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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节

    第五十六节

    头年春,温暖仿佛来得早些,正月里,冰雪就出现了融化的迹象。 东大泡子上布满重新封冻的冰窟窿,小石头在冰上用铁锹铲大人们丢弃的小鱼虾。铲小虾的还有几个孩子,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捡到一些。刘喜没长性,把一捧裹着冰的小虾丢到小石头的小筐里,拉着四胖子去弹玻璃球。

    三胖子没上学,刘文胜说他可以当个半拉子。刘喜失去伙伴,又把四胖子拉过来。

    刘喜也不爱上学,还偷偷到队里干了一天活,虽然和老弱病残一起干,他觉得还不如上学好受。这件事被刘强发现,踢了他两个腚根脚,又把他饿了一天。一踢一饿还真见成效,刘喜期末考试得了个第一。这第一给他带来两项好处,母亲奖励他一双新鞋。虽然是单鞋,在冬天穿着,心里也高兴,站在那些露着脚尖的孩子跟前,刘喜很自豪。再一个好处是调到后排,不再受陆老师的榆木教棍之苦,还可以在后面给马金玲捣乱。不过他欺负不到马成林,因为马成林蹲了级,回刘屯小学念书。

    发了大水,刘屯的孩子到黄岭上学不方便,上级决定让二年级的孩子也回来上课,暂时由付老师一个人教,以后再派老师。

    学校缺老师,又给吴小兰一次机会,然而,这最后一次机会又失去了。这次不怪吴有金,而是吴小兰本人不愿回来,她从父亲和姨父那里得知,刘强已经把感情转向杨秀华。吴小兰极度伤心后,便把对刘强的爱封闭在心灵深处,她躲避刘强,甚至躲避村里所有人。

    学校想启用刘昭义,而刘昭义说,当个民办小学老师是屈才,没看上这个差事。

    刘昭义是八先生的二儿子,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学,回了乡。他是东大岗子乃至黄岭地区的真正才子,比他才干高的只有兰正的大儿子和刘昭义的大哥。这两人的翅膀都比他硬,已经远走高飞。刘昭义也想飞出去,被高考这道“龙门”挡了下来。刘昭义不认可,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跃过去。

    八先生通过关系到县教育局查了高考分数,刘昭义的分数远远超过录取分数线。八先生以为“高招办”在操作上出了误差,又托人活动,想把刘昭义补进大学。被托的同事告诉他:“别费劲了,教育局没搞错,刘昭义这样的学生没有上大学的资格。”

    八先生一头雾水:“难道刘昭义在学校犯了错误?或者说了不该说的话?这老二说话结巴,把进步的言语表达成落后了?”

    同事说:“不是因为你儿子做错了什么,是因为你,还有你的家庭成份。招生办综合起来考虑,便取消了他的升学资格。”

    八先生的成份是上中农,在旧社会有过一般性的历史问题,哪一项也够不上四类。但是一综合,问题就变得严重和复杂,刘昭义便不情愿地回到家乡。

    刘昭义不服气,他问父亲:“我哥、哥哥和我一样出、出身,他上了大、大学,我咋、咋不能上?”

    八先生的心情很沉重,他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只好安慰儿子:“不上大学就不上吧,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只要听伟大领袖**的话,就有光明的前途。”

    刘昭义这样反驳父亲:“你老、老是叫、叫我听伟大领袖的话,他、他老人家怎、怎么不一样、样对待,在农村摆、摆弄地球,有啥、啥出息?”

    刘昭义从小结巴,给望子成龙的八先生心里投上一片不小的阴影。但刘昭义朗诵课文挺流畅,看不出语言障碍,给了八先生一些欣慰。中学后,刘昭义数理化学得最出色,这正随了八先生的心愿。满以为这个二儿子能和兰正的儿子一样有出息,当一名国营企业的工程师,可现实击破他的希望,也击碎刘昭义的梦想。

    刘昭义个头不矮,体格也不错,就是不爱干农活。让他铲地,草比苗剩得还要多,队长马向春没少剋他,不见一点儿成效。马向春只好安排他放牛,让他挣大半拉子的工分儿。

    刘昭义早晨把二十多头牛赶到甸子上,晚上早早地赶回来,与不会说话的牲口为伴,省下语言,不用在人前结巴,换得悠闲自在。他常常把牛赶进刘屯的地界,吴有金往回撵,他还振振有辞:“什、什么你队我队,都是中、中华人民共和国领、领土,牛吃、吃哪的草都、都一样长、长膘,杀、杀了都是给无、无产阶级解馋。”吴有金知道他强辞夺理,但大道理又摆不过他,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刘屯的荒甸成了他放牛的草场。

    发大水时,刘屯的草甸被淹,三十多头牛转移到东大岗子,放牛的乔瞎子被暂时撤换,派四名壮劳力昼夜看护。刘昭义把他的牛混入刘屯的牛群,理由是东大岗子出地,刘屯出人帮他看牛,谁也不吃亏。

    大水撤走后,狼又回到刘屯的荒甸子上,它们三两成伴,常在夜间进村偷袭猪崽。刘昭义的牛群里有四头小牛,马向春怕被狼叼走,再三督促他看好牛群,最起码在夜间把牛赶回圈。刘昭义我行我素,把队长的话当做耳旁风。有人建议把他换掉,但马向春碍于八先生的面子,不好把“换”字说出口。

    八先生是黄岭一带资格最老的小学教师,几乎每个上过学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他为人憨厚,教课认真,对学生也很和善,很受学生及家长们的敬重。让刘昭义放牛就是他向队里提出的,马向春当场拍板。

    马向春心里早有数,这个书呆子分不清苗和草,除去放牛,他也干不了什么。其实刘昭义并不像队长看得那样呆笨,他在农村长大,咋分不开苗和草?他是故意装。刘昭义心里明白,社员们也知道咋回事。

    刘昭义不是不怕队里的牛被狼祸害,而是有把握。他还要让社员们看一看,我刘昭义吊儿郎当地也能把牛放好,智慧比你们高。

    他学过生物,知道动物种群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他的牛群有六头强壮公牛,狼来侵袭时,牛群会自动聚在一起,把牛犊围在中间,公牛头朝外,拼死保护母牛和小牛,而且把保护的重心放在没有抵抗能力的幼崽身上。为此,刘昭义还发出感叹:“社会的进步让人类的本质开始退化,人们互相争斗,互相残杀,用华丽的外表伪装肮脏的灵魂。说得天花乱转,干得是龌龊之事。遇到外侵时,他们不是保护同类,保护弱者,保护未来,而是曲膝以保自身。更有甚者,在危难之时还要咬同伴一口。和人类相比,牛是伟大的,它们不主张弱肉强食,它们和谐相处,它们知道保护弱者!”刘昭义发完感慨后,给了牛更多的自由,任它们在东大岗子和刘屯两个村里乱窜。

    到冬天,刘昭义更清闲,他把牛放出去,几天也不往回赶,晚上在家睡安稳觉,白天找个墙根儿晒太阳,拉着胡琴,奏着哀怨的乐曲。

    半个冬天过去了,饿急了的狼经常进村,半大的肥猪成了它们的晚餐,而刘昭义的牛群里四头小牛安然无恙。这更让刘昭义找到说项:“古代诸葛亮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我刘昭义坐在墙根下拉琴也能把二十几头牛放养好。”后来,刘昭义觉得拉胡琴不过瘾,又买了一把能弹的琴,这种琴和琵琶相似,称为琵琶琴。反正村里人不懂乐器,他起什么就叫什么。刘昭义还喜欢跟在牛的屁股后面弹,惊得一些牛连草都吃不好。

    刘昭义的牛经常到刘强的院子里找草吃,把苇捆拽散,还把牛屎拉到苇草上。这倒乐坏了刘喜,他在家门口就可以捡到牛粪。

    为了弥补老师的口粮不足,黄岭小学向大队要了一块校田地,打下的粮食分给老师。校田地由学生耕种,粪由学生捡,每个学生都有积粪肥的任务。

    还有让刘喜高兴的是能够骑到牛。

    牛背宽,皮又活,大多数孩子骑不了。刘喜在这方面有绝技,还驯服了一头小黄牛。骑着它,还用它从甸子上往回拽草。刘喜不但自己拽,还和四胖子、小石头一些孩子合伙。他们同木头做成四框,码上草捆,小黄牛在草茬上拉着,几个孩子坐在草上打闹。这种事吴有金和刘奇都管不了,因为用的是外队的牛。

    冬季来临前,刘强和大胖子帮孟慧英抹外墙,由于人手不够,刘强让刘喜帮着端泥。刘喜不愿干,又怕哥哥踢,只好硬着头皮去。他笑嘻嘻地满院溜达,磨蹭着看别人把活干完。小石头则不然,和大人一起干,手跄破了也不吭声。刘喜看到后,他在心里说:“活该,敢情是你自家的活,给别人干你也会藏奸。”

    抹完墙,孟慧英留他们吃饭,刘强和大胖子都不肯,喝碗凉水匆匆离开。刘喜也要走,被小石头拉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净面大饼子,捧着递给刘喜。刘喜瞅着大饼子笑,慢慢地,他的笑消失。小石头瞪着眼站在刘喜对面,怒气随着刘喜的笑样消失而散尽。两个孩子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主动离开。小石头第一次看到刘喜严肃的脸,刘喜也第一次看到小石头的眼里闪过泪花。

    突然,刘喜用全力推向小石头,小石头仰倒后,还向刘喜举着大饼子。刘喜没理他,趾高气扬地回了家。

    从那以后,刘喜把小石头从坏人堆里清了出来,再不对他怪笑。小石头也不在刘喜面前绷着脸,还放松了对他的戒备,如果没有别的孩子在场,他们也在一起玩儿。到甸子上割柴草,他们还共同用东大岗子的牛往回拽,但是,他俩仍然不说话。

    小石头也敢骑牛,驯服的牛比刘喜驯的牛还要多。

    刘喜用小黄牛只拽了三趟草,小黄牛就被杀掉,原因是,它被何大壮砍伤了腿。

    那一天,刘占山把马文的房门砸开后,肖艳华被马向东堵个正着。马向东要打肖艳华,马文给搪着,肖艳华在马文身后溜走。马向东肚里窝着火,指着父亲大骂,惹怒了马文,给了他一个脖溜,打得马向东两眼冒金花,还没等他清醒过来,被马文一脚踹出房门。马向东已经撕破脸皮,要和父亲动手,被吴殿发拉开。

    见不到刘占山的踪影,吴殿发察觉到马向东中了刘“大白话”的奸计,便把准备到何荣普家去闹的马向东拉了回来。

    稍稍冷静的马向东也觉得不对劲儿,刘占山说马文搂着杨秀华,而杨秀华根本不会来他家,这是刘大白话故意给他们拴对儿。要知道来他家偷情的是肖艳华,说什么也不会回来堵。

    马向东对着刘占山的家门大声叫骂:“不是人揍的刘大白话,你他妈等着,我马向东和你没完。”

    马文也把刘占山恨得咬牙切齿,但在此时,他只有认吃亏。

    刘占山笑着回了家,但他还是不解恨,他认为马家把他害得太苦了,这种仇恨,不是一件两件事就能摆平的。他也知道会伤害到何家人,但是顾不了太多,既然肖艳华愿意让马文摆弄,让她丢丢丑也不算过分。

    肖艳华出事的第二天,马向东在村头碰到何大壮,劈头就问:“你妈在外面搞破鞋,你知道不知道?”何大壮也听到马家闹事的风声,也揣测到这件不光彩的事和自己的母亲有关,但他想不到马向东会来找茬。

    何大壮从记事那天起,就在屈辱中挣扎,他痛恨母亲做了不光彩的事,又享受着温暖的母爱。父母忍饥挨饿,省下嘴里的粮食给他吃,把上学的机会给了他。姐姐英子一天学也没上,也没一点儿怨言。姐姐认为弟弟是家里的顶梁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何大壮没考上中学,确切说是他没有心思去考。父母遭人欺辱,让他失去了求学的信心,他要到队里挣工分儿,给家庭添一些收入,也让父亲感到有了帮手。

    他恨马文、恨马荣、恨吴有金,是他们给了他太多的灾难,太多的耻辱。他要杀掉他们,但他现在还不能,他还小,不是他们的对手。他选择了忍耐,这样的忍耐是仇恨的集聚,比发泄还要可怕。

    马向东骂他,何大壮装做没听见,低着头往家走。马向东追上去,拽住他的脖领,恶狠狠地喝斥:“小王八崽子,你妈在外面偷男人,你回去管管那个骚妖精。”马向东骂完想离开,何大壮给他一个大耳光。何大壮还想打,被赶过来的马向伟抱住身子。马向东返回身,把何大壮一顿胖揍。打完对他说:“小王八崽子,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再不老实,连你家的老王八一起打。”

    何大壮回家取镰刀,想去找马向东拼命,看见小黄牛拱他家的柴禾垛,何大壮举刀砍在小黄牛的后胯上。

    小黄牛伤的并不重,将养几天就能痊愈,但是,马向春觉得养个伤牛不划算,便产生杀掉分肉的想法,和社员一说,全体同意。但杀牛要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还必须有充分理由。

    马向春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刘昭义,明确交待:“一定选好词儿,字也要好看,如果大队同意,畜牧组批准,就不追究你的失职,如果不批,扣你半年工分儿。”

    刘昭义没把扣工分儿的事放在心上,少弹几下琵琶琴,草草写上几句:“东大岗子小队的牛被人误伤,且伤势极重,已经失去为广大革命群众服务的价值,经全体社员讨论,贫下中农核准,队长同意,申请把它杀掉,让它为革命再做一次贡献。”

    这个申请交到大队,兰正又把它送到公社畜牧组,畜牧组侧重“伤势极重”,批准了申请。小黄牛被杀,社员们都分到了牛肉,刘昭义也没扣工分儿。少了一头牛,还少操一份心,刘昭义觉得挺不错。

    当东大岗子的社员高高兴兴地把牛肉消化掉,把本不起眼儿的小黄牛忘掉后,小黄牛事件却在刘屯引起轩然大波,

    马荣和马向东坚决要把砍牛的事件查清楚。他们的理由是:小黄牛是集体财产,集体财产也是国家财产,国家财产就不分你队我队,爱护国家财产人人有责。有人明目张胆地破坏国家财产,我们无产阶级就不能看着不管。马荣找到吴有金,请求他带领全村贫下中农对何荣普进行讨伐。吴有金为闺女的事发愁,没心思管这些没用的乱事,并且告诉吴殿发:“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再捅乱子就滚出这个家!”

    没有吴有金支持,马荣没有底气,但他不甘心这样不了了之。和马向东去了东大岗子小队。

    马荣骂马向春:“你这个鳖犊子,光想到吃牛肉,忘了你二叔的仇!何荣普指使儿子砍了你队的牛,你一个屁都没挤出来,妈啦巴,你这个队长白当了,叫失他妈的职!”

    马向春在队里整理牲口套,忙向叔叔解释:“一个草牛,还是牤子,养着就是为了吃肉,砍了就砍了吧,也让社员解解馋。今年涝得重,过大年都没吃上荤腥。”

    “妈啦巴!”马荣气得直跺脚:“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一点儿他妈的什么也没有,这是政治的事,不能讲究吃,里外你都分不清!叫刘强砍了脑门子,这么大的仇你也忘掉,还跟人家混得挺不错,你说说你,还是人揍的吗?”

    马向春一脸苦笑,他说:“老叔,这个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也没把谁怎么样,他一家子服了软,认了错,我不想没完没了。”

    “你!”马荣大声吼:“和你这个鳖犊子真没辙,你头上的疤瘌就算白落了,妈啦巴,你就看着你二叔白叫人整死吧!”

    马向春放下手里的活,找个长条凳让马荣坐下,他说:“老叔,我也想劝劝你,这么些年,你在刘屯没少树敌,依我看有点犯不上。”

    “啥叫犯不上?”马荣站起身:“我知道我得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