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眸忽地一寒,他的脸色变得阴郁。
他总是在打量她。
像要查探什么,冷淡又专注,遥远而安静。那张英俊迷人的笑脸,只要一迎上她的目光,便悄然收起,然而一转身,却又对每个人言笑晏晏。
璇翎瞪着绣盘上的花儿,想着想着,便发起呆来。
成亲至今,她已逐渐摸清了他种种喜好,包括他爱喝的茶,他惯常的衣着饮食,每日鸡鸣即起,下朝后仍然时有应酬,带着一身妓坊里的脂粉香气回来。
璇翎淡淡吁了口气。自从她放下自尊投入他怀抱,便告诫自己,必须收拾起闺阁少女的旖旎情怀,别指望他的心,也别奢求他的忠诚。
只要不看、不听、不想,尽足自己的本分就好。
如此一来,生活倒也没什么不满足的,两人似乎比她初来乍到时熟稔,却也多了一道距离——面对无法忠于自己的丈夫,她也无法完全地敞开心扉,因此两人之间,总是各有一分保留。
夜里,他依然拥着她入眠,然而身体越亲密,两颗心便越遥远……
“少夫人,元侍郎府上的大公子,元彬少爷求见。”丫头敲门来报。
“是么?”璇翎放下绣盘,又惊又喜地露出笑容。
从她大婚后就没见过元彬表哥了,几次回娘家,都正好没遇上,听说他们兄弟俩都被分派了官职,元哲仍留在京城跟着爹爹办事,元彬却要远调到外地去,从知府做起。
结果一见面,元彬正是为此前来拜访。
“临走前不来看看你,好像浑身不对劲哪——”
璇翎才走进花园,元彬见了她便笑,正式揖了一礼,说道:“自从你那场‘毕生难忘’的大婚之后,我心里老是七上八下,不晓得后来如何?”
“没听见什么奇怪的消息,不就是好消息了?”璇翎笑盈盈地朝表哥眨眨眼,彼此心照不宣,便无需多言。
倒是他,听说他要远调到外地,三年五载都不见得能回来。
她不禁好奇问道:“姨娘还没打算为你们说亲吗?你们兄弟俩都有了功名,又要远调,何不先成家,带着妻子一块儿过去,生活起居才有人照料呢!”
“嗤,你还敢问——”
元彬忍俊不禁地笑了。“我娘原以为你迟早要做我家的媳妇儿,现在是气姨丈气得不得了。你娘偏打趣说,反正家里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紧张什么呢?”
“一模一样的,指璇莹吗?”璇翎瞠目结舌。
元彬抚膝大笑说:“你听听,你娘这样说话,我娘岂不更恼火了?旁人不知底细也罢,咱们家里谁不知二小姐是个旷古绝伦的麻烦精,还敢娶呢!”
璇翎闻言怔了怔,既是好笑又是懊恼,这说得未免太过分了。
“璇莹只是天真鲁莽了些,并不是多么歹毒刁蛮的姑娘——”
元彬朝她翻了个白眼。
“跟你比起来,那就是云泥之别了。你是人人钟意的好媳妇,她那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心性,能跟你比什么?”说罢,他搔搔头脑,有些腼腆地轻咳一声,“总之我娘说,她定要寻觅一个比你贤慧美丽的闺秀姑娘,好在姨丈他们面前挣个脸儿。”
“姨娘也真是……”竟拿她当表哥娶媳妇的标准?唉,真不知她究竟哪里好了,各人有各人的长处,硬要互相比较,岂不累煞人?
璇领摇摇头,又偏头思量片刻,才幽幽叹了口气。“也罢,婚姻大事总是慎重才好,自古以来,婚俗庄重繁琐,似乎是有些道理的。”
“喔?元彬听出她话里的酸涩,关怀地询问:”你还介意那场意外吗?“
意外?那真的是意外吗?璇翎沉吟着该如何回答。
“我总觉得……和他之间好像缺了什么。大婚当日,他迎娶的不是我、拜堂的不是我,和他一块儿喝合卺酒的也不是我,好像……有种名不正、言不顺的错觉……”
细细想来,那说不定是上苍的预兆,否则成婚以来,夫妻间称得上无风无雨,为何却总隔着一道墙,怎么也不亲近呢?
元彬蹙起眉头。按理,婚姻美满的女子,不该怀着愁绪,好端端的升起这种错觉,定是抑郁不乐。他沉下脸,正色问道:“他对你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璇翎怔怔的,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说起来,雅鄘对她也没什么不好,若自己器量大些,别尽往死胡同里钻,也许就好过些吧!可或许是自己资质愚钝,再怎么努力还是很难释怀。
“有时不免暗自揣想,我和他这段缘分,或许不能长久……”她恍惚喃喃道。
等她将来有孕,生下孩子,日子以后要怎么过呢?她也不知道。
她的丈夫在她面前算得上柔情万千,可每每从外头返家,那脱下来的衣袍上隐隐飘散的脂粉气味,总教她暗自酸楚。
他身边,并非只有她一人——
思绪一转,璇翎忽然惊呼。“对了,你可别对璇莹说这些……”她若知道此事,心里会不好受的。
元彬怜惜地望着她,柔声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能和我说这些的,只有表哥了。”她眼眶一红。
“你也别太多心,等你们将来有了孩子,感觉就会踏实多了。”元彬只好如此安慰。
“是。”璇翎不愿表哥担心,便柔顺地点头附和。“应该是吧!”隔着一道曲折高墙,丫头双手端着托盘,正要走进园子里,见令狐雅鄘负手站在入口处,屈膝行礼道:“少爷。”
令狐雅鄘回头瞧了她手上的糕点一眼,随口问:“是少夫人吩咐的?”
“是。”
他点点头,下颔往园子里一努。“我不想进去打扰他们兄妹闲叙,你也别提到我,知道吗?”
“是,少爷。”丫头乖巧地答应。
“去吧!”他摆摆手,驱走了丫头,自己也折往书斋而去。走到半路上,忽然从天降下一抹高大的黑影。
“你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绮南雁扬起满脸笑意,眉飞色舞地道。
“很好。”他面无表情点点头。
绮南雁见他魂不守舍的,不禁咦了一声,问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先按着吧,时机未到。”
“啊?”绮南雁摸不着头绪,顿时心痒痒的。说什么时机未到?既然未到,干么要他动手?“喂,你都已经把狗逼急了,如不立刻动手,它便只会扑向你。”
“怕狗咬而杀狗,不是我的作风。”令狐雅鄘终于停下脚步,目光炯炯,正色盯着绮南雁。“只有当这条狗毫无用处,才是取命之时。”
“好吧好吧,我懒得管,你自己小心保重。”
绮南雁只好双手一摊,转身正要离去,令狐雅鄘忽然叫住他。
“南雁,陪我喝一杯吧!”他敛着脸,手中摺扇轻转,神色教人看不出情绪。
耶?绮南雁扭过头,大方回道:“你想上哪儿喝?”
真是稀奇,他们已经多久没好好喝一杯了,难得他有这个兴致。
“随便。”令狐雅鄘淡漠地道。
第6章(1)
蛇,有蛇。
金黄耀眼的鳞甲、巨大粗厚的蛇身,草丛根本藏不了它的身子,她远远就发现一抹快速移动的金光从地上往她的脚下爬来,待她发现那是一条黄金巨蟒,立刻吓得脸发白,想跑,双腿却仿佛生了根,根本动不了。
巨蟒很快地缠住她的脚,沿着她小腿笔直而上,接着紧紧箍住她腰身,她吓得伸手乱挥,只见巨蟒忽然张开大口,分岔的舌尖往她双眼扑来——
“啊——”史璇翎满头大汗地惊醒,才发觉那是梦。
梦好清晰,她伸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往身旁的空位一看。身边空荡荡、黑漆漆的,只有自己一个。
元彬告辞后,听丫头说,雅鄘晌午时和朋友出门去了,到她就寝时还未踏进家门。
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二更天?三更天?璇翎闷闷不乐地揭开床帐,睡意已被吓跑了,她索性起身下床,燃起烛火,从书箱里翻出一本书。
看着看着,她很快又打起盹儿,眼睛几乎合上,孰料此时房门突然砰地发出一道闷响。紧接着有人喊道:“嫂夫人,快开门!”
那声音低沉浑厚,似曾相识……是绮南雁?
璇翎皱眉合上书本,才要迎上前,门板却咔地被人无声无息地破开。绮南雁背着令狐雅鄘闯进来。
他伏在绮南雁背上动也不动,似乎早已失去意识。
璇翎顿时呆住了。她……还在梦里吗?夜半惊醒是假的,雅鄘受伤也是假的?
他……他怎么会受伤?好端端的,谁要伤他?
绮南雁身手俐落地将他放在床上,披风垂落床沿,露出底下血迹斑斑的衣衫,大片血污染湿了腹部,绮南雁赶紧撕开伤口处的衣物。
伤口长约一尺、深入寸许,皮肉皆绽开,绮南雁眉宇皱得更深,脸色凝重地回头道:“我需要针、线、干净的棉布、烈酒和一盆清水,快去拿来。”
“好、好……”
璇翎嗫嚅着,忙不迭地答应,回过头,翻箱倒柜地找,越心急,手越慌。
“针……针线、纱布……”好不容易找来了,颤抖地双手奉上。
“酒……酒和水,我这就去拿……”说完,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无法呼唤丫头,身上就一袭睡觉穿的单薄衣裳,天黑路滑,夜风吹在身上,可她丝毫不觉得冷。
那张毫无生气的俊脸令她心惊,血肉模糊的伤口像在凌迟她似的。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奔进厨房,随手抓起铜盆装了清水,挟着烈酒又匆匆往回跑,沿途冷水泼洒在裙摆上,她浑然不觉,心里只有昏迷不醒的丈夫。
“来了。”她白着脸,把水盆和烈酒搁在绮南雁身旁。
绮南雁立即动手为令狐雅鄘清理伤口,血水很快将清水染成红色,而伤口仍不断渗出鲜血,绮南雁赶紧把绣针放在烛火上烧烤,接着穿起泡过烈酒的绣线,拉紧伤口,一针一针把绽开的皮肤重新缝合起来。
璇翎不禁跪倒在床边,紧咬牙关,牢牢握住令狐雅鄘的手。
好痛……她浑身痛,望着那针头一针针穿过他皮肤,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顿时传遍她全身,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连她都痛得这样厉害,雅鄘他……他一点知觉都没有吗?
为什么?他麻木的脸容没有任何反应,仍直挺挺地躺着,仿佛……仿佛……眼前天旋地转,一股深沉的恐惧霎时狠狠掐住她颈项。她要失去他了吗?
不,不会的,她抓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低头吻着他的手,不断喃喃祈祷,直到那令人发狂的酷刑结束。
绮南雁把身上仅有的金创药全倒在他伤口上,涂了厚厚一层,最后才用纱布缠绕起来。“伤口暂时处理好了……幸好没伤到脏器,只是失血过多。”他帮忙脱下令狐雅鄘身上脏污的衣物,并协助璇翎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衫。令狐雅鄘从头到尾都陷入昏迷,只有微弱的吐息显示他还活着。
流血似是止住了,璇翎颤抖地吁一口气。
“应该没事了。”绮南雁忧心忡忡的,似乎也不太有把握。
璇翎神色惊惶。“他脸色好苍白。”
“失血太多,自然虚弱,只要能平安醒来,休养几天就会好转的。”
“怎么回事?怎么会伤这么重呢?”是遇上抢匪?歹徒?抑或是……专程狙击而来的杀手?
想到这儿,她不禁失神。
雅鄘近来备受荣宠,官场声势日隆,朝中定有不少眼红之人吧?但只因为眼红嫉妒,便要杀人?还是有许多她不知道的细故?
“我们……遇到袭击。”
绮南雁沉下脸,语带保留,显然不欲多言。“按雅鄘的身手,其实不该受伤才对……”
事情发生得很快,但还不至于不能应变。
他和雅鄘认识多年,从小一块儿习武,彼此默契深厚,也了解对方的程度。今晚,他们离开酒肆之后,一名刺客突然从巷弄中飞袭而至,他以为雅鄘有能力避开那一剑,因此先按兵不动。
没想到,瞬间的判断错误,伤害便造成了。
雅鄘受了重伤,刺客随后死在他手上,暂且安置在暗巷里。
“他喝了很多?”璇翎拾起衣袍,上头除了血污,便是浓浓的酒味。
绮南雁略带责难地凝视好友,开口道:“喝酒对雅鄘并不妨碍,主要是心神恍惚,太过沉溺于心事,完全忽略周遭变动——”
实在太不小心了,对习武之人而言,此乃大忌,何况雅鄘身边早已危机四伏,他应该比任何人更慎重警觉才是。
但近来,他似乎正为某事分神……
绮南雁心念一动,目光不禁落在史璇翎身上。难道……是为了她?
但瞧她伤心欲绝的模样,看不出什么古怪啊!
他不解地搔搔头。“嫂夫人,雅鄘就交给你了,我明日再来探望。”想不通,索性不想,他还得回去收拾善后,将刺客尸身处置妥当。
“多亏你在他身边,否则……”璇翎泪盈盈地揖身答谢。
“不敢当,告辞了。”绮南雁抱拳回礼,转身踏出寝房,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有人在哭。
似曾相识的啜泣划破一片浑沌,唤醒了他的意识。他拼命想睁开眼,寻找哭声的来源。
是谁?哭得好伤心,压抑的、微弱的,仿佛饱受折磨。
他很想开口叫她别哭了,哭得他心烦,那绵绵密密的呻吟啜泣,让他的心揪成一团,喘不过气。
接着,昏暗的光线逐渐浮现,他用尽力气仅能微微转过头。
璇翎伏卧在床畔,双手捧起他一只手,把脸枕在他掌心里。
哭声就是从她喉间发出来的,两丸眼睛都哭肿了,泪珠一颗一颗地滴在他手腕上。她蹙紧了眉头忍着,安静地哭泣,但抽抽噎噎的喘息伴随哭声,反而成了更大的痛苦。
“不要哭……”令狐雅鄘开口,微弱的声音只剩气息。“不要哭……”他试着更用力说,可才短短三个字,额头便浮起一阵汗意。
“雅鄘?”璇翎抬起湿红的眼睛,终于发现他醒了,半掩半垂的黑瞳幽幽凝睇,像两颗遥远的星子在夜色中熠熠生光。
她挨近他,摸着他冰冷苍白的脸。“你醒了……”眼泪却更止不住,如两道清泉潸然直落。
“不要哭。”令狐雅鄘气息紊乱,固执地重复。
璇翎抹了抹脸上的水痕,深深吸气,力持镇定地道:“你伤得很重,南雁送你回来,把伤口缝合好了。”为了忍不哭声,她连声音都颤抖着。
“你上来……”他昏乱地低语,握住她的手。这笨女人,好端端地待在地板上做什么,不觉得冷吗……
“不要,会压到伤口的……”璇翎惊惶地反抗。
他却牢牢箝住她不放。“快上来,别让我使劲。”
她越抵抗,他脸色就越难看。璇翎吓坏了,只好依了他,小心越过他的腿,上床坐到里侧去。
她坐得太远,教他看不清她的脸,他便四处摸索寻找她的手。
“求你别乱动了……”她在黑暗中嗫嚅道。
“你,过来我这里……”最后,他抓住的是她的脚,往她足踝一捏。“躺下来,睡到我身边。”连续说了几句话,他便有些喘息。
他太固执,令她不敢违抗,只好小心翼翼揭起棉被,滑入被中,温驯睡卧在他身旁。
她已尽可能地离他远些,以免碰触到他的伤口,孰料,令狐雅鄘却突然横出一只手臂,将她圈入怀里。
“不可以,你伤口——”她急忙惊叫。
“没关系。”令狐雅鄘打断她。她还想挣扎,他索性侧转过身,双手牢牢圈着她的腰。剧烈的疼痛霎时从腹部传来,他狠狠抽了口气,吓得她不敢动弹,他总算如愿以偿,将她揉入怀里。
“你会痛的。”她既不安又不舍地缩着双肩。他一痛,她胸口便会拧得紧紧的,一股气转不过来,况且重伤至此的男人,怎可如此任性?
“我不痛。”他敷衍地随口应诺,下颔抵着她眉梢。靠近她,鼻间霎时充满了她身上独有的芬芳,那气味仿佛能宁定心神,减缓伤口的疼痛,教他悠然吁叹。
璇翎无奈地抬头凝睇。“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他不在乎地轻笑。“再缝一次就好了。”
“别说这种话,我……我……”
她听了,又急又气?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