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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

    “哪天?”

    “就是那天。”

    她半睁开眼,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时候心里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会不要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要你?”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人家拣剩的。我怕你想来想去,到头还是扔下我。”

    “那几天我一直在找你。”

    “对不起。”

    “干嘛要那样呢?”他喃喃地说。

    她没有回答,伸出一只手隔着毛衣在他的胸口上画着圈圈。

    他隔着大衣摩挲着她的肩头。不辞而别,原来是怕他不要她。那个小傻瓜。

    那一个瞬间,他懂得了赵允嘉许多从前看来不可理解的人生选择--因为害怕被人抛弃,索性先抛弃别人,无论代价如何。

    更加不可原谅的是他自己,他没有做到一个爱她的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到现在,都已经被时间抛得太远太远。

    “下次什么时候能来英国吗?”

    “明年吧。”

    “那你再来看我。”她把他抱紧一点。

    “会的,哥哥一有机会就来看你…有机会就来…”他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

    广播又开始通知去法兰克福的乘客登机,一遍遍没完没了,他恨不得拿个大号汉堡把那个女人的嘴塞起来。

    可能会误班机的是他,他却害怕她听见。

    过一会儿,她说,“我现在开始数你的心跳,数到一百下,你就走吧。”

    空气像是凝住了,他们一起聆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击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允嘉真的放开他,拉拉他胸前的毛衣,眼睛里却是坚决的神情,“走吧。”

    他最后一次亲了亲她的鼻子,拿起手提箱,她突然叫住他,神情有点恍惚。

    他看着她。

    她动了动嘴唇,好一会,展开一个深深的笑容,“没什么,以后再说吧。”一面对他挥挥手,“路上小心。”

    许鉴成坐在靠舷窗的位子,隔着几层玻璃,远处的候机大楼在夜色里透出明亮温暖的灯光。天上闪耀着星星,和地面的引航灯远远交融在一起。

    还有三分钟飞机起飞。他知道允嘉一定还在那里某个角落;飞机起飞的时候她会祈求他一路平安,就像当初他为她做的那样。然后她会坐上机场的火车去伦敦,在维多利亚车站转车去布莱顿,回她自己的家,做回钟太太和小安的母亲。而他会去法兰克福,办完公务,回到纽约,做回向晓欧的丈夫,他们继续争取生一个孩子。

    刚才的一切,跟着已经过去的十八年,一去不复返。

    十八年,在那些以光年计算的星星,无非是一眨眼,在人,却已是一世人生里最刻骨铭心的一段。

    明白这些,就仿佛前途里再有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许鉴成在法兰克福待了三个星期,赵允嘉送的那条领带,他打开了,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戴,又叠好放回盒子里。

    回程和几个月前派驻德国分公司、回美国过圣诞节的女同事同路。他们曾经合作过一年,关系不错,那个腰围足有他两倍的波士顿胖女人屁股刚挨椅子就“啪”地打开一听百事咕咚咕咚灌下,又连吞几块鉴成按向晓欧指示买的桔子味德国黑巧克力,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ca着美利坚东北腔喋喋不休骂她的弟媳妇。她弟弟从前是军人,老布什的时候去过科威特,弟媳五年前嫁过门,正在闹离婚。

    “现在看来,她就是贪图我弟弟的退休金和军人福利,结婚满五年就提出离婚,一点感情都不讲。我弟弟已经卖了房子,以后每月还要付一千多块赡养费,几乎倾家荡产,这样的婚姻,简直就是欺骗,欺骗,真是一个…”女同事咬牙切齿,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许鉴成在心里用中文替她补上,“白眼狼。”

    女同事一路骂到大西洋上空,结论“这个国家的离婚制度真他妈的见鬼,所以我不结婚是对的”,终于困了,打个哈欠,从包里拿出眼罩戴上,呼噜呼噜睡了过去。

    又是无垠的星夜。

    机翼边的灯忽闪忽灭,他们在往地球的另一角飞,离开欧洲,离开她曾凝望过的天空,越来越远。

    有两个字突然在他脑海里闪了出来,刚才谈话间听了很多遍,并没太在意,现在在静夜里猛地窜出来,一下下撞着他的心。

    许鉴成的心跳急促起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三个星期前,赵允嘉就靠在那里说“你再来看我”,然后开始数他的心跳,数一百下,数到最后几下,手指拧住他的毛衣,可怜巴巴的神情。

    赵允嘉那个神情在他眼前一再出现,打穿了六年岁月筑起的壁垒。

    这次回美国,如果不是早约好跟同事一起走、订了机票,他真的会改道再从英国走。他也说过,一有机会就去看她的。

    如果能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就好了。

    如果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他知道自己会怎么去做,即使肝脑涂地;如果当时他那么做了,此刻,她会是那个等待着他回家的女人,愿意的话,可以天天把他的心跳当羊数,数到困了睡着为止;那样,她应该放心他永远都不会扔下她,她再乱跑,他也会把她给找回来。

    他终于明白,他愿意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愿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