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山姆威尔·塔利终于开始说话，琼恩·雪诺则静静聆听，听这个自承懦弱的胆小鬼亲口述说来到绝境长城的的缘由。
塔利家族历史悠久，盛名远播，是高庭公爵兼南境守护梅斯·提利尔的封臣。山姆威尔乃是蓝道·塔利伯爵的嫡长子，生来就继承了富饶的领地、坚固的堡垒和一把传奇的双手巨剑。剑名&ot;碎心&ot;，是用瓦雷利亚钢打造而成，父子历代相传，已有近五百年之久。
然而不论山姆威尔诞生时，父亲对儿子有着何种的骄傲，都已经随着他的日渐长大、变得肥胖、柔弱又脾气古怪，而全部烟消云散。山姆喜欢听音乐，喜欢编曲子，喜欢穿柔软的天鹅绒，喜欢跟在城堡厨房的师傅身边、陶醉于他调制的柠檬蛋糕和蓝莓甜饼的浓郁香气里。他的兴趣在于读书以及和小猫玩耍，手脚笨拙的他，却又反常地热爱舞蹈。只是他见了血就反胃，连看杀鸡都会哭。角陵的教头来了又去，试图将山姆威尔变成他父亲所期望的骁勇骑士。这孩子受过骂也挨过棍，尝过耳光也熬过饿。有个人叫他穿着锁子甲睡觉，好让他习惯军中生活。另一个人则叫他穿上母亲的衣服，绕城示众，用羞辱来激发他的男子气概。结果他却越来越胖，胆子越变越小，最后蓝道伯爵的失望转成愤怒，终至厌恶。&ot;有一次，&ot;山姆透露，他的声音像是悄悄话。&ot;从魁尔斯来了两个白皮肤蓝嘴唇的男巫，他们杀了一头野公牛，然后把我浸在温热的鲜血里，可我并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变勇敢，我只觉得恶心，呕吐。结果父亲教他们两个都吃了顿鞭子。&ot;
在接连三年生出三个女儿后，塔利夫人终于又为伯爵产下第二个儿子。从那天起，蓝道伯爵便不再理会山姆，而把全副精神都投注在这个年纪较小、强壮又有活力，怎么看都更讨他欢喜的儿子身上。于是山姆威尔度过了几年甜美的安逸岁月，沉浸在音乐和书本中。
直到他十五岁命名日那天清晨，他被叫醒后，发现自己的马已经鞍辔妥当，正等着他。三个侍卫护送他来到角陵附近一座森林里，父亲在那儿剥鹿皮。&ot;你就快成年了，又是我的继承人，&ot;蓝道·塔利伯爵一边用猎刀割开皮肉，露出里面的骨架，一边对他的长子说，&ot;你没给我什么借口，我无法将你除名，但我也不会把该由狄肯继承的领地和封号交给你。只有强壮的人才配持有&ot;碎心&ot;，而你连碰它的剑柄都不配。所以我作了决定，你今天就得宣布自己渴望披上黑衣，放弃一切继承权，并在天黑前动身北上。&ot;
&ot;如果你不照办，那明天我们会外出打猎，而你的马将在林中某处跌倒，你也会飞出马鞍摔死……至少我会这么告诉你母亲。她心肠太软，连对你这种人都疼爱有加，我不想让她难过。你不用幻想会死得多干脆，或是有办法抵抗，因为我会很乐意穷追不舍，亲手宰掉你这头猪。&ot;他抛开猎刀，手臂到肘全都染得腥红。&ot;所以啰，你有两个选择，不是守夜人，&ot;——他把手伸进鹿尸，掏出心脏，血淋淋地握在手中——&ot;就是这个。&ot;
山姆用种平静而死板的声音说着故事，仿佛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他自己。奇怪的是，琼恩心想，他竟然停下来不哭了。他说完后，两人坐在一起听夜风。全世界没有旁的声音。
最后琼恩道：&ot;我们该回大厅去了。&ot;
&ot;怎么？&ot;
琼恩耸耸肩。&ot;那儿有热苹果酒可喝，不然你也可以喝烫过的葡萄酒。戴利恩心情好的话，会唱歌给我们听。来这儿之前，他原本……呃，是个歌手，嗯，可能不很专业啦，但挺不赖，算是未出师的歌手罢。&ot;
&ot;他怎么会来这儿？&ot;山姆问。
&ot;金树城的罗宛伯爵发现女儿被他睡了。那个女的大他两岁，戴利恩发誓是她帮他爬进卧室窗户的，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她指称自己是被强犦，于是他就来啦。伊蒙师傅听过他唱歌后，说他的声音像加了蜜的雷。&ot;琼恩微笑，&ot;陶德有时也唱歌，如果你把那也算做是歌的话。他都唱些打他爹那儿学来的饮酒歌，派普说他的声音是加了尿的屁。&ot;两人齐声哈哈大笑。
&ot;他们两人的歌声我都想听听，&ot;山姆承认。&ot;但他们不会欢迎我的。&ot;他满脸愁容道，&ot;他明天还会逼我打架，对吧？&ot;
&ot;没错。&ot;琼恩很不情愿地说。
山姆蹒跚地站起身。&ot;我想办法睡一会儿好了。&ot;他裹紧斗篷离开。
琼恩带着白灵回到大厅时，其他人都还在。&ot;你跑哪儿去啦？&ot;派普问。
&ot;跟山姆聊天。&ot;他说。
&ot;他实在窝囊透顶，&ot;葛兰道，&ot;晚上吃饭，长凳上明明还有空位，可他拿了馅饼偏偏就不敢过来跟我们一起坐。&ot;
&ot;火腿大人太尊贵啦，不跟我们这种人同桌用饭的。&ot;杰伦猜测。
&ot;你们看看他吃猪肉饼的样子，&ot;陶德狞笑道，&ot;简直就是在跟兄弟叙旧。&ot;说完他学起了猪叫。
&ot;闭嘴！&ot;琼恩愤怒地斥道。
其他男孩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住，纷纷沉默下来。&ot;听我说。&ot;琼恩平静地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如他所料，派普站在他这边，但令人惊喜的是霍德也表示支持。葛兰起初还有些犹豫，但琼恩知道怎样才能说动他。其他人也纷纷同意。琼恩或好言劝说，或以利相诱，有时出言羞辱，必要的话也用武力要挟。最后所有人都愿意照他的话去做……只有雷斯特不肯。
&ot;你们要孬种就孬种罢，&ot;雷斯特说，&ot;但如果索恩叫我跟猪小姐打，我可是会好好切他一大块火腿下来。&ot;他当着琼恩的面冷笑两声，转身便走。
几小时后，当全城的人都在沉睡时，他们三个到他寝室去了一趟。当葛兰抓住他的手，派普坐上他的腿，白灵扑到他胸膛的时候，琼恩可以听见雷斯特急促的喘息。冰原狼的两眼如一对彤红的火烬，他用牙齿轻轻划破男孩喉咙柔软的皮肤，微微见血。&ot;别忘了，我们知道你睡在哪儿。&ot;琼恩轻声说。
隔天早上，琼恩听见雷斯特对阿贝特和陶德解释，说他刮胡子的时候如何不小心被剃刀刮伤。
从那天起，不论是雷斯特或其他人，谁都不会伤害山姆威尔·塔利。若艾里沙爵士要他们和他单打，他们就站在原地，拨开他缓慢笨拙的攻击。假如教头扯着喉咙叫他们进攻，他们便跳到山姆身边，然后轻轻地在他胸甲、头盔或脚上点一记。艾里沙爵士气得半死，出言胁迫，骂他们是懦夫、娘娘腔，什么难听的话都出了笼，但依旧没人动山姆半根汗毛。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在琼恩的敦促下，坐在霍德旁边跟大家一起吃晚餐。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鼓起勇气加入谈话，很快就跟其他人一样，被派普的鬼脸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开起葛兰的玩笑来。
山姆威尔·塔利虽然臃肿笨拙，胆子又小，但他可不笨。有天夜里，他来到琼恩的寝室，&ot;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ot;他说：&ot;但我知道是你做的。&ot;他害羞地转开视线。&ot;我本来一个朋友也没有。&ot;
&ot;我们不是朋友，&ot;琼恩拍拍山姆宽阔的肩膀，&ot;我们是兄弟。&ot;
他们的确是兄弟啊，山姆离开后，他暗自思量。罗柏、布兰和瑞肯都是父亲的孩子，他也依然爱着他们，但由于凯特琳·史塔克的关系，琼恩知道自己终究不是他们的一分子。临冬城的灰墙或许仍令他魂牵梦萦，然而现在黑城堡才是他的生命皈依，他的手足兄弟则是山姆、葛兰、霍德、派普和其他无法见容于社会。穿着黑衣的守夜人。
&ot;叔叔说得没错呢。&ot;他悄声对白灵说，却不知此生能否与班扬·史塔克重逢，好当面感谢他。
第二十七章 艾德
&ot;诸位大人，这些麻烦都是首相的比武大会带来的。&ot;都城守备队的司令官向御前会议抱怨。
&ot;国王的比武大会，&ot;奈德皱着眉头纠正他，&ot;我跟你保证，首相对这事一点兴趣都没有。&ot;
&ot;您怎么说都行，大人，可事实是全国各地的骑士陆陆续续都来了哪。而每来一个骑士呢，跟着就来两个自由骑手、三个工匠、六个大兵、一打生意人、两打妓女，至于小偷，多到我猜都不敢猜。这该死的热天已经害城里半数人热得晕头转向，现在又来这么多家伙……昨儿晚上就有人溺死，外加一起酒馆暴乱，三起持刀械斗，一起案，两场火灾，抢劫数不清啦，还有匹喝醉的马冲到修女街去了。前天呢，则有个女人的头被人发现漂在大圣堂的彩虹池里，没人知道那颗头是打哪儿来的，也没人知道那是谁的头。&ot;
&ot;真是吓人哟。&ot;瓦里斯打着哆嗦。
蓝礼·拜拉席恩公爵可没他这么好心。&ot;我说啊，杰诺斯，你要是连城里的秩序都无法维持，恐怕都城守卫队得换个有办法的人来当司令啰。&ot;
史林特生得高头大马，一副双下巴，他听了这话立刻变得跟青蛙一样气鼓鼓的，光头顿时红了起来。&ot;蓝礼大人，就算龙王伊耿再世也管不住。我需要人手。&ot;
&ot;你要多少人？&ot;奈德倾身向前问。依惯例，劳勃又没参加会议，所以他这个&ot;国王之手&ot;只好代为发言。
&ot;首相大人，当然是越多越好。&ot;
&ot;那就雇五十个新兵，&ot;奈德告诉他，&ot;钱的事交给贝里席大人打点。&ot;
&ot;我打点？&ot;小指头说。
&ot;没错。既然你连比武冠军的四万金龙赏金都筹得出，多弄几个铜板维持城里秩序想必不成问题。&ot;奈德转头对杰诺斯·史林特道，&ot;我再从我的贴身护卫中拨二十个人给你，直到城里这批人离开为止。&ot;
&ot;非常感谢，首相大人。&ot;史林特鞠躬，&ot;我向您保证，一定让他们派上用场。&ot;
司令官离开后，奈德转向在场重臣：&ot;这场闹剧早一天结束，我就早一天安心。&ot;仿佛筹措经费和接踵而至的麻烦还不够他受，所有的闲杂人等都把这叫做&ot;首相的比武大会&ot;，这无疑是在伤口上洒盐，好像他才是罪魁祸首。而劳勃竟当真以为他应该为此感到光荣！
&ot;王国就是因为这种事才兴盛的啊，大人。&ot;派席尔国师说，&ot;对上等阶级而言，这是求取荣耀的大好时机。至于穷苦老百姓嘛，也能因此暂时忘忧解愁。&ot;
&ot;很多人还能藉此大捞一笔，&ot;小指头补充，&ot;城里的旅店通通客满，妓女接客接到脚都合不拢，走起路来口袋里的铜板响叮当。&ot;
蓝礼公爵哈哈大笑：&ot;还好我二哥史坦尼斯不在。记不记得那次他提议查禁妓院？结果国王问他说要不要顺便连吃饭、拉屎、呼吸也统统禁了算了。老实讲，有时候我真怀疑史坦尼斯那个丑女儿是怎么来的。老哥他上床简直跟上战场一样，眼神庄严肃穆，打定主意要履行他的责任。&ot;
奈德没有跟着笑。&ot;我也在想你哥哥史坦尼斯的事，不知他何时才会结束龙石岛的探访，重新回到岗位。&ot;
&ot;只要我们把妓女统统赶进海里，他就会马上回来了罢。&ot;小指头此话一出，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
&ot;关于妓女的事，我今天也听够了。&ot;奈德起身说，&ot;就到此为止。&ot;
奈德回到首相塔时，守门的是哈尔温。&ot;叫乔里到我房间来，然后叫你爹帮我备好马鞍。&ot;奈德告诉他，口气稍冲了点。
&ot;是的，老爷。&ot;
红堡里的御前会议和这所谓&ot;首相的比武大会&ot;让他满心不耐，奈德边爬楼梯边想。此刻他好想念凯特琳的怀抱，想念罗柏和琼恩在场子里练剑的声音，想念北方的凉爽白昼和清寒冷夜。
进房后他褪去重臣穿的正式丝衣，坐着看了会儿书，等待乔里。这本书全名是《七国主要贵族之世家谱系与历史（内附关于许多爵爷夫人和他们子女的描述）》，由梅利恩国师所撰。派席尔说得没错，这东西还真是枯燥乏味。但琼恩·艾林既然找来读了，奈德相信必有其原因。在这些泛黄的脆弱书页间，肯定埋藏着重要的线索，问题只在于他是否能钻研出其中深意。那究竟是什么呢？这本书册的历史已经超过百年。当梅利恩收集这份蒙尘的婚丧喜庆清单时，目前活在世上的人几乎都还没出生呢。
他再度翻到兰尼斯特家族的部分，刻意慢慢翻页，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仍希望藉此灵光乍现。兰尼斯特家族历史悠久，向上可以追溯到英雄纪元时的骗术高手&ot;机灵的&ot;兰尼。他和&ot;筑城者&ot;布兰登一样同富传奇色彩，却更受歌手和说书人的爱戴。歌谣中的兰尼不靠刀剑，光凭他的机智就把凯斯德利家族赶出凯岩城，又从太阳那里偷来黄金为他的卷发增光。奈德真希望他此刻就在自己身边，帮他把书中那该死的秘密赶出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宣告了乔里·凯索的到来。奈德阖上梅利恩的巨著，传他进来。&ot;我答应从我的卫队里抽二十个人给都城守卫队，直到比武大会结束。&ot;他告诉他，&ot;挑人的事就交给你。让埃林领队，但务必让他们明白，首要任务是平息纷争，而非制造冲突。&ot;奈德起身，打开雪松木箱，拿出一件轻制亚麻布上衣。&ot;找到那个马僮了吗？&ot;
&ot;老爷，您说的这个都城守卫，&ot;乔里道，&ot;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别的马了。&ot;
&ot;为什么？&ot;
&ot;他说自己很了解艾林大人，说什么两人一拍即合。&ot;乔里哼了一声，&ot;他说每逢小伙子们命名日，首相大人总不忘赏几个小钱。还说首相大人熟悉马性，从不让坐骑过分劳累，还每每带胡萝卜和苹果给马儿吃，所以它们都很喜欢他。&ot;
&ot;胡萝卜和苹果。&ot;奈德跟着念了一遍。听起来这小子能帮上的忙比其他几个人还要有限，而他已经是小指头所说那四人之中最后的一个了。乔里和每个人都分别谈过。修夫爵士脾气火爆，不肯多说，刚当上骑士就已经很骄傲。照他的话，倘若首相大人有意和他谈谈，他很乐于接见，但区区一个侍卫队长可没资格盘问他……就算这个侍卫队长大他十岁，剑术强他一百倍也没戏。那个厨房小妹总算还好沟通，她说琼恩大人读书读过头啦，还说他为小儿子的孱弱病体伤神担忧，对夫人又很粗暴。至于那个现在靠拉车维生的跑堂小厮，则从来没跟琼恩大人说过话。不过他倒是知道一堆厨房里的闲话：听说老爷近来常跟国王吵架，老爷嫌东西不好吃，老爷打算送他儿子到龙石岛当养子，老爷对养猎犬突然有了兴趣，老爷去找了个高明的武器师傅，委托他打造一副全新的铠甲，整件镀上白银，胸前安上一只蓝玉雕的猎鹰和珍珠母做的月亮。跑堂小弟说，是国王的弟弟亲自陪他去挑选材料和花样，喔不，不是蓝礼大人，是另外那个，史坦尼斯大人。
&ot;这守卫有没有提到什么值得留意的事？&ot;
&ot;小伙子发誓说琼恩大人同年纪小他一半的人一样健壮，还常跟史坦尼斯大人外出骑马。&ot;
又是史坦尼斯，奈德心想。这可奇了，琼恩·艾林和他固然礼尚往来，却从不亲近。当劳勃北访临冬城时，史坦尼斯也躲回了龙石岛——那座多年前他以哥哥的名义，从坦格利安家族手中夺来的海岛要塞——并只字未提何时归来。&ot;他们都骑马上哪儿？&ot;奈德问。
&ot;那小子说上妓院去。&ot;
&ot;上妓院？&ot;奈德道，&ot;鹰巢城公爵、御前首相和史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