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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节

,常出错。但是,鉴于他的贫雇农身份,又有亲戚当干部的背景,出了错,没人给他上纲上线。

    辅导员不留作业,刘喜非常高兴,他在轻松之余开始改造弹弓子。

    刘喜找来蓖麻杆儿,在分叉处用刀剪断,做成似枪样,把弹子装进蓖麻杆儿的空洞里,橡皮筋套在榆树棍儿上当枪栓,利用橡皮条的弹性把弹子顶出麻杆。

    枪式弹弓子射程近,但是可瞄准。

    刘喜在课堂上用枪式弹弓子对着马成林和马金玲,嘴里发出“叭叭”声。辅导员装做看不见。他也学和尚撞钟,目的是不误工分儿。

    后来,刘喜发现低他一年级的尚百利有火药枪,他不甘落后,用哥哥的木匠工具做了一把木制手枪。木枪的上面刻个小窝,里面装上压炮儿,一勾扳机,橡皮条突然收缩,铁弹头撞向枪上的小窝,把压炮儿撞响。刘喜想用带声响的手枪吓唬马金玲,马金玲已经不来学校。

    班级不上文化课,做为红卫兵干部的马金玲主动离开学校。马成林见姐姐不上学,他就到泡子边上抠泥鳅。

    这种轻松的学习环境让刘喜感到惬意,他的仿制手枪做得越来越先进,还准备去找铁管,做一个具有杀伤力的真家伙。

    天气越来越热,禾苗越长越高,小学校被一人多高的青高粱包围着,只有从教室的后窗能看清县道上来往的行人。

    县道上过来示威的车队,由“解放”和“嗄斯”车组成,大约有五十辆。每辆车两边的踏板上都站着十七八岁的造反派战士,他们怒眼圆睁,拉开拼命的架式。勇士们一只手握住车门把手,另只手拎着宽面大砍刀,砍刀在烈日照射下亮光闪闪。这些人都穿军装,戴军帽,脚踏黄色军用胶鞋,刀尖挨着鞋尖,使人联想起《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雄壮歌曲。他们不是军人,身上的军装不是抢来的就是仿制,从这点看,这些还未成年的孩子把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看得无比神圣。

    每辆车上都有一挺机关枪,支在驾驶室上,机枪手紧紧地抱住枪托,两边各有一名战友协助他,从他们紧张的表情看,已经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车箱里挤满人,坐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车边上的人都站着紧贴护栏,他们或端着三八大盖,或抱着冲锋枪,雄赳赳,气昂昂,目视八方,胸怀革命大志,勇敢上战场。

    每辆车上都有三面红旗,由护旗手挥舞。三名护旗手都是漂亮女青年,各挎短枪,非常威武,充分体现“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性风采。部分红旗写了字,标明各战斗分队的番号,还有写着“工大八三一必胜”的旗帜。

    车队在口号声中缓缓行进,除了伟大领袖**万岁的常用口号外,增加了砸烂县省联,把县省联幕后操纵者揪出来等强硬措辞,还有血债要用血来还的报复性壮语,也有和省联决战到底的英雄豪言。口号声压倒车队隆隆的机械声,覆盖住车轮碾起的尘土。

    武装起来的车队浩浩荡荡,一路所向披靡,愤怒的勇士们杀向县城,一场交锋不可避免。

    车队过后,贫宣队辅导员走进教室,宣布学校放假。还告诉学生们不要再指望上学,安心地回到广阔的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那里大有作为,做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新型小社员。

    刘喜摇着书包跑回村里,要把看到的新鲜事告诉小石头和四胖子。刚进村,发现有异样,气氛很紧张。

    马荣召集基干民兵,把刚从大队领来的枪械和子弹分发下去。马向东把羊羔子等造反团成员招到一起,宣布和基干民兵一同执行任务。任务艰巨,必须严肃纪律,马向东下达命令:“谁他妈的在战斗中逃跑,别说我他妈的不客气!”

    虽然马向东严格保密,民兵和造反团成员们都清楚去和工大八三一撕杀。每个人的心里都打鼓,都怕被对方的子弹盯住,但没有一个人敢退却,都怕造反团领袖的“不客气”。

    马向勇表现积极,他站到马向东的旁边对集合起来的人员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该轮到我们上阵了!我的腿脚不好,也不会拉后,一定冲在最前面!”不知是马向勇觉得打斗刺激还是别有用心,把腿瘸的年份提前到解放战争,他说:“当年和中央军打仗,我的腿被穿个眼儿,我马向勇没倒下,为革命,就不能怕牺牲!”

    羊羔子对马向勇的话很反感,心里说:“我这个烈属身份还没确定下来,现在又冒出个荣誉军人,说不定哪天还要出个抗日英雄,看来这形势变得越来越复杂了。”羊羔子拉长脸看马向勇,手里的枪握不紧,一走神儿,掉在脚面上。马向东喝斥他:“羊羔子,把枪捡起来!这点小事儿,就把你的尿吓出来了,再掉枪,军法论处!”

    羊羔子想更正自己叫刘永烈,但此情此景,他不敢和马向东叫板,只能在心里骂:“瞅你那德行,还不如一条好狗,也就能跟我耍威风,见到刘志你就哆嗦,你还敢上战场?到时候你比兔子跑得还要快。”羊羔子的脚被枪砸疼,他不敢脱鞋看,只能用不停地搓地来缓解。

    太阳落进地平线,酷热并没减,村里人把炕桌搬到窗外,就着酱拌黄瓜菜喝秫米稀粥,吃得满头大汗,舒爽香甜。民兵和造反团成员却享受不到这些,他们蹲伏在县道两旁的青纱帐里,忍着闷热和蚊虫的叮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煎熬。刘屯的埋伏地点在黄岭大桥的东侧,河水不大,沙岛上的柳树丛中可以藏人。

    掌灯时分,上级传下命令,说工大八三一在县城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要求各蹲伏队员提高警惕,等待工大八三一的车队路过黄岭大桥时采取行动。以枪声为号,听不到指令,谁也不许先放第一枪。

    星星藏着云层里,天黑的可怕,也静得瘆人,基干民兵和造反团成员握枪的手心都出了汗。尽管人们不断地用革命思想武装头脑,都会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革命口号,而面对真枪实弹的决斗时,又都不想做同胞相残的牺牲品。

    大桥南的县道上出现了车灯的亮光,紧接着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工大八三一洗劫了县省联的总部后,把自己也折腾得丢盔解甲,不但没了来时的威风,也忘了不许乱开枪的纪律。车队上桥后,一个小青年为了壮胆儿,朝天开了一枪。他们不知道大桥两旁都是伏击者,更不知枪声会给他们带来致命的灾祸。

    猫在柳丛中的马向勇开枪射击,由于桥上的目标大,从马向勇枪里飞出的子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车上的人受了伤,他的伙伴们发了怒,把枪里的子弹胡乱倾泻出来。桥上的人在黑暗中找不到目标,而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和小“六○”的炮火之下。

    开头车的司机是生手,着急时把不稳方向盘,想加油踩在刹车上,再挂档,憋灭了火。头车横在狭窄的桥面上,后面的车都停下来。当初耀武扬威的工大八三一斗士们,顷刻间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往车下跳,来不及跳车的把头往车箱里面缩。

    车队里的高音喇叭忽然响起,传出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工大八三一的革命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遭到了省联的伏击,大家要牢记伟大领袖**的英明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光明是属于我们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工大八三一必胜,省联必败!”她还喊:“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员们,共青团员们,革命的积极分子们,考验我们的时刻来到了!用我们的鲜血和生命保卫伟大领袖**,保卫党中央!”为了证明工大八三一是最勇敢的造反派和最忠诚的革命者,女播音员在子弹的呼啸中嘶着嗓子宣传:“我们要保卫中央文革小组!保卫敬爱的**同志!保卫**的亲密战友!保卫林副主席!把保皇派的反动气焰打下去!”

    桥上的青年们在女播音员的鼓动下,又增加一些土气,他们蹲在桥栏下向黑暗中射击,只有鬼知道他们的子弹飞向哪里。

    女播音员更加声嘶力竭,宣传口号也偏离革命的大方向:“青纱帐里的省联成员们,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和我们工大八三一的革命战士对抗!我们没有负担,就是牺牲了,爹妈也只能掉几颗眼泪。十几年后,我们还是伟大领袖**的忠诚保卫者!你们为省联卖命,就是为刘邓陶卖命,不得好死,死有余辜!要想想你们的下场,想想你们的老婆孩子!”

    不知女播音员的宣传发挥效力,还是农村出身的造反团成员不想恋战,枪声停了下来。工大八三一的队员抢着上车,受伤的勇士害怕被丢下,哭嚎地抓住急着逃命的战友,战友们想起革命感情,把他们扔进车箱,牺牲者和奄奄一息者被丢在桥面上。司机加大马力,载着溃不成军的“胜利者”向省城疾驶。

    枪战以后,下起了小雨,小雨没有冲刷掉残酷的痕迹,却给养路工带来麻烦,他们把十几个湿滑的尸体从桥上扔下去。

    这些包裹军装的阵亡学生,大部分没超过十八岁。

    从县城传来消息,工大八三一捣毁了县省联总部,还把一位重要的造反派头头打伤。工大八三一损失惨重,新曙光地区的八三一头目被打死。县联合指挥部发下通知,要严格清查全县范围的工大八三一成员,对那些顽固不化分子和持武器者,一定缉拿归案。对持枪反抗者,按现行反革命处理,可以就地正法。

    三天后,刘满丰和刘喜来到黄岭大桥下,看到小南河的沙岛上多了十几个坟堆。刘满丰给每一个坟堆都捧上一把土,让刘喜和他一起致哀。说这些被乱枪打死的人都是烈土,历史会记住他们,人民会记住他们。

    刘满丰对刘喜说:“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证明,我们工大八三一是保卫**的坚强战士,是真正的革命者,无往而不胜!省联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总有一天会灭亡!”刘满丰致悼词时掉了几颗泪,刘喜瞅着他“嘁嘁”笑,刘满丰断喝:“不许笑!你这样做,是对烈士的不尊敬,不能告慰烈士的在天英灵。”

    刘喜还是笑,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说人死后,灵魂能上天吗?”

    刘满丰说:“这是一个庄严的场合,你不要嘻皮笑脸。”

    “你告诉我灵魂到天上去干啥,我就严肃。”

    “我们无产阶级是无神论者,不相信鬼怪妖魔,只相信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人是有灵魂的,为革命,为人民利益而牺牲的人,他们重于泰山,灵魂会到天堂。替反动派,替法西斯卖命的人,死后如粪土,灵魂该下地狱!”

    刘喜仍然听不懂,他说:“讯季就要来临,一场大水,连沙岛都得搬家。这些坟中的尸骨准被卷进大辽河,连他们的父母都不知他们到哪里安家,谁还会记着他们?”

    刘喜的话,让刘满丰非常伤感,他给十几个坟丘行了三个鞠躬礼后,愤怒地掏出手枪,对着空旷的河滩大声喊:“工大八三一必胜!省联必败!打回省城去,打回工厂去,小精灵等着我,我们会共同战斗到胜利!”

    刘喜不知道“小精灵”是谁,但他感觉到刘满丰再执迷不悟,一定会惹来灾祸。

    他们走下县道,刚出黄岭村,就追上回娘家的何英子。

    何英子背个黑布包,里面是她的陪送嫁妆,两手空着,不时地弯下腰揪路边的小草,走得很慢,仿佛娘家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又不得不往那走。何英子满脸泪水,证明她伤心至极,不用手抹,她知道抹不净。她不回头,因为身后是灾难,是痛苦,没有可留恋的地方。

    刘满丰和刘喜从后面追上她,何英子竟然没有一点儿反应。刘满丰超过她,转过身挡在她的面前,何英子“哇”地一声大嚎起来。痛哭中,她把刘满丰当做救命稻草,抓住他说:“段名辉被、被乱枪、打死了!”

    刘满丰知道段名辉阵亡的事,但他不知道一个男人的死亡会给新婚妻子造成多大痛苦?他用革命的词汇安慰何英子:“段名辉为保卫伟大领袖**而牺牲,死得其所,比泰山还重。”

    何英子没文化,常听别人说泰山重,不知泰山需用多少人抬。段名辉是她和公爹从马车上抬下来的,尸体比活人重。她弄不懂死后的轻重是啥概念,知道没有了男人的女人很凄苦,以后的路会更加艰难。她哭着,用手捶自己的前胸。

    刘满丰劝她:“干革命就会有牺牲,一个段名辉倒下,会唤醒千千万万的人们站起来,我们要继承烈士的遗志,战胜省联,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满丰用革命同志间善意相劝,何英子听起来很反感,她在心里叨咕:“这话段名辉没少讲,可他一口气咽下了,我咋办?有一天枪子儿找上你刘满丰,你媳妇也跟我同样下场。你们整天喊革命口号,打打杀杀,难道就是让我们女人年纪轻轻的当寡妇吗?”

    何英子仍然哭,她的哭声让刘喜和刘满丰都非常心酸。刘喜接过她背上的包裹,觉得沉,让刘满丰帮着拿,三人慢慢地向刘屯走。

    刘满丰对何英子说:“人死了不能复活,你再哭也没用,哭坏了身子就等于糟践了革命本钱。你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完成段名辉没有完成的革命事业。”

    何英子哭着说:“段名辉满口革命事业,你也讲革命事业,马向东也讲革命事业,都在革命,都往死整人,又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都为人民服务,都保卫**,动起手来,谁也不留情,连点活路都不给。”说到这,何英子又大哭:“老天爷呀!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等何英子哭声渐小,刘满丰问:“丈夫刚死,你就回娘家,段家人怎么会让你走呢?”

    “段名辉的父母和亲属都往出撵我。”

    “为什么?”

    “他们说我是丧门星,妨死了他儿子。”

    刘满丰气愤地说:“段名辉为革命牺牲,怎么说是被女人妨的?岂有此理!”

    何英子流着泪摇头,摇的刘满丰和刘喜都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宽慰她。走了一段路,刘满丰开了口:“英子,你不用愁也不用怕,我可以告诉你,段名辉不仅用他的革命行动为你留下一笔精神财富,也给你留下物质财富。他是烈士,党和政府会给你烈属待遇。”

    刘满丰说得认真,而刘喜觉得可笑,刘喜表情很严肃,瞪圆眼看何英子的反应。

    何英子说:“羊羔子盼当烈属十几年了,也没个烈属待遇,我没那个好命,只求别人别欺负我就行啊!”

    刘满丰说:“羊羔子他爹是在小日本投降前失踪的,说不定当了汉奸卖国贼,也兴许和国民党逃到台湾,他的烈属是自己封的,没有用,说不定哪天调查出真相,别说烈属当不成,还得让他当反属。”

    何英子小声嘟囔:“谁知当权者怎样看待段名辉?”

    “段名辉是贫农成分,根红苗正,他为保卫伟大领袖**而牺牲。组织不会亏待他,人民会永远记住他,他是烈士,你是板上钉钉的烈属!”

    刘喜年少,还不懂拐弯抹角,他给刘满丰提出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被工大八三一打死的人算不算烈士?”

    刘满丰看看何英子,何英子在落泪。他对刘喜说:“小孩子,别哪有事哪到,你不懂啥叫阶级斗争,以后少说话。”

    刘喜不服气,还想提问题难住刘满丰。这时,身后传来自行车的铃声,乡邮员拿着一封信问:“你们仨是刘屯的吗?”

    刘喜大声答:“是。”

    “这有刘满丰的一封信,你们帮我带到,我就不进村了。”

    刘喜指着刘满丰:“他就是。”

    “那好,该我少走路。”

    乡邮员把信交给刘满丰,蹬上自行车往回返。

    刘满丰背着刘喜撕开信,随着目光在信纸上移动,表情也在急剧变化,由欣喜、激动,变得忧伤。

    信是“小精灵”写来的,先向刘满丰介绍厂里的形势,说工大八三一和厂省联的势力对比越来越悬殊。她对革命前途很悲观,说反动的保皇派极有可能控制全厂、全市乃至全省。信里有很多关心刘满丰的话语,让他保重身体,在工大八三一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在农村要采取隐藏的方式,千万不要暴露工大八三一成员的身份,更不要孤军作战。

    “小精灵”还关心刘满丰的婚姻大事,劝刘满丰不要在农村成家。她说农村和城市存在差别,如果找了农村老婆,就要两地生活,还会误了前程。

    也许是“小精灵”觉得自己把感情埋得太深,使得粗心的男人看不到她这颗滚烫的心。她在这封信中表述的特别直白:“满丰,你知道吗?城里的姑娘想着你,惦记你,不论遇到多大困难,她都不会变心。还问这个姑娘是谁吗?就是我,我们会在不远的将来,携手走进美好的明天。”

    刘满丰噙着泪把信看完,神情变得呆滞,信纸握成团,信封从手中脱落。

    他两条腿沉重,路走得比何英子还要慢,何英子的包裹从他身上拖到地,他不知觉,木然地走着。

    到村口,刘喜见刘满丰的媳妇在街上张望,样子很着急。她看到刘满丰三人向村里走来,抱着柴捆进了家。

    天上的黑云对流着,要在刘屯这块土地上进行拉锯战,空气闷热,人们即使没有泪,眼眶也变得湿漉漉。妇女和孩子们往屋里抱柴,也有的男人整理柴垛,他们都知道,一场大雨就要来临,而且是连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