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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第四十节

    秋天即将过去,刘屯又要进入漫长的寒冬。今年粮食打得多,公购粮和超产粮都超额完成任务,在全大队拿了头彩,在公社也榜上有名。由于去年“老连长”分粮的教训,今年分粮格外认真,兰正派人来监视,还让会计亲自过秤。吴有金和刘奇都忙着往粮库送粮,故意脱开此事。分粮前两位队长曾暗示刘仁手头高点儿,终归有限,每人得到的口粮不超过四百斤。

    有了自留地和小开荒,社员们额外收了一些粮食,像孬老爷这样的人家,吃到明年大秋没问题。孬老爷还有打算,想让小囤子去当兵。他觉得刘占伍当兵是凑巧,因为蒋介石要反攻大陆,随时都可能打仗,没人爱去,让中农子弟钻了空子。仗没打起来,当兵风险小,不但有出息,还给家里省吃的。再想当兵,必须成份好,那还得挑挑拣拣。

    刘占伍当兵挺划算,刘占山照样领他的口粮,别人家青黄不接,刘占山家粮食吃不了,而且还显得阳棒,不但敢说大鼻子祸害中国女人,还敢和吴有金顶撞。

    大多数人家仍然担心粮食不够吃。饿怕了的人们把地里捡得干干净净后,又把目光投向田鼠洞。丰收了,田鼠也跟着借光,吃得溜圆,又在地下打洞,修筑粮仓,把玉米、大豆储藏起来,以备冬天享用。这种鼠体短,个肥,刘屯人叫它豆储子。困难时期,饥民曾把它抓来烧着吃。因味道不鲜,不好下咽,又因大多数村民对鼠类的厌恶心理,豆储子才没有绝根。现在没有人再吃它,而是挖它洞里的粮食,如果找个较大的豆储子洞,能挖到三、四斤黄豆角。

    羊羔子到赵家壕挖鼠洞,挖了几锹就觉得心烦,他认为和豆储子争几斤带土的粮食不划算,不如秋天到队里去偷。虽然羊羔子认为“刘永烈”偷队里的东西叫“拿”,但是,随着政治觉悟的不断提高,他也认识到这种“拿”法不地道,而且存在很大的风险。今年他“拿”了一次,背回一口袋玉米棒子,路上差一点儿被马荣逮住,到家里还心惊胆战。

    他也说不清为啥怕马荣,为啥见到马荣心里就发毛。羊羔子常给自己壮胆儿:“马荣算个屁?狗仗人势,他是贫农,我也不是地主,我还是烈属,他比我差一截。”羊羔子骂过马荣是“老狗”,骂完后晚上做噩梦。

    那次偷玉米,羊羔子又做了噩梦。他觉得被马荣看见了,晚上一定领人来搜,还要把他带走,吓得羊羔子忘了搬出“烈属”的牌位。

    其实,马荣真的看见了羊羔子偷粮,当时马荣也从地里往家背玉米,没顾得管他,让羊羔子捡个便宜。

    羊羔子顺着鼠洞挖了一段,和一个坍塌的洞连上,洞里的粮食被人挖走。他觉得丧气,向四周望望,看见孙广斌也在挖鼠洞,离他很近,兜子已经装满。羊羔子想:“准是这老光棍子先我一步,挖走鼠洞里的粮食,让我白费力气。”他气愤地冲孙广斌吐了一口,暗自骂:“这个老不死的臊脬,有饭吃你就瞎整,多饿你几顿,你就不想娘们儿了!”

    羊羔子骂孙广斌臊脬不是没道理。

    孙广斌被羊羔子从家里赶走后,一直没死心,虽然有段时间没去看瞎爬子,但是,贼溜溜的眼睛总往瞎爬子家里瞄。羊羔子自称刘永烈,便在心里提升了娘俩的政治地位,他认为,做为光棍儿、又是普通社员的孙广斌,根本没资格往烈属家里跑。

    初秋时,羊羔子家断了粮,他在甸子上和社员们一起烧青玉米,把烧得半生不熟的青玉米带给母亲吃。瞎爬子吃后喝了凉水,拉起肚子,没几天就病倒在炕上。

    知道瞎爬子生病,孙广斌又往她家跑,给她送去刚出锅的大饼子,不巧让羊羔子碰上,拽着孙广斌的脖领子往出轰。瞎爬子央求儿子:“别这样对待你孙大叔,他是好人,没少接济咱娘俩。”羊羔子看一眼放在炕桌上的大饼子,气愤地说:“他接济咱俩,是有利可图!”说完,把大饼子从窗户扔出去,对着窗外喊叫:“这不是大饼子,是糖衣裹着的炮弹,是别有用心的人想占我们无产阶级的便宜。我们是革命烈属,决不能让坏人得逞。”

    闻讯赶来的刘奇从院子里捡回大饼子,看到羊羔子撕扯孙广斌,大声喝斥他:“放开孙广斌!”羊羔子不松手,瞪着眼对刘奇说:“这老小子没安好心,趁我不在家,偷着往我家钻。”

    刘奇质问羊羔子:“咋地?到你家串个门儿就犯法了!你妈有病,孙广斌来看看有啥不对?告诉你,上你家串门儿是看得起你妈,要是看你,他不见得来!”

    羊羔子用眼翻愣刘奇,觉得这老家伙说话有些“歪门儿”,但他知道马文那些人都不敢和刘奇耍横,他也不想顶撞,只是说:“我知道你这老家伙向着孙广斌,但是,向情向不了理。孙广斌来我家,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家是烈属,决不能让这样的人进入!”

    听到羊羔子称自己是烈属,刘奇先是一愣,随后想到羊羔子的封号,很严肃地说:“羊羔子,你叫刘永烈谁也说不出啥,不能自封烈属。我不是吓唬你,自封烈属是很严重的错误行为,弄不好要挨整。”

    羊羔子不服气,心想:“说他邪门儿,他真是邪门儿,听说过四类家属挨整,没听过烈属挨整。”他对刘奇说:“少整那些邪门子事,没人听你的,你把孙广斌给我弄走。这是我的家,孙光棍子不许来!”

    刘奇见羊羔子越说越胜脸,没再搭理他。孙广斌灰突突地离开,刘奇转身回家。

    从那以后,羊羔子称刘奇为“老邪门儿。”

    这个“老邪门儿”也真怪,让村里的老娘们儿帮孙广斌拆洗破被,羊羔子的瞎娘还摸着帮孙广斌做了一件对襟棉袄。

    羊羔子坚信父亲是烈士,不想让孙广斌把母亲拉下水。他也知道,母亲坚守着对父亲的那份情义,不会做出过格的事情。每年春天,母亲都认为父亲会回来,羊羔子总是不相信。为了坚守“烈属”的信念,他也不希望父亲活在世上。

    现在,他站在鼠洞旁看着惦记他娘的“老臊脬”,忽然产生奇怪的想法:“父亲回来也不错,省得孙广斌钻空子。”

    想到父亲能活着回来,羊羔子后背凉丝丝的,联想到有人在解放前离家出走,回来时带个小老婆,他在心里说:“我倒不要紧,白让老娘苦等了!”但羊羔子总喜欢往好的方面想:“领回小老婆又能咋地?只要父亲风光,我也跟着借光。老娘要觉得吃亏,就跟孙广斌去搭伙,能忍耐,就这么往前凑合。”想到这,羊羔子挺挺腰,暗自念叨:“最好是带着伤回来,少条腿也可以。那样的话,我羊羔子今非昔比,不再叫刘永烈,起个更响的名字。”

    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羊羔子对父亲参加革命的信条发生动摇,父亲带着光环回来的想法,被他立即否定。心里嘀咕:“老娘总怕我老爹掉到窝子里,现在是越怕的事越容易发生。”他小声骂:“如果老爹掉到窝子里淹死,那可坏了!淹死鬼那个王八犊子,给村里带来不少灾难,也把他的家人坑得不轻。”

    羊羔子骂淹死鬼坑人,又大声骂“老臊脬”不是好东西,还故意让孙广斌听见。孙广斌不愿惹是非,提着锹去了别处。羊羔子到孙广斌挖鼠洞的地方看了看,不见土粮食,扛起锹想回家。走了几步,他改变主意,转身奔向青年林。到了大柳树下,羊羔子心慌脚步乱,一溜小跑上了小南河大堤。往回看了看,他又骂:“也不知哪来的野种,死到窝子里,喂王八也就算了,偏偏埋在甸子上,不定哪天发大水把它冲了,省得吓唬人。”骂着淹死鬼,羊羔子产生疑惑:“淹死鬼的坟怎么和新埋时一个样呢?莫非有人给它填土?不会吧?这个吓唬人的王八蛋不会有后代!”

    他把铁锹插在堤顶上,目光从大柳树转向小南河,淹死鬼的事情提醒他,他琢磨:“秋天那场大水准能冲出窝子,我还是到河边看看,万一碰上需要背河的,又能赚上几个零花钱。”

    汛期过后,这一带没下雨,河水明显减少,常过河的人都能分辨出哪里有窝子。要想遇上需要背河的,除非碰到外地人。

    羊羔子怀着撞运气的心态来到河边上。

    今年洪水大,河滩地颗粒无收,冲倒的柳树栽在地上,顽强地抬起头。滩地上的蒿草被泥沙覆盖,通往河南的路是过水后人们新踩出来的,很泥泞。河水退到河槽里,无声无息地流淌,几条快鱼在水面上穿梭,引逗着水鸟从天空中扎下来。天边的云彩像山峰,不时地把块块白云投向天空,太阳向南低下身子,躲着北方吹过来的寒冷。

    羊羔子躲在一棵半躺着的柳树下向南张望,不一会儿,感觉冷得不行。起身捡了些干树枝,刚想点火,看见从河南走来一群人,走得慢,像一家子。

    走来的人到了河边,停在一起,一个男人从后边女人手里要过木棍,向水里试几下,然后退回,把随身携带的包裹放在地上,一家人坐下来,好像商量什么。一会儿,两个年轻的姑娘站起身,在河边徘徊。虽然隔着河,羊羔子看得真切,他想:“这一家子不是本地人,而且要过河,该我运气好,今天我得狠狠地宰他们一把。那两个姑娘挺不错,背河时要手下留情,别惹她们不高兴。”羊羔子又一想:“常言说得好,无毒不丈夫,我刘永烈不能栽在女人手里,该怎么要钱就怎么要,必须吸取背孟慧英时的教训,把钱拿到手再背。”

    羊羔子清点对岸人数:“两个姑娘,还有一个不足十岁的半大小子,那两个岁数大的是他们的父母,一共五口人。唉,他们怎么不张罗过河呢?莫非他们害怕河水,想改变主意返回去?”羊羔子站到河边上,连比划带喊:“你们过河吗?专门有人背河!”一家人都往这边看,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没心搭理他,对方没有回应。羊羔子着了急,心里叨咕:“到手的生意,千万别跑了!”他来不及多想,迅速脱掉棉袄棉裤,“扑通”跳进河里。

    晚秋的水特别凉,羊羔子感到两条腿像针扎一样疼,他顾不了这些,一直趟到对岸。

    上岸后,羊羔子上牙磕着下牙,哆嗦着说:“我是背河的,把你们都背过去,用不了多少钱。”

    两个姑娘背过脸去,中年男人操着外地口音说:“我们是逃荒的。”

    “啥?”羊羔子仔细打量这些人,各个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是土。心里抱怨:“遇上一帮叫花子,真他妈倒霉透顶,白挨冻了。”羊羔子不甘心,瞅着两个姑娘对中年男人说:“这水拔凉拔凉的,两个妹妹受不了,让我背过去吧,给点钱就行。”中年男人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包里露出半个窝头,他说:“这有半个馍,孩子们没舍得吃,看你冻得够戗,吃了它防防寒。”

    羊羔子白了中年男人一眼,又用眼扫了扫两个留长辫的姑娘,突然扭转身跳进河里。回到岸上,急忙套上裤子穿上棉袄,把先前捡来的干柴点着,蹲在地上看着对岸的一家子过河。

    虽然附近没窝子,但河床凸凹不平,被水冲成的条形沟也有一人深。羊羔子有过河经验,他走的路线河水浅,也很平坦。

    河对面的那家人还在犹豫,轮番到河边用木棍试探。稍大的姑娘坐回包裹上,慢慢地脱掉家做的夹鞋,站起身,径直走向水里。河水把姑娘的裤子泡湿,她全然不顾。溅起的水打在脸上,她用手抹掉。河水没过姑娘的膝部,她不退缩。好像河对面有种神奇的力量吸引她,让她忘了过河的危险。

    中年男人看到闺女趟过去了,背起小男孩,领着一家人搀扶着过了河。

    羊羔子往火中加柴,火苗旺起来,过河的一家人围向火堆。

    在火堆旁,羊羔子特别注意领头过河的姑娘。

    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薄嘴唇冻得发青,上下牙直抖。羊羔子仔细端详,他的心翻腾起来:这姑娘太漂亮了!瓜子脸,白白净净,特别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露着天真和执拗。

    姑娘看一眼羊羔子,羊羔子觉得心发痒。

    中年男人问:“你们这有个人叫刘奇,认识他吗?”

    “认得,认得。那是个倔巴头,外号老邪门儿,从城里整回来的,现在当队长了。”

    “我们是投奔他来的。”

    “投奔他?”羊羔子问:“听你的口音是关里人,怎么认识他?”

    “咳!家里遭水灾,没有收成,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中年男人说:“我有个表哥,以前和刘奇在一个厂里做工,他说这个地方好,人少地多,能吃上饱饭。如果家里有姑娘,还可以落户口,我们就来了。”

    羊羔子因为揪孙广斌的衣领遭到刘奇批评后,对刘奇有了成见,今天有外人,他更要发泄对刘奇的不满:“刘奇有啥能耐?就能整邪门子事,他没权办户口。以前他在城里还混个人样,现在拉家带口回来了,在村里没地位,啥也不是。”

    中年男人问:“这说的是嘛?刚才还说刘奇当队长,怎么又啥也不是呢?”

    “狗屁队长,那是临时的,真正的队长是吴有金,被一个叫刘强的混小子踹了。当时要涨水,没人爱管事,大队书记用了老邪门儿,不想让他干长,现在掌权的还是吴有金。”

    中年男人听出这个年轻人对刘奇有看法,便不提刘奇,他问:“刘屯离这远吗?”

    羊羔子憋了一肚子火,心里叨咕:“白白趟过河,冻得腿抽筋,一分钱没挣着,还得让他们跟着烤火,真是不划算。”他想支个错道给他们,又可怜面前的两个姑娘,特别是稍大的那一个,羊羔子不忍心把她支走。

    羊羔子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不情愿地说:“走吧,我带你们去刘屯。”

    外地人求羊羔子把他们带到刘奇家,羊羔子想到刘奇的小儿子刘满丰还是光棍儿,怕“老邪门儿”先占上。羊羔子也想娶媳妇,便多了个心眼,把他们带到吴有金家。

    刘屯地势低洼,十年九涝,刚刚过去的三年饥荒,使得刘屯更加贫穷。本村的姑娘往外走,外村的姑娘不愿往这里嫁,老光棍子望着女人叹气,很多小伙子娶不上媳妇。这两年没遭水灾,刘屯的日子明显变好,又有一批青年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村里的一些长辈都很着急。刘奇出了一个点子,让外地有姑娘的人家到刘屯落户。他把这个想法说给兰正,两人一拍即合。

    兰正早有这个想法,但他没有明确表示,因为他的观点连他自己都认为站不住脚,打出的比方也很特别:“哪里水好,哪里鱼多,姑娘也是这样,都愿意往好的地方去。伪满时期,满洲国的姑娘能嫁到大日本国,这家人就要烧高香。现在中国人站起来了,小日本的姑娘争着往中国跑,要不是解放军守得严,国门都得撞破。中国小伙就不用说了,老光棍儿也能娶洋媳妇。”他又说:“如果外地的姑娘都往刘屯嫁,刘屯就取消了光棍子,这说明我兰正又做了一件大事,算不算政绩不重要,娶上媳妇的刘屯人不会忘记我。”但是,兰正不能把不成熟的观念全部暴露出来,他对刘奇这样说:“别看刘屯穷,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还要想办法。想办法就是算计,老百姓算计不到就受穷。我们是干部,算计不到就会给社员群众造成巨大损失。虽说光棍子也能干好革命,但他们会影响下一代成长。刘屯就像一张白纸,要在这张白纸上做文章,还要在这张白纸上画图画。刘屯这张纸很大,让大家都来画,外地人也可以,不过得有条件,到刘屯落户必须把姑娘嫁到刘屯。干啥都要有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兰正已经决定好,又问刘奇:“你看这样行不行?一个姑娘带一户。”

    兰正经过深思熟虑,又讲了一大堆话,总结起来是一个政策,想到刘屯落户,必须带来姑娘。投奔刘奇来的这户人家有两个姑娘,落户不成问题。

    这户人家姓杨,中年男人叫杨敬祖,自称是忠良后代,谁也弄不清他的哪辈先人是哪个朝代的忠良。杨敬祖四十五岁,体格挺好,是一个好劳力。这家人中最显眼的是那个稍大一点儿的姑娘,她叫杨秀华,虚岁刚满十八,身姿轻盈,苗条消瘦,大眼睛显得特别机灵,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是一个天真倔犟又很有心计的女子。刚进吴家,她把目光落在吴小兰身上。

    吴小兰心情稍稍平静些,仍然在苦闷中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