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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节

    第七十九节

    旧历年来得早,和阳历年挤到一个月份,四九没过完,就响起迎春的鞭炮,刘屯的孩子们已经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冰天雪地里,刘喜和四胖子都穿上新做的单鞋。不知是为了省袼褙,还是要管住刘喜不老实的脚,新鞋做得小,需用鞋拔子才能穿,挤疼的脚再到雪地里去冻,比猫咬还要难受。刘喜把从城里学来的抗疼本领全拿出来,念了多遍天灵灵、地灵灵,也咬牙默诵不疼不疼就不疼,作用不大。他偷着用剪刀把新鞋的前尖绞开,让大脚趾钻出来。没有小鞋的束缚,让刘喜轻松很多。

    刘喜穿着露脚尖的布鞋从冰上溜过东大泡子,去找小石头玩儿。孟慧英让刘喜坐到炕里,还让他把冻红的脚拿到火盆上烤,火盆中放了俩土豆,烧熟给他俩分开吃。

    小石头从父亲那里回来后,话更少,喜欢孤寂,不愿跟小伙伴接触,连四胖子都变得疏远,常来小石头家的只有刘喜。

    刘喜约小石头去东大泡子打尜,小石头不同意。他给自己布置任务,要去青年林搂柴禾。孟慧英劝他:“快过年了,和刘喜去玩儿吧!别打架就行。”

    两人在冰上玩儿了一会,刘喜觉得没意思,便去找四胖子到甸子上打铁雀儿,绕到周云家的障子旁,觉得屋里挺热闹,他也跟人进了屋。

    周云家是三间土房,丈二的檩子排了七根,很宽大。房子中间开门,西屋住人,东间放些粮食和杂物。周云媳妇往灶坑里加柴,锅里冒着热气。她手里拿着灶王爷画像,很陈旧,是刚从灶台墙上“请”下来的。请下老灶王爷的同时,新灶王爷随即登位。按照当地风俗,要在小年这天把老灶王爷烧掉。辛苦一年、又气熏烟烤的灶王爷钻过炕洞,乘柴烟升天。周云媳妇跪在灶前,一脸虔诚,把灶王爷看了又看,不舍得把他投进火里。

    为保护灶王爷,她付出很多。红卫兵来“查”家时,她用抹布把灶王爷罩住,抹布弄脏灶王爷的脸,她又仔细擦干净。这几年没怎么挨饿,她觉得是灶王爷的功劳。破四旧的过程中,周云再三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就是不开窍。周云说:“供灶王爷是迷信活动,组织上不允许,被红卫兵查出来还要受批判。”周云还说:“我们能过上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伟大领袖**英明领导的结果,没有灶王爷的事。”周云媳妇威胁周云:“你如果把灶王爷赶走,我就把你赶走,有能耐去找刘亚芬过日子,永远别回这个家!”

    周云只好退让,灶王爷在他家窝藏下来。

    周云媳妇把灶王爷投进灶坑,用祷告送灶王爷上路:“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跨着枪,上天见玉皇,好话多说,坏话不说,回来保我一家老小安康。”送走老灶王爷,她把目光投在灶墙上,灶墙上贴着她从老黑家“请”来的新派灶王爷。

    为了紧跟革命形势,老黑在怎样画灶王爷的问题上花了一番心思。他给灶王爷做媒,让一直独身的灶王爷身边多了个灶王奶奶,还让灶王爷加入劳动者的行列,和灶王奶奶一起,在履带式拖拉机上玩儿了操纵杆儿。

    画灶王爷不是投机倒把,和做买卖挂不上钩,不算走资本主义道路。曾有红卫兵提出,老黑是搞迷信活动,又有人指出,新派灶王爷是无产阶级劳动者,革命小将在灶王爷和老黑身上产生认识上的分歧。不知红卫兵是被“忠诚”搞得“意识”混乱,还是急于“串联”和“夺权”,竟然让老黑在破四旧的**中,轻而易举地收获高粱米和零花钱。

    刘辉和老黑正面接触后,对破四旧、立四新有了新的认识,觉得新派灶王爷是新生事物,向胡永泉汇报后,还要在全公社推广。

    周云媳妇总觉得这新派灶王爷别扭,因为他太年轻,没有老灶王爷威风。他还带着年轻的灶王奶奶,这个灶王奶奶又很漂亮,眼睛勾着男人,给人一种轻浮的感觉。灶王爷要看住她,不会一门儿心思地保佑小民,玉皇大帝也不见得相信他。

    比新派灶王爷还要别扭的是灶王爷两边的对联,不过周云媳妇不识字,不知对联写的啥,人们看了偷着笑,她觉得这些人对灶神不真诚。周云媳妇这样理解:“都是破四旧弄的,人们连祖宗都顾不得,哪还信灶神?都是没吃过亏呀!别看贾半仙带头拆小庙,那是被人逼的,拆庙前,她偷着去敬香。小庙拆了,老仙们不见得走,说不定哪个愣小子倒霉。”

    周云媳妇给灶王爷上了三柱香,有灶王奶奶在旁边,她又加了三柱。周和平从外面跑进来,瞅着上香的母亲“哧哧”笑,被周云媳妇拉住,让他给灶王爷磕头,周和平挣脱,和刘喜一同跑进西屋里。

    周和平墩墩胖胖,老实厚道,和刘喜同岁,比刘喜低一年级,他在刘屯上小学,和刘喜接触少。周和平不招惹别的孩子,也没有孩子招惹他,刘喜说他是小面瓜。自从那次和何大壮打架,让刘喜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时光过得快,转眼间何大壮长成小伙子,他对马家的仇恨在加深,对周云的仇恨也丝毫未减。有人给吴有金贴大字报,把吴有金真真假假的罪行揭发出来。何大壮也给周云贴大字报,说周云是马家的走狗,还编造其他罪行。给吴有金贴大字报的人没敢暴露姓名,何大壮也效仿。该他倒霉,偏偏让马向勇看见。

    马向勇把这事告诉吴有金,吴有金让他把马文和马荣请到刘仁家,还请来造反团团长马向东。

    吴有金看不惯马向东的所作所为,以致发展到厌恶的程度,但马向东撕毁大字报的壮举,让吴有金深为感动。马向东还扬言,要追查写大字报的人,又赢得吴有金的几分信赖。

    刘仁的小屋里,马荣的情绪很激动,进门就喊叫:“妈啦巴,我去把何大壮抓来,看他还阳棒不?”

    吴有金瞅他一眼,没吱声,从腰上解下烟口袋,扔到刘仁的空烟笸箩里,自己装上烟,用火柴点着。马文和马荣都卷蛤蟆烟,不一会儿,整个屋子被刺鼻的烟气笼罩。

    马向勇在地上晃,晃得吴有金着了急。浓烟让人压抑,马向勇有节奏的脚步声仿佛拨动人们紧绷的心弦。

    马文站起来说话:“何大壮算个屁?一辈子顶不翻船,现在咱刘屯,数那个斜楞眼难斗弄,贴在门洞上的大字报,准是他写的。”

    马文说的斜楞眼指的是刘志,马荣听后不自觉地摸了摸脑门子,脑门子上的伤疤已经长平,他心里的仇恨却能感受到。马荣说:“要不是把枪收回去,我就把刘志崩了,妈啦巴,还有那个摸出来的野种!”

    马荣提到刘占伍,使屋子里的气氛变得紧张。

    刘仁烧了一锅开水,舀在盆里让大家喝,看到人人都绷着脸,他小声说:“吴大叔当了这么多年队长,没功劳也有苦劳,管这么一大摊子事,不可能不得罪人。这人也是的,让一下也就过去了,实在想不开就摆到明处说,贴什么大字报呢?不管有的还是没有的,净说要命的事,还不敢签名,这叫啥能耐?”

    吴有金看一眼刘仁,把烟袋里的灰全部磕出来。他蹭下炕,扶着门框说:“当个小队长,上挤下压,我真的干够了。谁乐意得罪人?不得罪还不行!回想这么多年,就是升成份那次得罪的人最多,也得罪得最深。说写大字报的人是刘志,我相信,那小子是让咱整得够戗,谁知当时怎么想的呢?一步步做下这么深的仇怨。”他又说:“我不认字,也不知大字报上写了啥,看到刘大白话的高兴劲儿我就知道没好话。那天小兰看了,回到家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我心发焦。奶奶日,这几年队长当的,落个这样的结局!”

    马向东接上话茬:“姨父,你说我小兰姐为啥哭?他看见刘强了,两个人互相看着,眼睛都直了。刘强那小子不死心,还勾着我小兰姐。”

    “拍!”吴有金把烟袋摔到炕沿上,他想往外走,被马向勇拉回来。马向勇说:“吴大叔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向东还年轻,说话着头不着尾,咱们研究贴大字报的事,他偏偏整出个刘强。”马向勇脸上浮出冷笑,他扭过头控制住,又一脸阴毒地对吴有金说:“刘强更不是好东西,说不定他是背后的主谋!”

    吴有金坐在炕沿边,看着刘仁的烟笸箩发愣。

    马向东又说话:“刘强不但是主谋,也是反对我姨父的急先锋,说不定大字报就是他写的。依我看,咱也给他贴大字报,揭发他欺压咱贫下中农的罪行,把他搂着小兰姐钻草垛的事掫出来。”

    马文坐在吴有金身边,看到吴有金的脸色变得铁青,急忙喝斥马向东:“说出的话还不如放屁,瞅把你姨父气的,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向勇看见何大壮贴大字报,咱们就说何大壮,谁也不许提刘强那个王八蛋!”

    马荣附和马文:“原以为趁运动整一整那些王八犊子,没想到他们都阳棒了。妈啦巴,我这个民兵排长也不吃香,还赶不上造反兵团,要不我弄挺机关枪,把反对我们的人都他妈突突掉!”

    刘仁帮吴有金装上蛤蟆烟,又从灶坑里拽出着火的柴棍儿点着。吴有金抽了两口,心情稍稍平静,他说:“从现在起,我不当这个破队长了,得罪人的差事,谁爱干谁干,写大字报的人反对我,那就让他当吧!”

    屋里静下来,浓烟更盛,呛得刘仁不停地咳嗽。

    马向勇停止摇晃,站到马向东旁边说了话:“我打个比方,黄岭的大老国阳棒不?一跺脚咱刘屯的地都跟着颤。土改咋地了?比谁都蔫。权势没了,他也就老实。刘晓明怎么样?还不怎摆弄怎是!刘屯的小队长虽然官儿不大,吴大叔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丢掉。我说话先撂着,如果吴大叔不当队长,你的大字报会更多,还会有人明目张胆地站出来和你对抗。”

    “反了他们了!”马荣站起来大声吼:“就凭何大壮、刘志那几只蚂蚱,再蹦跶就折断他们的腿!妈啦巴,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马荣怕刺激吴有金,没敢提刘强。

    马向勇靠到马荣身边,晃着上身说:“老叔你别急,听我摆清理儿。现在喊得最多的口号是什么?叫坚决捍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还有这样的提法,叫红旗一倒,人头落地,可见失去权利的严重性。”

    刘仁小声说:“那是当官儿的得罪人太多了,怕报复。”

    马向勇往刘仁身边晃,晃出奇怪的理论:“哪个当官儿的不得罪人?不得罪人就得不到实惠。胡永泉少得罪人了?兰正少得罪人了?我看数吴大叔得罪的人最少。”

    听了马向勇的话,吴有金深有感触,他把烧完的烟灰磕在炕沿下,非常伤感地说:“兰正一辈子没受苦,革命也做了,家里也没差,还养了个好儿子,在城里当工程师,给兰正增了不少光。我家这孩子,数小兰看着有出息,落到这步田地,叫人看了心酸。下面俩小子,一个不如一个,咱比不了人家。”

    马文说:“说兰正革命,我不相信。他当书记时咱不敢说,如今他下台了,屁也不是,咱不用怕他。他在解放前就不是无产阶级,又好吃、又好喝,那点儿屁事儿,纯牌儿的后松!别看他每次运动都很积极,依我看他每次都是耍滑头,只有修水库时他真正积极,可那水库是个屁?还不如咱房东的大泡子。真正搞阶级斗争他就往后缩,别的咱不说,给刘占山那些人落成份他就使了劲儿。还有对待刘强,他是表面往下压,暗地里往上捧。”

    因为提到刘强,马文看一眼吴有金,吴有金抽着蛤蟆烟,表情淹没在烟雾里。

    刘仁说:“兰书记有文化,吴大叔是大老粗,比不了他。虽然时下宣传,文化知识是资产阶级的产物,还排挤和打击知识分子。但搞运动的人都有知识,为啥这样做,咱也说不清,最起码有文化的人比大老粗道道多。兰正干了这么多年,搞得轰轰烈烈,那是本事。说句公道话,他确实为全大队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也让咱老百姓得到一些实惠。让他得罪人,他才不干那种傻事,不管他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没有一个人往死里恨他。”刘仁感觉到自己的话走了板儿,赶紧往回拉:“其实恨吴大叔的人也不多,有些矛盾,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刘仁的话,马向勇很不满,不客气地问:“给吴大叔贴大字报,说吴大叔当胡子头儿,那也是鸡毛蒜皮小事吗?”

    刘仁不再言语,蹲到灶坑前摆弄柴灰。

    马向勇说:“如果吴大叔坐到兰正的位置,他也会耍滑头,但一个小队长做不到。我是这样认为,既然得罪人了,就不能再退缩,你退缩也没用,大字报都贴出来了,说明躲避斗争是不可能的。这屋里的人,都栓在一条绳上,只有齐心合力,把恨我们的人打趴下,我们才能站稳脚跟。”

    马荣大声说:“向勇说得对,决不能让恨我们的人得好,妈啦巴,吴队长你说句话,我立刻去抓何大壮。”

    马文瞪一眼马荣,对他说:“少插嘴,让向勇把话说完。”

    马荣好象泄了气,小声说:“要不让向东去抓何大壮?他是造反团团长,妈啦巴,抓个人比抓鸡还省事。”

    马向勇拍拍马荣的肩膀,问马向东:“何大壮贴了周云的大字报,你们抓吗?”

    马向东被问住,吭哧半天儿才说话:“政策和策略是我们革命组织的生命,对于何大壮给周云贴大字报的问题,我们必须坚持组织原则,在没有定性之前,我不能下抓人的命令。”

    屋里人互相看看,除马文之外,脸上都露出不易察觉的嘲笑。

    马向勇说:“我也是造反团成员,倒底咋回事,我心里清楚。向东你别不爱听,别看造反兵团搞得挺红火,实际上是掌权人的一条枪。不论哪个红卫兵造反组织,都受掌权人的操纵,胡永泉不露声色,他掌握全公社造反兵团的命运。”

    马向东承认马向勇的话,很自信地说:“公社书记说是靠边站,其实是靠在胡永泉这一边。目前看,胡永泉的势力最大,胡永泉又看中刘辉,我们造反兵团的前途差不了。”

    “刘辉算个屁!”马文发怒,声调也高:“你这个造反团长也就是混工分儿,能干就干,不干就拉倒,以后少提那个王八犊子。”

    马向勇说:“刘辉虽然红火,那是暂时的,也是表面,他在公社的地位,赶不上刘占伍。别看他俩在一起共事,互相间都有敌意,说不定哪天被刘占伍鼓捣下来。”

    “那更好!”马荣拍着炕沿:“我就盼着那一天,那小子栽到我的手下,妈啦巴,一天也不让他得好。”

    马向勇增大晃动幅度,声音也提高:“目前看,对我们危害最大的不是刘辉,而是刘占伍。”

    屋内变得寂静,静得非常压抑,充满烟雾气的空间,仿佛又压下一片阴云。

    吴有金又点上一袋烟,深深地吸一口,感触地说:“当初稀里糊涂地跟着刘辉一些人瞎闹轰,给那么多人家升了成份,还领头去斗争。拿人心比自心,说刘占伍不恨我们,那是不可能的。”

    “妈啦巴,干革命就不怕别人恨!”马荣背向吴有金,气呼呼地说:“这吴队长也不知咋地了,净说泄气话,我看都是让小兰搅的。”马荣回头瞥一眼,他又说:“我说话就是难听,丫头那么大了,还留她干什么?妈啦巴,有个主就把她打发出去!”

    吴有金把脸转向马荣,两眼发直,看不出是忧是怒。他抓着烟袋锅,手指烫出泡,却忘掉放下。

    马文抓一把马荣,酸起脸说:“你少说一句行不行?大家在合计事儿,你拿不出好主意就别添乱。”

    ;   马向勇说:“我老叔说得也对,既然把人得罪了,就不能怕他们恨。仇做了,只有勇敢面对。还是那句话,要把恨我们的人压下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马文像没了底气,声音也变小:“话虽然这样讲,做起来不那么容易。何荣普、刘文胜那些屁货,我们能镇住,刘强这家人就不好对付。”

    经过一段时间的摇晃,马向勇憋满了一肚子招术,他靠在吴有金身边,拿出讲演的腔调:“何荣普、刘文胜好对付,刘强也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也不用在乎那个斜楞眼子,真正可怕的是刘占伍,让他得势,我们都没好。”

    屋里人把目光都投在马向勇身上,知道马向勇既然认识到这一点,他就能拿出好办法。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颤抖,说出的话也有份量:“阶级斗争,你死我活,我们要想在刘屯活得好,必须搬倒刘占伍,想搬倒刘占伍,首先拿刘占山开刀。”

    人们屏住呼吸,听马向勇往下讲:“刘占山当逃兵,骂过大鼻子,喜欢吹牛皮,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要抓住他最大的反革命罪行。”马向勇露出狞笑,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