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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节

    第八十四节

    这场雨下得长,整整二十天不见天日。刘屯人在雨前抹了房顶,绝大多数人家还是漏了房子,也有一些人家因干柴不足影响烧火做饭。小南河的洪水几起几落,没有决口。水口排灌站的六台大水泵全部开启,把各沟渠流往刘屯的积水排入大辽河。

    庄稼拼命地喝水,让未来的生命膨胀。甸子上的青草得到滋润,舒枝拔节,扬花吐穗,没有结籽能力的在土里伸根,为未来争取生存的地盘儿。鱼籽生命力强,有了水就能孕育,在沟沟岔岔和草甸子的水泡子里,成群结队的小鱼游动着,应了刘屯的一句老话,只要有水,就会有鱼。

    当掉队的流云还没溜走时,红日喷薄而出,红霞方丈,光照万里。刘屯人看到,雨季已经结束,汛情基本解除,一年的劳动正在显现成果。

    生产队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吴有金召集社员给牲口棚掏水,修补被水浇塌的牛圈和猪圈。

    刘喜头一天到队里出工,马向前安排他跟车拉碱土,车老板儿是何荣普。

    何荣普不停地晃头,话很少,除了往车上装土外,就是用“驾”、“哦”、“吁”几个单词和三匹老瘦马对话。

    马向前给刘喜记六分儿,比妇女劳力还要少,刘喜不干,马向前对他说:“瞅你那嫩胳膊嫩腿,还不如麻杆儿结实,嘿、嘿也好,给你六分儿就不少!你要是有能耐,先跟我比试比试。”说着伸出胳膊,放直对刘喜说:“你要能把这只胳膊压下去,我给你十分儿。”刘喜扑上去,用肚子往下压,马向前抬胳膊,把刘喜挑起来。刘喜不甘心被耍弄,在马向前的肩上狠狠地咬一口。马向前大怒,伸手要打刘喜,却见刘喜对他嘻笑,马向前大声说:“我不跟咬人的小疯狗对奏,嘿、嘿也好,我是看你大哥的面子,不然我给你记四分!”

    刘喜在心里骂:“有点力气没啥了不起,还不如笨猪,付老师嫁给你,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马向前让小半拉子刘喜给何荣普装车,任务还不减,别人拉几趟,他也得拉几趟。

    路难走,马车的轱辘往泥里陷,急得何荣普满身是汗。刘喜则高兴,这样可以少装车。一天下来,刘喜不但不显累,还觉得坐马车挺舒服,也认为在队里干农活挺有意思。

    几天以后,队里开始收割秋草,社员们起早贪黑,泡在脚面深的水里,蚂蝗叮腿,烈日晒着后背,刘喜切实体验了劳动的艰辛。

    马向前有一双新布鞋,是付亚辉抽空做的,针脚不密实,做工也不精。他不舍得穿,干活时扔在草捆上,光着宽脚板在草茬子上走。马向前的钐刀把长,刃锋,抡下去开出六尺宽的通道。刘强在相反的方向下刀,两人把割掉的草拢在一起。其他社员也这样割,从后面看上去,割在一起的草像春耕时犁出的垅台。刘喜试几下,不但草拢不到一起,还割不净。马向前说他是秃老婆画眉,让他用小刀去割树丛间的草,刘喜边割边玩儿,草没割多少,却捡了不少草蘑菇。

    由于城里的工大八三一节节败退,在农村的残余不是解甲就是投降,公社调整了斗争的方向,把抓革命、促生产提上工作日程。孔家顺书记明确指示,一定要打好农业翻身仗,上缴的公粮一定超过往年。吴有金、刘奇抓住这个机会开了全体社员大会,郑重宣布:除刘辉、马向东两位在职的革命干部外,包括羊羔子在内的所有造反团成队员,必须回队里劳动,否则不给记工。

    羊羔子心里不平衡,干活吊儿郎当,他抱怨“老山东”不识真假人,还说“老邪门子”没有好心眼儿。刘满丰听不下去,和他争执。羊羔子用省联成员和烈属的双重身份压刘满丰,让他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气得刘满丰亮出手枪,在众人面前叫喊:“羊羔子再不老实,革命的八三一战士绝不手软!”

    刘满丰和羊羔子的冲突被马向勇看到,他脸上露出奸笑,一阵激动之后,一个阴毒的计划随即产生。

    马向勇把善良看成软弱,把正义看成愚蠢,把亲情当成诱饵,把乡邻当成攻击的目标,把吴有金当成挡箭牌,把马文兄弟当成打击别人的工具。他曾想拉拢和利用刘奇,让刘奇和刘仁一样和他站到一起,后来感觉到不可能。刘奇在他心中变成一块不香不臭的大石头,这块石头很硬,任何邪恶都啃不动他。

    明知啃不动,马向勇试图搬倒刘奇,又深知没这个能力。但是,他坚信魔鬼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既然天狗能吞下月亮,黑鱼精就能把龙潭搅混。他看到刘满丰用枪吓唬羊羔子,眼前一亮,说了句:“机会来了!”

    那天收工回家,他连晚饭都没顾得吃,摸黑去了公社。

    刘屯荒地多,草片大,割草、凉草、捆草到堆垛需要二十几天的时间。秋收在即,这段时间很繁忙,往往是天没亮,男女社员就下地捆草。

    被露水打湿后的草杆儿软,容易打捆,把露水捆到草里,又能增加重量,色泽又好,冬天能卖上好价钱。刘屯人利用露水未干这段时间捆草,然后歇气儿,再进行割草和堆垛。

    歇气儿这段时间,也是社员的吃饭时间,他们不回家,而是到附近的地里擗玉米,抱过来一起烧。

    社员们剥开刚定浆的玉米,用柳树枝削成棍儿插在玉米棒子上,点着草捆,围在一起在烟火上熏烤,待玉米表面变了色,拿过来就啃,多数是半生不熟。吃饱后,再到附近的小水坑找水喝,肚子撑圆,也没了饥饿感。有人在找水的过程中还能抓几条小鱼,试着在火上烤,烤不熟,又舍不得扔掉,用柳条串起来,收工后拿回家。回家时,社员都不空手,他们在生产队不要在草片中割草往回背。生产队在甸子上堆起大草垛,家家户户的门前堆起小草垛,人手多的人家还把草堆在甸子边上,等冬季空闲时再往家里运。生产队的草不往回运,一直堆到卖出去。

    往年的草垛群远离青年林,主要是怕火灾,今年青年林被砍伐得面目全非,人们就忽视了它的重要性,为了图近,一部分草垛堆到了大柳树旁。淹死鬼的坟又被人填了土,虽然是个迷,没有人去侦破它。孤坟旁边是付老师的新坟,马向前割掉坟上草,还恭恭敬敬地压上一张黄纸,不远处是二倔子的坟,马向前也是这样做。

    刘喜给何荣普装草车,扔草捆很吃力,特别是绞车,刘喜弄不好。车走到颠簸处要散车,还得重新装,累得何荣普腰疼腿酸也完不成任务。他向队长提出要求,给他派个壮劳力装车,吴有金不同意,人没换,给他配备了强壮的枣红马。

    枣红马不改暴烈的性格,车老板儿都不愿使唤它,干活少,养得膘肥体壮。这次把枣红马配给何荣普,是马文出的主意,换出温顺的老马给马向勇使唤。

    何荣普体格不是很壮,给他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再给一个小半拉子装车,完成和别人相同的任务,可见难度之大。马文难为他,不单是报害兄之仇,最主要的是把他拖垮。因挂破鞋等原因,何荣普没让肖艳华到队里干活,晒不着,又显白净,马文垂涎三尺。

    枣红马通人性,对不给它暴力的何荣普还算随和,只是拉车不肯出力。何荣普为了完成拉草任务,总是第一个套车,最后收车。

    秋收前,天变冷。早晨,草茬子上挂了霜。社员们刚从被窝爬起,发现村里出现异常。

    十辆马车堵在刘奇家门前大街上,他家的土房被包围,除刘辉和马向东在门外咋呼外,其他都是生面孔的外乡人。这些人手里都有三八大盖枪,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目光不离刘奇家的房门和窗户,样子都很警惕。刘奇家东南西北的四个方向上,各架着一挺轻机枪,机枪手卧伏,把枪口对准同一个目标。

    全副武装的勇士们来抓捕刘满丰。

    ; 抓捕总指挥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矮胖子,他戴着近视镜,面目很和善。这个书生气十足的省联造反派干将,是新曙光公社造反兵团的最高领导人,也是社长胡永泉的“亲密战友”。

    马向勇把刘满丰携枪威胁造反团成员的事汇报给胡永泉,胡永泉找来矮胖子商量,决定先不抓人。马向勇回村后,刘满丰又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局势趋于稳定,建立革委会的步伐加快,给本地区营造一个安全、稳定的环境势在必行。胡永泉委任矮胖子为总指挥,成立一百人的抓捕大队,从各生产队调来十辆马车,配备四挺轻机枪。

    抓部队在拂晓前开进刘屯,把刘满丰包围在家中。

    天刚亮,矮队长指使身边的随从用扩音喇叭喊话:“刘满丰你听着,我们是奉省、县、公社三级领导的指示来抓你,请你认清形势,缴枪投降,争取宽大处理。”

    刘奇家房门开,刘奇老伴儿走出来,慌忙地放下秫秸窗帘,关门进了屋。

    扩音喇叭喊:“刘满丰的家属听着,刘满丰是工大八三一的骨干分子,是刘邓路线的走卒,他和刘邓反革命集团一样,都是反对伟大领袖**的罪魁祸首!他们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根本利益,妄图篡夺革命先烈用生命换取的红色政权,我们无产阶级决不答应!你们要和刘满丰划清界限,把他交到我们手里!谁敢包庇他,保护他,就是和他同罪!代表无产阶级的省联警告你们,革命的枪杆子决不留情!”

    不见屋里有反应。

    扩音喇叭宣传:“刘屯的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只有我们省联才是最最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队伍,工大八三一是披着革命外衣的反动派!他们妄图颠覆无产阶级的红色政权,到处打、砸、抢、烧,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无产阶级不会放过他们!”手持话筒的队员嗓音嘶哑,另一名抓捕队员接过话筒,声音洪亮:“工大八三一的刘满丰不要存有侥幸心理,更不要执迷不悟,你们工大八三一的末日不远了!缴枪投降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屋内,刘奇全家人都极度紧张,一向稳重、果断的刘奇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也不知如何是好。

    刘奇老伴儿把窗帘放下后,把刘满丰和他媳妇叫到她的屋里,她说:“外面的枪口都对着这,看来凶多吉少,我们在一个屋,死就死在一起吧!”

    刘奇反对刘满丰整天把工大八三一挂在嘴上,到处招惹是非。面临灾难时,他不埋怨儿子,而是说:“我看也只有这样,咱全家人在一起,你的危险会小一些,人犯家不犯,我想不会因为你一个人,把我们全家人都打死。”

    外面的喇叭喊:“刘满丰,你不要低估无产阶级的力量,明确告诉你,为了抓你,我们动用了一百条步枪,四挺机枪,你要敢顽抗,我们就扫平你这个小土房。”

    刘满丰恐慌,身上哆嗦。看到父母和妻子都为了他而受连累,又感到极为悲痛。渐渐地,他被外面的呼喊声激怒,身子往窗口靠,被他媳妇抱住,他挣脱,媳妇挡住窗口。

    刘屯人围拢来,好事的人看热闹,别有用心的人想看枪击。解放战争的撕杀把他们吓得藏头缩尾,而今天,再激烈的场面也只能殃及他人。大多数人盼抓捕队撤走,也有人希望刘满丰乖乖投降。

    矮队长找来吴有金,让他把全体社员领到地里干活。

    抓捕队采取攻心战术,在围困中加大宣传力度,力图击破刘满丰的心理防线,等他束手就擒。

    矮队长抽出十个队员用队里的大锅烧饭,摆开打持久战的架式。高粱米能给抓捕队员们增加士气,都表示,不抓住刘满丰决不收兵。

    刘奇的烟囱冒出炊烟,他让老伴儿贴大饼子,说该吃还得吃,就是死也不能当饿死鬼。刘满丰沉不住气,想出屋说道说道,被刘奇喝住。他媳妇挺身而出,一出门就被抓捕队员包围。

    刘满丰媳妇提出和当官儿的谈,矮队长不得不出面,他们把谈判地点选在刘奇家的大门口,避开刘满丰枪里的子弹。

    矮队长面对比自己高半头的俊俏女人,故意装凶,他摘下眼镜,严肃地说:“你是家庭妇女,一些事情弄不懂,还是把你男人换出来。”

    “家庭妇女咋地?时代不一样,男女都一样,这是伟大领袖说的,谁反对**的话,谁就是无产阶级的敌人。”

    刘满丰的媳妇尊敬公婆,和邻居处得也很好,她不参与刘满丰的事,在村里也不多言多语,大家都认为她胆小怕事。谁也想不到,她敢在枪口下和对手辩论,说出的话咄咄逼人:“我是刘满丰的媳妇,和他站在一个阶级立场,你们要抓他,还不如先把我抓起来!”

    矮队长后退两步,脸也沉得吓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有威力:“想抓你很容易,只要我一句话!”

    “你抓吧!”刘满丰媳妇没畏惧,把胸挺高。这种凸挺并不是暴露女人的风骚,而是突显出对丈夫的忠贞。一个农村妇女用牺牲和坚强演绎着世间的真情,这种真情不是挂在城市女人嘴头上的“爱”,她用的是行动。刘满丰媳妇说:“只要你们放过刘满丰,把我抓到哪都行。”

    一个人挤到矮队长身边,他很瘦,嘴唇薄,咬字准,嗓音亮,话出口就表现出辩论家的才能:“你要抓,刘满丰也要抓,既然都站在一个立场,都得抓起来!”

    刘满丰媳妇厉声问:“你们抓人,依据哪条王法?”

    “王法,啥叫王法?王法是封资修的黑货,早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我们是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以阶级斗争为武器,坚决捍卫伟大领袖**亲手缔造的红色江山!权力在我们手里,枪杆子在我们手里,无产阶级专政下的人民民主社会,革命权利高于一切,我们想抓谁,谁就跑不了!”

    “薄嘴唇”精辟地阐述了他的权力辩证法,又说:“有人举报,刘满丰是工大八三一的骨干成员,身上有枪,这是社会安定的巨大隐患。为了保卫伟大领袖**,为了捍卫战无不胜的**思想,为了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为了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为了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永不变化,必须把刘满丰绳之于法!”

    “你们也拿枪,对社会危害更大。”

    “我们是省革命联络站的革命战士,最最忠于伟大领袖**,最最忠于战无不胜的**思想,最最忠于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最最忠于**同志,最最忠于林副主席!我们手里有枪,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保卫革命政权!头可断,血可流,手里的枪杆子不能丢!”

    “工大八三一也忠于伟大领袖**,刘满丰也是保卫革命政权,他手中的枪不能随便丢给别人。”

    一个纯朴的农村女青年,搁往常怕说这些大道理被村里人笑话,而现时,她不得不空喊革命口号。她要用革命理论保护自己,保护丈夫,还要用它击败进攻者。

    “薄嘴唇”攻击她,矮队长攻击她,持扩音喇叭者攻击她,挎着三八大盖枪的勇士们攻击她。一个身单力薄的年轻妇女,在围攻中坚持着,她只有一个简单的信念,就是不能伤害丈夫。这种信念让她站立如松,这种信念让她抵住唇枪舌剑,这种信念让她不惧枪口,这种信念让众多的对手哑口无言。

    “薄嘴唇”对矮队长耳语,说小娘们儿太顽固,先把她抓起来,再对付刘满丰。

    矮队长经验丰富,遇事沉着,他认为抓个女人对完成任务不利。

    抓捕队虽然有百十条枪,但队员们都使不好,有的人装不进子弹,还有的人不会勾扳机。抓刘满丰媳妇,刘屯的社员会起哄,队员们再把枪弄走火,这个场面不好收。

    矮队长不想和刘满丰媳妇泡时间,给身边人递个眼色,几个壮汉从马车上取来麻绳,装出要绑人的样子。

    刘满堂挤过来,大声喊:“不要抓人,不要抓人!”

    矮队长问:“你是谁?”

    “我是省联成员,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刘满丰是我弟弟,我有责任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把枪交出来,跟你们到公社认罪。”

    矮队长对他说:“你进屋说服你弟弟,把这个女人押在这。”

    “那不行。”

    “啥叫不行?”

    刘满堂问:“她不是工大八三一,你抓她有啥用?”

    “薄嘴唇”说:“有她在,刘满丰跑不了。”

    刘满丰看一眼弟妹,又把目光从“薄嘴唇”脸上移向矮队长,他说:“我们省联和工大八三一不同,八三一口喊革命,实则保皇,喊破四旧立四新,实则打砸抢,喊区分敌我矛盾,实则伤害无辜,给社会造成混乱。省联贯彻执行党的的方针政策,真正听从**同志的英明指挥,对坏人家属采取教育、帮助、改造和利用的原则,这样有利于瓦解敌人的阵营。我看先让刘满丰媳妇回屋,更有利于抓捕刘满丰。”

    刘满堂这一套“革命理论”还真的说服了矮队长,他让刘满丰媳妇“滚”进屋,并威胁:“再执迷不悟,和刘满丰一个下场!”

    矮队长放走刘满丰媳妇,也是给自己下台阶。他问刘满堂:“你有把握让你弟弟缴枪投降吗?”

    刘满堂回答很干脆:“有。”

    “你为啥早不来?”

    刘满堂没有直截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他起得早,天没亮就去了草甸子,不是为队里干活,而是利用出工前的时间给自家捆草。媳妇怀着孕,干不了重活,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