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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矜第9部分阅读

    。忍不住低声问她:“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子矜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转过头看他,她眼里的两簇火焰已经湮灭。

    “我没事。”说完这两个字,她的脸上再无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台上。

    这时拍卖会结束了,整个盒子连带里面的珠宝以三十万大洋的价格被人买走了。人群纷纷离场。

    白致远默然地坐着等她,也不催促,一直等到其他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她才有力气站起来。白致远轻轻搀了她一下,她低声道:“谢谢。”

    他眼睛就像腊月天的冰面,上面是凝结的寂冷,底下却是难得一见的暖意。

    她微微垂下眼帘,怕被他刺透一切的目光看出心思来。

    两个人默默地坐车回去,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开口。

    谢谢你,没有问我为什么。

    阑风伏雨

    深夜又泠泠地下起雨来。

    她坐在窗前,看着园子里风雨飘摇的梧桐树,叶子几乎都落光了,仅存的那些在黑暗中凌乱地舞动,发出悉索的声音,淹没在雨点的旋律中。深秋的冷意透过玻璃窗渗进来,从裸露的手指向四肢百骸蔓延。

    她忽然就怀念起幼时的芭蕉树来。

    她小的时候,家里的小院子里种着两棵芭蕉。每当黄梅雨季来临,整日整日的下雨,没办法和别的小孩出去玩,她就会觉得特别无聊,而唯一的乐趣就是趴在窗子上看窗外的芭蕉。偶尔雨霁天晴,就是最有趣的,凉风吹过,肥厚苍翠的叶子轻轻晃动,那上面细细的小水珠慢慢汇聚成饱满的一大颗,骨碌碌地滚来滚去的,映射着阳光的七彩,晶莹绚丽,她就眼巴巴地盼着那水珠快点变大,直至大到叶子托不住了,才啪嗒一下,一下子滚到地面上……她就数:一颗,两颗……那时的天光总是很容易打发,呼啦啦地就过去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两棵芭蕉枯死了,她还因此伤心了很久……

    往事水迢迢,梦也遥遥。

    只余那夜雨霖铃,声声断肠。

    眼见着秋天就要过去,冬天就要来了。

    可是春天还是隔的那样的远,是那样的遥遥无期,仿佛永远都不会再来似的。

    事到如今,她还是错了——

    这盘棋里,没有一个赢家。

    他们三个,竟都输了。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第二日。

    孔家。

    白致远刚进得客厅,就听见内堂里孔瞻允在斥责下人:“以后凡是何家的人来,就一概说我不在。”出来接待白致远,又换了一副脸色:“贤侄大驾光临,不会也是送礼来了吧?我这里一向门庭冷落,今日倒是热闹。”

    白致远似乎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讽意,淡然道:“孔老说笑了。”

    说着下人端上礼物来,小心翼翼地搁在几子上。

    却是一盆素心兰,枝叶繁茂,错落有致,花瓣洁白无暇,只在正中有一点朱红,婷婷玉立,风姿婉约,一看就知是罕见的极品,绝不逊于昨日拍卖会上的那盆天珍。

    孔瞻允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那兰花,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断然回绝道:“这礼我不能收,老夫又怎能做那假公济私之人。”

    白致远仍是面色平静,他不疾不许地开口道:“这盆阳春白雪也是旁人所赠,家父恐其难以成活,就说不如赠与有缘之人,方不致辱没了它。今日若是换了旁人,自是要避嫌三尺,然则晚辈素闻瞻公雅达,有清肃之名,兰花赠君子乃是美事一桩,别无他求。”

    孔瞻允听得他如此说,脸色稍霁,捋了捋长须道:“贤侄可知——即使我收了这盆花,也未必就会投你父亲一票?”

    “投与不投,俱在瞻公,又岂是旁人可以置喙的?再者说句不敬的话,家父也未必就差了这一票。”

    孔瞻允溷浊的老眼中精光一现,哈哈一笑:“令尊好福气啊。”眼角的余光扫到那盆楚楚动人的兰花,终是舍不得,心念甫转间已作出决定:“既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他回得交易所,子矜正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盯着手里的文件沉思。

    她今日穿了一件雪白的塔夫绸衬衣,简洁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外套是浅浅的玫瑰灰,底下竟是银灰云水纹格子裤,剪裁合身,线条流畅,正是近日风靡上海的办公室女郎的装束,穿在她身上不见呆板,唯觉俐落,干练又不失妩媚。

    她抬头:“听说你去孔家了,结果如何?”她脸上脂粉未施,眼睑下面着有淡淡的阴影,笑起来却是神清气爽的样子。

    “应该不成问题。”他说没有问题,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虽然早有预感,她还是有些惊讶了:“你怎么说服他的?何立钦必是惹恼了他吧?”

    “岂止是惹恼。孔谵允性情古怪,又最是好面子的人,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难堪,就算再宝贵的兰花,他也不会收的。不过虽然碍于面子不能收,心里却定然懊恼,此时若有同样的诱惑摆在面前,多半会抵挡不住。”

    子矜微微一哂,却又好奇道:“哪里去找那样的极品来?”

    “那盆天珍从哪里来的,它就从哪里来。”

    他的眼中殊无悦色,仍是冷冷的清辉。仿佛一切都早已在他的计划之中。

    她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昨晚只不过是作了一场戏,如果不是白家的参与,何立钦也不可能急着抢下那盆兰花;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输了这一局。就连她都被蒙在鼓里,才会露出那种担忧急切的表情,瞒过了何立钦这样精明人的眼睛……

    白致远见她脸色微变,先是恍然、叹服,继而露出一抹淡然的讽意来,像在讽刺他,又像是在自嘲……突然就想起昨晚拍卖会上发生的事情来,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不该瞒着你。”

    她却摇摇头,神色平静:“演戏就要演全套,你并没有错。人心难测,假作真是真亦假,又有谁能真正慧眼识人看透一切?”

    他不由得一怔,看她的神情又不像是在指责他,竟仿佛是参禅似的云淡风轻。

    澄静温柔的秋日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折射出空气中漂浮的细细尘埃。她微微偏过头去,侧影映在明净的玻璃窗上,一样的眉眼,却是模糊了线条,美得渺茫。那些迷醉的光和影,溶溶地变幻着姿态,触动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恍惚只在刹那,她很快收回心思,转到正事上来:“适才我又看了一下,倘若沈三元倒戈相向,形势就对我们很不利。所以还是要争取其他人。”

    “我也想过了。只是吴女士为人刚直,若是贸然前往,只怕会适得其反;周怀民又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目前也只有等机会了。好在还有两个礼拜,总会有法子的。”她微微抬起头来,嘴角的弧线优美,淡淡的笑,眼里的坚定与决心,明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他忽然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场仗,胜负已分。

    子矜趁着回家看望父亲的机会去找文清。其实母亲的事她一直不忍同父亲讲,怕他伤心,隐隐又觉得,父亲也许早已知情,或者多多少少猜到了几分。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觉得把真相告诉父亲是一件正确的事。很多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反而活得更幸福。

    昨晚一夜不成眠,到了凌晨时分她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打算同修文见面好好谈谈。但因程素素这样多疑,她只好请文清出面约他出来。文清惊闻修文酗酒的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子矜回到白公馆,已是八九点钟的光景。翠墨悄悄地迎上来道:“二少爷让您回来去书房找他,说是有法子了。”这次事出突然,府里好在有三姨太打点着,大太太又出来坐镇,才没出什么乱子,原本白静媛的订婚仪式就在明日,也因此延后了。然而听得子矜参与竞选的事,都有些不以为然,三姨太更是频频语出讥讽、话中带刺,生怕她夺了家产去似的,她也懒得去理会。

    子矜对着翠墨点点头,转身去了书房。

    白致远递给她一纸公文,后面盖着军部的印鉴。子矜看了一下不明所以,询问的眼神投向他。

    “皖南的十五路军哗变,已经攻下了西南三座城市,总统任命周怀民率军去镇压,可是十五路军原是他的旧部西北军的精英部队,投诚后被改编入了张信芳弟弟张义芳的部队,因为受到排挤才造反。所以周怀民并不想去,籍口得了急病正窝在家里。”

    “其实西北军素以彪勇著称,投诚后也常常闹事,总统一直颇为忌惮,这次出了事,又把烫手山芋丢给周怀民——他若去了,就是自断其臂;他若不去,就是抗旨不遵,罪名就更大了。其实去与不去,都是死路一条。”

    子矜微微蹙眉,疑惑道:“那何不派他去招安?那些下属难道不听他的?”

    他嘴角极冷的笑意绽开:“他们倒是想听,只怕有人不肯——这次若不是张艺芳克扣军饷,又何来叛变之事?何立钦自己伙同张家兄弟贪污了粮饷不说,唯恐东窗事发,却撺掇着上面借此机会排除异己,这样歹毒的计策,也亏他想的出来。周怀民又怎会不知这是借刀杀人之计?怪只怪他自己一时心软,竟被言辞所惑,念着昔日之情跑到南京来。”

    “只怕也是形式所逼吧——他若不来做人质,总统又怎会安心?可是也只能换得暂时的和平罢了。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酣睡。”她只觉得人心险恶,位高权重之人鲜有不多疑的,上至左传三国、下至史记通鉴,概莫能外。“孤家寡人”四字,实是贴切得很。

    他见她见事极为清楚,不由得暗暗诧异。

    子矜却又问道:“那和竞选一事有什么关系?”

    银白色的灯光冷澈澈地照在他身上,月华般清冷。笼在他的脸上,冷冽而倨傲的眉眼,隐隐透着俾睨一切的自信。

    “白家可以先资助一部分军粮供他招安之用,待选举之后,自可名正言顺地拨款给他的部队。”

    “我不明白:何立钦这样害他,他还会投他的票?再者,如今他自身难保,又怎会还有资格保有议席?”

    “周怀民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再者西南军的傅远山是他的生死之交,当初就曾极力劝阻他来金陵;有他在边防镇着,连总统都忌惮三分,不敢真的把周怀民怎么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次只不过是敲山震虎,作给别路的军阀看的,到最后时刻何立钦必然会以此做筹码,要挟周怀民支持他。所以我们一定要抢在他前面。”政坛上诡异莫测的风云际会,用他冰凉低醇的嗓音说来,清清冷冷,言简意赅。

    子矜暗自叹服,细细思量了一下又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微微一哂,拉开屉子拿出一个珠宝盒来,黑丝绒缎面上鸽蛋大的粉红色金刚钻耀的人眼花:“明日周太太会去戏园子里看戏,你不妨去见见她。”

    她接过盒子来,了然地点点头。

    正待作辞,却见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来,她一瞥之下,如遭雷击,愣在当场作不得声——

    竟是那枚金锁片。

    耳畔有凉凉的嗓音传来:“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吧?”语调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猛的一抬头,耳畔细长的金丝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晃了一下:“你怎会知道?”

    “如此说来,我没有猜错?”仍是一副风淡云清的样子。

    她心中气苦,身子微微发颤,墨色绣菊的丝绒旗袍下摆便如同水波般轻漾。

    “你用不着害怕,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见她神情痛楚激荡,他反倒有些微不忍。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又没有做亏心事。”她已经镇定下来,如翦如雾的瞳眸中却失去了平日里的波光潋滟,只余一潭沉寂。

    “我没有这个意思。虽然你问心无愧,但这件事还是不要让父亲知道的好。还有,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次你所扮演的角色实在是愚蠢。”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她被他尖刻的话语戳到痛处,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

    “我只不过派人去找了拍卖会的负责人。何况当时你们三个的反应这样奇怪,叫人不起疑心都难。”

    “你可是在炫耀你的聪明才智?”这两日她心里百转千回,已经痛悔莫名,如今又被他这种冷眼旁观洞悉一切的态度激怒,忍不住的想反击。

    “我们也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程素素的性格隐忍偏执,她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你还是小心点的好,不要再同他俩有任何牵扯不清了。”他脸上仍是淡漠的,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她的心仍旧是疑惑了。

    突然领悟过来,原来他是好意想提醒她。一线赧意涌起,白的几近透明的脸上微染酡红,低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里有数。”

    隐然的讥讽出现在他微敛的细长双眸之中,薄冰一样的声音:“嫉妒的女人最可怕。我只是不希望白家卷入这种无聊的是非里。”

    刚浮起的些许感激立刻烟消云散,她微微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一把抓起他手上的锁片,不发一言就转身走了。

    第二日。

    戏园子里。

    台上的戏子一个个舞悚神魔、音裂金石,作那悲欢离合之状。

    周太太姬婵娟穿着珊瑚色的旗袍,上面层层叠叠绣着大朵的牡丹,笼在一袭白狐裘披肩里,手上端着紫金雕花的暖手炉,肌肤赛雪,脸若娇花,绮艳不可方物。周怀民新近丧妻,刚把她扶了正,正是三千宠爱集一身的时候。

    三姨太带着子矜到了她的包房里,笑道:“这是我妹妹,特地带她来拜会你的。”

    姬婵娟本来躺在塌几上,这才款款的站起来,乌浓的笑眼细细地打量了子矜一番,抬手推了三姨太一把:“好俊的人儿,可把你给比下去了!”三姨太对着她也恼不起来,凤眼斜斜地瞟了她一眼,娇笑道:“可不是,咱们都是老骨头了,哪里还配同小姑娘比。你们慢慢聊,我去看戏了。”

    三姨太的高跟鞋噔噔噔地下了楼,姬婵娟又懒懒地躺了下去,指着一旁的椅塌道:“我今日身上不好,懒怠的动,咱们歪着聊会儿。”

    子矜迟疑了一下,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忽听得她叹道:“凤君当年也是同我一个班子里的,如今也老了,想当初……”她眼神微黯,似是无限感慨的样子。抬眼见子矜局促的样子,突然又“噗哧”笑出声来:“你瞧我,说这些作什么!咱们也不必兜圈子了,有什么事直说了吧。”她笑起来容光四射,艳丽犹胜盛开的牡丹。

    子矜微微一笑,倒是挺欣赏她爽快明朗的性格,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当下细细地把事情分解了一遍,最后递过盒子:“您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个中厉害。”

    她也不客气,抬手收了礼物,也不打开就搁在一旁。乌溜溜的大眼里全是笑意,慢条斯理地红唇轻启:“你大可放心——老爷子生平最恨被人要挟,就算妹妹不说,也不会白白便宜了那老狐狸。”

    天若有情

    “你不要总是对我这么好,你现在对我这么好、万一将来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会很伤心的。”

    他们相识近一周年的日子,两个人吵架了,他拿了亲自设计又让金店打造的首饰哄她。小巧玲珑的锁片,镶着粉色的缠丝璎珞,背面烙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八个小字。正是她所喜欢的样式。

    “相信我,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曾经那样温柔如水的眉眼。

    “不要说永远,没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不吉利了。一辈子是这样长,谁又能保证将来会怎样。”

    当时她的同窗好友因肺痨离开了人世,更加让她感慨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可是我无法想象没有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没有了你,人生还有什么意趣。”他眼里的执着和深情让她感动,同时又无端端地觉得有丝不安。

    “修文,你答应我:万一将来我先死了,或者不幸我们分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能放弃你的梦想和热情。”

    “你这人!我们还年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干吗?”他颇有些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答应我嘛。”她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