炖一盅黑灵芝来给九阿哥剐油去膘。
良妃宫里正相反,早已煨好一锅烂烂的果子狸人参汤,给儿子养身子贴秋膘。
直到这时,随驾诸人才知道皇帝紧急回銮的真实原因。
一是西藏第巴派遣使者,向朝廷奏报,□喇嘛早已亡故;二是毓庆宫再出事端,太子鞭打奉恩将军海善,使其遍体鳞伤滚落尘土中,宗室脸面蒙尘,怨声载道。
海善是恭亲王常宁第三子,皇帝不可能为了一个太子得罪所有宗室,必须该安抚的安抚,该惩戒的……找人代受。
十月初五日,康熙谕内务府处死曾于太子处的膳房人花喇、哈哈珠子德住、茶房人雅头,罪名是行径“甚属悖乱”。膳房人额楚圈禁家中。
对于宗室的安抚自是抚慰赏赐,将太子德行有亏归于奴才挑唆不知事,命太子亲自上门探视海善作结。
宗室对这样的结局当然不满在心,但碍于刚刚结束的昭莫多之战让皇帝天威不容撼动。总不能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触皇帝霉头,只能暂且忍耐,留待日后图谋。
……
康熙三十五年的冬至很快到来,整个京城都忙碌着年节庆典。
这是一个大好的年景,混乱五年的北方草原终于彻底平定,同噶尔丹眉来眼去出谋划策的假达|赖第巴也被朝廷揭发惩处。
还没正式晋封贝勒的四阿哥已经传来进展,将会随着西藏第巴使者尼麻唐胡图克图一道赶在年节前回京,商讨达|赖喇嘛转世后续。一同递回的,还有第巴言辞恳切的请罪密信。
皇帝觉得这样的年景再好不过,等不到新年,便降下口谕,来年太子大婚,迎娶太子妃石氏。
彼时朝臣对于储君威信已经大打折扣,对于这件事笑得牵强,道贺也是阳奉阴违,当然除了太子一党。
太子早对这个命中带衰的女人没好印象,但想着大婚之后无论如何更多一个妻族助力,对于他如今的境地也算有所襄助,总算连着几日春风得意。
谁知除夕晚上,皇帝借着酒兴,在前来道贺的蒙古王爷面前当众口谕:开春之后,老七老八也一并选个好日子成亲,早日开府,为朕分忧。
自从皇帝处置了太子处一众太监宫人之后,将自己的心腹太监都送了过去,明着是关爱这
太子,私底下却是不大信任这个儿子的意思。
天晚上,毓庆宫表面仍是风平浪静,只听说太子在书房里读书到天亮,也不曾歇下。
皇帝闻听之后,对着远处重重叠叠的飞檐叹了一声气。
哎,当初做了那些事,现在又何必一再试探朕?
……
转年过后正是康熙三十六年,二月龙抬头,钦天监圈选的吉日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太子大婚。
皇帝终究不忍心亲自看大的储君日日惶惶,正月里发下一道谕旨,着令索额图管理水路设站事务,并协理太子大婚事宜。
虽然不能官复原职,但总是重新起复。
索额图的起复,不仅对大阿哥党是个打击,对于皇太子党之外的人都不是个好消息。索额图倒下之后,他们没少上过弹劾索额图过往劣迹的折子。
这一起复,自己下场难料。
谁知偏偏有人自作孽,往穷途末路里钻。
33近乡情怯
谁知偏偏有人自作孽,往穷途末路里钻。
索额图吃了帝王贬斥的苦,与连受打击的太子关起门来潜谋国事,狠狠发泄了各自胸中的恶气。
末了索额图让太子好好办差,当务之急,还是在朝中树立储君威信为先。
太子连声叹气:“老大老八这番风头可大了,老大被夸了千里驹,恨不得将这几个字做成匾额挂在他府邸门口。老八也是小狼崽子,哎,当初叔公你怎么就没下一下死手?”
索额图不傻,回道:“谋害皇子罪名太大,当时战场瞬息万变,老臣想的是借一借噶尔丹的手。再说,凌普安排的人也出力了,只是八阿哥命大,这才捡回一条命,风光了。”
太子不置可否,只道:“如今倒好,孤大婚他也比着上么?皇阿玛亲口让按郡王的仪仗给他办,再加上蒙古那一系的恩宠,生生将孤的给比下去了。还谈什么储君威仪!”
索额图闻言心思一动,抚掌道:“这个好说。皇上将太子大婚诸事托付于老臣,老臣自该尽心,再者老臣是储君叔公,为储君谋划天经地义。太子自可放心,这事便由老臣替太子出头。”
……
索额图的方法很直白粗暴,先是暗示钦天监将皇七子皇八子成亲的日子往后推个个月,并且在拟定太子大婚仪仗上做手脚,处处捡着大清从未有过储君的漏处,将太子大婚的规格几乎抬高到和皇帝一样。并规定仪式上,太子在主敬殿接受百官朝贺,行二跪六叩礼。
皇帝看了索额图连同礼部一并呈交的太子大婚仪轨之后非常烦闷,批复道:“太子所用的仪仗等物,太为过制,与朕所用相同。”
最后讨价还价,各让一步,太子仪仗略略低于皇帝大婚规制。
这一切同胤禩没有关系,他倒更希望索额图继续跳脱下去,替太子在皇阿玛眼里抹黑。
开春之后胤禩被皇帝指了工部的差事,跟着胤祐办差,这几乎成了他最为开心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四哥对他的各种回避。
索额图千辛万苦为太子准备的大婚的确奢华耀眼,皇城内外皆震动不已,唯有皇帝面下不虞。若是储君一切用度都与君同,何来君臣之分?
太子大婚过后五日,日有食之,旋即,康亲王薨逝。
太子妃被无辜迁怒,有苦难言。
转眼入了五月,天气渐热。
山西又出大事,御使奏称,山西巡抚温保等官贪污库银激起民变,请万岁彻查。
皇帝对山西很是伤脑筋,当庭大骂道:“简直不知所谓,竟然让治下百姓逃入山中!温保不久前还敢上折子自称为官甚善,万民颂美,想为自己立碑。朕看百姓对他应当是恨入骨髓,不吃其肉无以泄心中之恨!”
结果温保一事的处置还没出来,八百里加急,福建宁化发生民变,百姓抢劫富户,抗击官府。
皇帝一时头痛不已。
索额图不思为君分忧,反倒暗恨自己何必将八贝勒的成亲日子推迟,若按原先日子,不正好撞在枪口上?真是多此一举啊!
这两件事的民愤极大,非祭出得力能臣不足以平民愤。皇帝从心腹大臣往下数,发觉多多少少都已经站队,不管是大阿哥一党,还是皇太子党,他都不敢在这个当口起用,要是他们趁机打压异己怎么办?
不得已,皇帝开始圈选站队不明显的人,李光地算一个,但这个人也是老油子,谁都不得罪,让他去保不准就大事化小,起不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或者皇子也成,分抬年轻皇子办差,不就是为了分化两党吗?
刚去了一趟西藏的皇四子首当其冲进入帝王视线,让他去山西应当可以,方案朕都拟好了,就差个能执行的人。儿子么,就是拿来用的。再派一个隆科多跟着,想必无事。
再一个是去福建的人选,这个棘手些。路途远,所以老七就不成了;那里汉人土著聚居,老五汉文粗通,去了大半时间都耽搁在翻译沟通上,事倍功半,显得朝廷无人可用。
老三和老八倒也都行,但老八眼看要成亲了,这个时候远离京城也不妥;老三年纪偏大,同太子一贯交好,虽然允文允武,但早已以太子马首是瞻。
如今他下了决心要打压太子气焰,这个时候把老三外放出去,好也不好,实难定论。
就在皇帝犹疑不决时,京城发生家仆怒杀宰相明珠之妻的大事,朝野皆惊。一时间弹劾明珠治家不力御下不严、其妻草芥人命的折子纷至沓来。
皇帝挑出诚郡王具名的弹劾明珠折子,心中了然多过失望。这一次太子没出面,就让弟弟做出头椽子了?
老三也是的,储君和老大的事儿,你掺和什么!
算了,谁也别走了,李光地去福建。
儿子什么的,朕现在一个都不信!
……
九月底,胤禛从山西回来,错过了七贝勒的喜酒,正巧赶上八贝勒成亲。
先行回宫述职,雍正爷当然死命诋毁策妄,见微知著将西藏所见呈报上去,暗指策妄狼子野心,将来必定不服管教。
再看自己府隔了一条街张灯结彩的门庭,胤禛心头又喜又酸又苦。
喜的是老八对他真心实意有心修得半生好。他避了老八将近一年,老八还是将府邸宅基选在了自己王府隔壁,用意自明。
酸的是这人成亲在即,自己还不得不笑着道贺,再送他入洞房。
苦的是自己几番谋算,若老八日后看出端倪、又或者他无论如何只有兄弟情,不肯从了自己,该如何收场?
想到底,还是难。
转头回四贝勒府,蒙尘已久的后院都搽脂抹粉迎出来见一见自家男人。
胤禛在福晋小妾的服侍下换了衣服用过茶,接着毫不怜惜地挥手让各自都回自己院子。
宋氏李氏面上流露出失望来,却抵不过胤禛不屑一顾的态度,都神色凄苦退下去。
那拉氏没走,让奴才呈上几张单子来:“这是月前七贝勒成亲开府,我拟出的单子。比照着太子大婚时减了三成,爷瞧瞧可还合适。这里还有给八贝勒成亲的礼单子,我琢磨着爷与八贝勒关系更亲厚些,是不是要酌情再加一二成?”
胤禛垂目扫过礼单,转头道:“搁这儿吧,我晚上好好参详参详。这些日子你一人操持内外也辛苦了,早些歇着罢。”
那拉氏面色一僵,这样也太不给嫡福晋留面子了,日后府里立威恐怕不易。
胤禛一抬眼,眼里掩去腻味,耐着性子道:“你先去弄些热食,晚上就摆在你的院子里。”
那拉氏这才露出笑容,娇娇柔柔应了声:“是。”
……
晚上胤禛正要去那拉氏的院子,前院就有门丁来报:“爷,八贝勒上门了。”
胤禛手里的书立即一把抓了。
默了好久忽然自己“嗤”了一声,怎么自己躲他还躲成习惯了?
还真怕他了不成?
“请八爷进来。”胤禛吩咐了,站起来走两步,又捡着桌前近灯的位置坐了,继续百~万\小!说。
不知怎的,书上的字都不进眼,脑中反复浮现的是“近乡情怯”四个字。
“四哥可回来了,弟弟好是惦记。”
人未到、声先至,胤禛不用回头,也知道会有一个人夹风带笑踏进来。
胤禛搁下书,稳重起身再回头:“你这个点儿来,不是为了蹭一顿晚膳吧?有什么要紧事情,明儿不能说?”
胤禩听了这句话的语气,便知道这个四哥其实是欢喜的。他松了口气,笑道:“可不就是听说四哥回来,赶紧着来看看,想着赶紧定下明日的接风宴,就在弟弟新修缮的府里,大家一起聚聚?”说到最好,不免带了三分讨好的意味。
胤禛心里暗道:谁有兴趣同一大堆人阳奉阴违,这个时节大家都该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少见面免得被人栽赃结党。
于是他面上露出意兴阑珊的意味:“免了吧。你就要成亲,府里事情也多。何况福晋尚未过门,杂务无人操持,想必事事都要靠你,改日吧。”
34匏有苦叶
胤禛被说得心虚,连忙低下头借着打开盒子掩去尴尬。
锦盒里是一只拇指肚大小的血砗磲佛头三通,和一个同样质地的佛塔串在一起。
胤禛一瞬间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串五线菩提,顿时如有所悟,抬头惊讶看着胤禩:“你磨的?”
弟弟面上露出被看穿的害羞:“南海进贡的红番砗磲,磨了几个才得这样一个能见人的,不知合不合用。”
胤禛不说话,看着弟弟,然后撩开衣袖,褪下手腕上一串捻得油亮光滑的十八子,放在佛头一处,认真比划着:“大了一些,还算趁手。你有心了,四哥领这个情。”
胤禩看见那串十八子时,立即就想到了蒙尘已久的同心玉佩,接着不可避免又想起了草原那个不清不楚的晚上。
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半晌,胤禩硬着头皮开口:“四哥,那天晚上的事……我无心的。”
胤禛早有准备老八死不开窍,仍不免听了丧气失落苦闷,最后都转为无形怒火郁积胸中,闷声不言,犹自酝酿陈醋。
胤禩等不到四哥回声,心头越发没底,抬头看去,接下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或许这件事在四哥心里还没过去?
只有一个佛头祈求原谅是不是太轻易?
胤禛心里也是一溃千里地自我鞭挞外加放逐:说什么从小养熟温水煮蛙,老八就是块石头,煮了七八年也还是石头,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拐了放身边,等他长大知荣辱时,已经没有回头路走。
……都怨自己回来太晚,再早个两年,哪里会有今日的折腾!
胤禩最后绷不住,声音低颤:“四哥,你可还在怪弟弟?”
胤禛想说:当然怪,哪里能这样轻松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至少也要情债肉偿才说得过去,你敢不敢、愿不愿?
不过这些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他只能苦逼地说:“你什么也没做过,何来怪罪一说?”
胤禩小声问:“那……四哥?”
胤禛怒了,怎么着,还要逼苦主主动和好不成?朕就是不依,你要怎样?
于是他将锦盒往桌上一放,沉声道:“身为皇子怎么如此怯懦?是就是、非就是非,对着一件事情惦念不忘,当初又何必行事?”
胤禩不敢出声。
胤禛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将心头所想心头所盼喷薄而出。那时自己有理也成了没理,一整年都白忍了,于是他转过头端起茶碗望着窗外:“夜了,你府里想必还在忙着迎娶婚嫁之事,你也回去罢。”
主人端茶送客,客人也不能赖着不肯走。
胤禩无比惆怅地回了隔壁府邸,他也闹不准四哥心事。东西送出时这个哥哥看上去也不是不高兴,可旧事重提之后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处。
……
八贝勒迎娶蒙古郡主并不会因为四贝勒的不痛快而推延时日。
从八月开始,喀尔喀的蒙古王公6续抵达。策妄扎布在九月也骑着大马来了,亲自将自己的姐姐送进京城。
成亲当日,京城里老远就听听见锣鼓喧天的阵仗,皇帝特意交代内务府比照郡王的规格置备婚仪,就算是太子党把持的内务府也不敢在小处做手脚。
一路欢庆,喜棚里张灯结彩,因为蒙古王爷世子的加入更加热闹豪放,管你是什么官,拽着了就得饮下一整碗酒,不喝就说不给喀尔喀面子。
这样的场面储君不肯久呆,他与八贝勒面和心不合的事情几乎放在明面上,草草将皇帝赏赐亲口颁下之后便借口闪人。
储君走了,蒙古人放得更开,将一众打着贺喜名义前来讨好八贝勒的官员灌得叫苦不迭。
大阿哥自持身份,招呼蒙古人去了,七贝勒也刚刚大婚,加上八福晋娘家都是蒙古人,为新郎官挡酒的责任兜兜转转压到了胤祺肩膀上。
劝酒人中,以策忘扎布最卖力,一个人差不多干倒了十数以上的满蒙大臣王公。
轮流敬酒时,到了四贝勒跟前,胤禛却不接杯子,只说:“让他们小的先同你喝,我一会儿单独同你喝。”
胤禩对胤禛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与心虚,他不敢硬来,装作不甚在意大笑着朝胤祐胤禟几个的席面走去。
酒不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