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跟你。”
他点头。“跟她现在的先生。”
“当时你很难过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在心中承认,当时自己的确难过。但是比起后来他所感受到的痛楚,这种难过显然单纯多了。
“我很难过,因为我知道自己从此将失去这个女人。虽然她一定是遇到一个更好的对象,我应该祝福她才是,但我还是忍不住难过的感觉。”
一时之间他无法接着讲。
“你说过想挽回她的话吗?”
“后来才说的。”他本无意挽回,和林霭梅终将分手的想法一直存在他心里,他一直在等她开口。后来她说的那些话使他不得不试图挽回。
“你没留住她。”
“嗯。”
不忍再扯他心头的伤,她紧紧抱住无助的他。
“别说了,晓雷。我可以不听接下来发生的事。既然她不要你,嫁给了别人,你就不要再想她了,好不好?”
林霭梅不要他吗?他抱紧葛月。
“你真的不想知道后来的事吗?”他轻声问着,但所谓“后来的事”还在他胸中翻腾。
“不想,一点也不想。我们让故事结束吧,你的故事里现在只剩你和我。”她喊出长久以来的心声。
他也希望是这样。
葛月又被妈妈缠上了。
“他为什么要向我求婚?”
“不向你求婚,那你跟他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呢?”
“我跟他怎么了?什么样子?”
“你一个人住,他又常到这里来,”葛母露出暧昧的眼神。“别告诉我说你们没怎样!”
“我们是没怎么样,至少不是你想的那样!妈,我求你一次好不好?你可以让我活得有尊严一点吗?”
“我怎么了?”葛母盛怒。“我哪里让你没尊严了?你说呀!喔,我再嫁你不高兴是不是?那你爸呢?他有外遇就让你有面子了吗?他有了新家庭就不要我们母女了,我可是一直跟你在一起。要不是遇上你陈叔叔那么有诚意的男人,我是没想过再嫁人的。我还是因为你已经长大了,大学也毕业了,才敢放心地嫁。是你不肯跟着我住陈家,我可没想过要丢下你不管,即使是现在,我不是也三天两头地过来看你吗?虽然没天天见面,实际上也还在做老妈子,要不是我跟在后面收拾,这房子还能住人吗?”
葛月气馁地低下头去,她的目光停在妈妈的手上。有人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妈妈的手上已有明显的皱纹,指关节也明显地突出,尽管这些皱纹和突出也和继父家的家事有关,但妈妈毕竟为她操劳了二十多年。
此刻,她悲怜起妈妈。妈妈曾对她说过,自己能遇到陈叔叔是因祸得福。也许她不该以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去忖度妈妈的。妈妈以自己对安全感的定义替女儿要求一份属于女人的安全感,认真论起来是无可厚非的。
“妈,对不起,我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你。”
难得看见女儿如此,葛母的心也软了。
“葛月,你老实告诉妈,他爱你吗?”
“爱。”
她替杜晓雷回答,一个字。虽然他不曾对她说过那三个字,或者可以代换的任何句子,但她深信,如果她也像林霭梅那样,问他“你爱我吗?”,他一定也会回答说“爱”。
她不是没想过这么问他,但她更期待有一天他会主动对她说:“我爱你”。
一定有什么原因阻止了他对她这么说。她知道,一直知道。
本来她一点也不觉得出差外地的杜晓雷离自己很远,妈妈对她说了这么多话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离他好远。
“妈,他说过,我要跟他在一起多久都可以。”
“这是什么话?”葛母皱眉。“我听不懂,什么叫做要多久都可以?这种话能算是一种承诺吗?我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她的眼神又变得锐利。“我是你妈,是生你的妈,你最亲的人是我,你可不要骗我,你说实话,他是不是已经有老婆了?”
她用力摇着头。“没有,没有!妈,他没骗我,我也没骗你!”
见女儿发起无名火,葛母也有点不耐烦了。
“好吧,我不再逼问你,不过你自己要把眼睛睁亮一点。你那些小说是写给别人看的,自己别信以为真才好。生活是很现实的,你不要一天到晚嫌我老套、俗气,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想法才会害了你!”
妈妈出于善意的威胁对她而言,无异是一种更深的打击,但她已无力与妈妈沟通。
“妈,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伤害的。”
“能这样是最好。你记得我讲过的话就好,我回去了。”对女儿的执拗她其实也没什么对策。
爱一个男人是从嫉妒和他有过牵连的女人开始。
葛月望着桌上的那叠刚完成的作品。她在文章里大谈现代女性的爱情观。其中一种是属于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的观念。
她说对某些人而言,爱情有时候是一种沉沦,爱得深刻却又不能平衡。但是,爱情的美就在于它无法永恒。既然勇敢地爱了,就该有勇气承受结果。
她自己是否赞成这种论调?她不确定。她有那么潇洒吗?她的心真的已百炼成钢了吗?
她竟一反平常地想起妈妈所谓的安全感。如果不认同妈妈的观念,那她为什么会在深夜里望着早该收进柜子里的皮衣,像个傻瓜般忍着泪,任委屈将自己包围?
头痛欲裂时,门铃响了。
“你出差回来啦?”
“嗯。”
她没问杜晓雷出差去了什么地方,只知道他此刻正站在她家门口。
只知道他们又在一起了。
“你想我吗?”被他紧紧抱住。你爱我吗?突然成了她想问出口的另一句。
“想。”
他进她退,门在他背后关上。
“转过去。”他边说边推她转身。
她没问他要做什么。只觉凉凉的液体喷在她耳后,立时一股温暖的芳香氤氲开来。
不回头,她享受着耳后他热呼呼的气息,任他的唇一遍遍轻掠过她的耳和颈窝。
“toygirl?在免税店里买的?”
她没问他是在哪个机场买的。
“嗯。”他将她的身子扳回,让自己再次面对她。“我花了好多时间在判断香味上面。还好店员小姐们都很有耐心,都愿意打开那些别致的小瓶子让我闻。”他浅笑着说。“幸亏我在嗅觉疲劳之前闻出了跟你去我办公室那次一样的味道。”
她接过他手中那个可爱小巧的瓶子。
“你怎么能确定是不是一样?都那么久了。我平常根本不擦香水。”她促狭地看看他。“是不是你周围有习惯使用这种香水的女人,所以你对这种香味的记忆得以保留?”
“我没注意过别人擦什么香水。”他一点也没感觉出她的戏谑,答得十分认真。“我只记得你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甜言蜜语,这事实比他的话更令她开心,她已忘记之前的心情。
她拿了支笔给他。
“我要你在瓶子上签个名。”
“为什么?”他不解。“必须这么慎重吗?”
“嗯,因为它很珍贵。”她摸了摸瓶子才交给他。
他签上“晓雷”二字。
“如果你只用这种香水,我可以再买。”
“不。一瓶就够了。”她深深凝视他的双眼。“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不值钱。这一瓶是你用‘心’买的。对我而言,意义非比寻常。”
“代表什么?”
“爱情。”
她没想到自己竟为说出这两个字感到难为情。回房间里拿出一模一样的瓶子给他看。
“这瓶还剩这么多,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开始用我送的这瓶?”
他故作小心眼。其实他并不是没注意到她很少擦香水。买香水送她的目的只在表达一分体贴和细心。
“两瓶我都不用。”她笑得开心。“原来的这瓶代表的是‘友情’,楼下那个天天替我买便当的邻居送的。”
他点点头。“看来我没搞清楚状况,原来在我之前,已经有人送过你香水了。”
看着他那认真的、不像打翻醋坛子的样子,她不禁要怀疑,他不但不是个情场老手,甚至连调情的技巧都不高明。
她又心疼起这个男人。
“晓雷,我是你一个人的toygirl”她再次投进他的怀抱,确信自己会爱他很久,很久。
第七章
“是你?好久不见,怎么又想到来找我了?是不是跟吴安生闹别扭了?还是来送喜帖?”
葛月一见造访自己的人是林玉婷,十分意外。
“都不是。”林玉婷跟在她后面进了客厅。“来找你替我分析一点事。”
“哦?”她抬眉,坐上沙发。“那好,我要开始计时了,说吧,什么事?”
“计时?干嘛?”
“收钟点费。”
“讨厌。”知道她在说笑,林玉婷白了一眼。“我都快烦死了,你还这么没有同情心。”她重重地坐下。“哎,你知道的,我跟安生交往也有一段时日了,亲热的举动不可能没有,前些天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所以——”她停下,懊恼不已地望着葛月。
“所以你就以身相许了?”
“哼,我想以身相许,偏偏人家不肯允许!”
“为什么?”她诧异。
“他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好死相地对我说,他要等跟我结了婚之后才要我。”
还是不解。“你是说,你一直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c女?”
她知道林玉婷早把第一次给人了。
还是一对白眼。“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他要娶个c女当老婆,那我怎么办?”
“把实话告诉他,让他做取舍喽。”
“那怎么行!”林玉婷转了两下眼珠子。“还是,还是我去动个修补手术?”
“你非嫁他不可吗?那么爱他啊?”
林玉婷想了很久才答:“其实,那么多次恋爱谈下来,我对‘爱’这种感觉已经有点麻木了。我只觉得他的客观条件很好,放走他也许我就再也遇不到更好的男人了。”
葛月相信很多人跟林玉婷有着同样的心态,她无话可说。
“说话呀!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我是你,我会先抛弃像吴安生这么自私的男人,他自己可以跟人家同居,却又要求老婆是c女。两套标准!”
“他跟我提过那个女的。”林玉婷似要帮吴安生说话。“他说她只是外表像华人,骨子里却是百分百的美国人。同居后他就渐渐发现她没有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什么都想和男人一较长短,没有女人的样子。”
“他一直是很大男人的,你没注意到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抛弃你呢?我觉得你很传统呀!”
“你不是在嘲笑我整天坐在家里,是只井底之蛙吧?哎,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被他抛弃我可以承认,井底之蛙我可不承认。”
“那我呢?除了不是c女之外,我也没有不传统嘛,他会不会是想把我也抛弃了?”
“那也不是坏事,你没被他玩到,算是全身而退,实乃不幸中之大幸。”
“可是我不想得到这种结局。”林玉婷说得坚持。“你想想,我懂得投资,这一年在股市里赚了不少钱,我绝对相信自己有替他理财的能力。他是个用钱无度的人,很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替他看荷包。他何乐不为呢?”
一番细想,葛月也觉得他们两人若能成眷属,未尝不是一种很合适的组合。
“玉婷,我发现你的头脑还很清醒,想怎么做也早有定见,找我根本是多余的。”她正色道。“你是不是想来确定一下,吴安生还有没有跟我联络?”
林玉婷的确有此意图,她尴尬地回答:“葛月,说真的,发现他有可能要求老婆是c女时,我就想到了你。我怕他知道我不是之后又回头找你。”
“玉婷,我替你想出解决办法了。”她气在心里,笑在脸上。“你去动个修补手术吧,如果有必要在吴安生面前再抹黑我一次,我同意你告诉他说我不是c女。”
“你也不是了吗?”林玉婷很怀疑。“安生说他没动过你,那你就是跟现在的男朋友——”
葛月笑着打断她,还朝她挤挤眼。“吴安生之前,我还跟别人交往过,你忘啦?”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你自己猜吧。”
大叹一声,她送走林玉婷。
又是深夜。
“你是不是不舒服?”一进门,杜晓雷就发现葛月的脸色不佳。
“下午陪宋绍钧出去逛街,逛得我头痛到现在。”她陪宋绍钧去选购要送给女同事的生日礼物。
“家里有止痛药吗?”
“有。懒得吃。”她发现头没那么痛了,因为他的出现。“来讲故事给我听吗?”
“改天再讲,我看你现在需要休息。”
“你马上就走?”
看出她的不舍,他摇摇头。“我陪你一会儿。”
他揽着她坐下,她立刻侧俯身子,把头枕在他腿上,于是他便温柔地抚摸她的发,她的脸。
没多久,她像是睡着了。当他轻轻挪开她的身子时,她是有感觉的,但仍紧闭双眼,任他将自己抱进房间,放在床上。
他坐在床沿审视她片刻,确定她还睡着,这才站起身。坐到她的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翻看她未完成的作品,和一些书报杂志。
他看见她写的那些有关她和爸妈以及邻居男孩的短文。他知道她的笔名是“揽月”。
他问过她,取这样的笔名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她说因为自己很懒,“揽月”就是“懒月”,懒惰的葛月。
他笑一声,回头看了床上的她一眼,发现此刻的她,脸上有种脆弱的难以言喻的美。
她是脆弱的,他不能伤害她。
他接着又看见一篇名为“离婚的表姐”的短文,也是她写的。
这是一种感应吗?葛月能预知故事的后段?他晦涩地笑。他也有个“表姐”,只不过表姐没有离婚。
他看完那篇文章之后,才知葛月笔下的表姐不是他那个表姐。
世界可以在瞬间完全变样,一个本来很了解你的人,也可能在瞬间变成一个陌生人;他了解你,所以他用你最受不了的方式折磨你。
短文里有这么一句话,这句话教杜晓雷顿时陷入回忆里——
“晓雷,你一定要等赚够了钱才跟我结婚吗?”林霭梅问他这句话时,眼底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嗯。我讲过,我这么决定是想让我们将来能过得安稳,也为了能给我们的孩子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我自己没受过太高的教育,但是我要我的孩子实现我没能完成的愿望。”
林霭梅又不讲话了。
对她怀疚在心,于是他不得不再对她解释:“你买国中毕业纪念册的钱不是我存的零用钱。”
她抬头,眼底是不解。
“我哪有多余的零用钱可存?”他不再看她。“那钱是我偷来的。从我同学家里那个扑满里挖出来的。”
他黯然,她无言。
“我想从穷困的生活中走出来。”他又说。“我不要孩子走我的路。你是女孩子,又受过高等教育,你想走出跟我一样的生活比我容易得多。”
这是他头一次暗示林霭梅,她不该守着他。他猜她听得懂,虽然她还是没说什么。
“从小我就对你怀有一分敬畏。我觉得你纯洁,你是需要被保护的。而我,除了为你偷钱,帮你完成小小心愿;辛苦工作,协助你受完大学教育,我到现在为止,其实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他顿了顿,神情萧索地接了一句:“你看我,我还在养病,什么时候才可以再工作都是问题。”
林霭梅距离他很近,但他只觉眼下的两人世界空旷得令自己心生恐惧。现实环境威胁着他,林霭梅的眼神也威胁着他。
她无言地离开时,他觉得那个背影是不属于他的,仿佛她不是走出他家,而是走出他的世界——
葛月的体温和气息惊醒了他。她的双手正在他额上轻轻按着,一下一下。
“醒啦?”他微仰起头。
“偷看我写的东西!”
他笑一声。“你有个离婚的表姐?”
“没有。”她早发现他手中拿的是最新一期的杂志。
“那么这故事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嗯。但是我写的故事都跟你讲的故事不一样。你讲的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或者说,你的故事还没有结局,它还在持续演绎当中。”
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