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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节

摘下装饽饽的小柳条筐。筐里还剩几粒糠饽饽渣,刘喜看见,抢着捡起吃。刘志说:“成天哭哭咧咧,只要看见吃的,比谁动作都快。”刘喜只顾吃,没在乎哥哥的话,跟着他去了黄岭。刘志让刘喜在大榆树下看着,自己握菜刀爬到树上,扒掉树皮往下扔。刘喜连捡带玩儿,装了一小筐,树下还有一些。

    从村里走出一个人,三十多岁,中等个,长得挺结实。他穿着对襟黑棉袄,扣子已经掉光,用麻绳捆绑,一双棉鞋破得没有模样,趿拉着,露着大脚趾。此人来到树下,推开满脸鼻涕的刘喜,用脚把榆树皮敛到一起。见刘志从树上下来,便问:“你是哪村的?”

    刘志回答:“刘屯的。”

    “趿拉鞋”变得气势汹汹:“谁让你到我们这里扒树皮?”

    刘志瞪着他,没吭声。

    “趿拉鞋”把筐里的榆树皮倒在地上,把筐扔到一旁,然后用脚踩住榆树皮。

    刘志把筐捡回,大声问:“你想干啥?”

    “干啥?”“趿拉鞋”咧嘴笑笑:“没收!树是我们的,你把树皮扒了,树就得死。这棵树,是社会主义的大树,为贫下中农遮阳,你把树弄死,就是破坏社会主义!我劝你赶快滚,不然我叫来民兵,把你抓起来!”

    刘志不服气:“这树的主干被人扒光皮,已经死了。”

    “趿拉鞋”不理会刘志,他把树皮搂到一起,解下腰间的麻绳准备捆。刘志往下抢,被“趿拉鞋”推个后趴。

    又从村里走来一个人,离老远就问:“咋地了,那两个小崽子想干啥?”

    这个人和先来的人长得相似,可能是兄弟俩。只是先前那个人是平头,这一位头发很长,蓬松混乱,满是尘土。他也穿对襟棉袄,但棉袄特长,接近膝盖。棉裤腿露着脏棉花,裤裆开了线,像条开裆裤。

    “开裆裤”问趿拉鞋”:“哥,这两个小子是哪村的?到这干什么?”

    “趿拉鞋”说:“刘屯的,到咱这扒树皮。”

    “开裆裤”顺手抓到刘喜:“小崽子,还哭呢,你胆子不小啊!敢到这里扒树皮,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你们是祸害社会主义的大树,是反革命行为!”

    刘喜挣脱,“开裆裤”也不再理他,蹲下身和“趿拉鞋”分树皮。刘喜见哥哥上前抢,他也过来把“开裆裤”怀里的榆树皮扑打掉。“开裆裤”抓住刘喜的衣领,瞪着眼问他:“小崽子,你不服咋地,什么成份?”

    刘喜没加考虑,开口说:“地主。”

    “哈哈!”随着“开裆裤”的狞笑声,刘喜挨了重重一巴掌,他退出几步,摔在刘志怀里。

    刘志见弟弟挨了打,不顾一切地扑向“开裆裤”。“开裆裤”没把刘志放在眼里,飞起脚,向刘志的前胸踢去。刘志躲开,斜过身子抱住“开裆裤”的脚,就势举过头顶。头重脚轻的“开裆裤”向后仰,四肢翻天,重重地摔在地上。

    “趿拉鞋”见刘志摔倒“开裆裤”,再不敢轻视这个半大小子,没从正面进攻,而是转到刘志背后,抱住他的腰往地上摔,来回晃了几圈儿,也没把刘志摔倒。“开裆裤”从地上爬起,抡拳向刘志脸上打去。刘志的身子被“趿拉鞋”抱牢,躲不开,脸上挨了一拳。刘喜见两个人打哥哥,他趴到“趿拉鞋”的脚上,咬住腿脖子不松口,疼得“趿拉鞋”嗷嗷叫。“开裆裤”放开刘志,抬脚向刘喜踢去,刘喜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翻倒在丢在地上的菜刀旁。他伸手去抓,“开裆裤”上前一步,用脚踩在刘喜背上,刘喜动弹不得。刘志为救弟弟,挣开“趿拉鞋”,使足全力撞向“开裆裤”。“开裆裤”没有躲,和刘志同时倒地。刘志心想:“凭力气根本打不过这两个人,只有抓住菜刀才能拼。”他不顾“趿拉鞋”拳打脚踢,挣扎着接近刘喜,眼看就要拿到菜刀,听到“开裆裤”狠狠地骂了一句:“地主崽子,去死吧!”

    “开裆裤”猛起一脚,踢在刘志的太阳穴上,刘志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志醒来后,感到浑身剧痛,试着动了动,寻找弟弟。刘喜满脸是血,抱着被踹扁的小花筐坐在地上笑,刚扒的榆树皮一片也没剩,连菜刀也不见了。

    刘志爬到弟弟身边,摇着弟弟问:“你笑啥?”

    刘喜不说话,只是笑,笑得刘志直害怕。他把弟弟搂过来,哭着说:“你不是爱哭吗?你哭啊!”

    刘喜抓着哥哥,扭曲的小脸一阵阵抽动,极其痛苦。他的鼻子里不再流鼻涕,而是血。眼里没有泪,留出的液体和鼻子里流出的是一个颜色,没有哭,还是笑。

    刘志仰在地,把幼小的刘喜抱在身上,抱得紧紧的,热乎乎的泪水冲洗脸上的血。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和一个五岁的童年,为了几张榆树皮,遭受两位壮汉的无情毒打,壮年人敢下这样的狠手,主要源于刘喜承认了小地主。然而,单纯的孩子并不知“小地主”是什么概念,直到领教毒打后他也不会清醒。但他懂得了恨,毒打和仇恨的共同作用,挤干了幼小孩子的眼泪。

    刘喜“嘿嘿”地笑个不停。

    在地上歇了一阵子,刘志吃力地站起来,拉着刘喜往回走。快到村口,他把刘喜领到泡子边,两人洗了脸,悄悄进了家门。

    李淑芝到队里去劳动。因为家里没劳力,分的粮食更少,她只好拖着瘸腿去挑种子。怕她们往家偷粮,马荣持枪看着挑种子的妇女。特别对李淑芝这样的四类家属,马荣盯得更紧,收工时还要搜兜。

    收工很晚,李淑芝到家时,天已经麻黑。她用谷瘪子面和水,打算做窝头吃。谷瘪子面没粘性,攥不成团儿。李淑芝从柜里找出瓢,看一看,一点儿榆树皮面也没有,问刘志:“你扒的榆树皮呢?”

    刘志想到扒榆树皮,眼里的泪就止不住,他用手抹一把,哽咽着说:“没扒着。”

    “唉,这年头,榆树皮都扒光了。”李淑芝叨咕着:“没扒着就没扒着,再想别的办法,做不了窝头就做粥吧!晚上又不干活,把肚皮撑起来就行了。”

    做好谷瘪子粥,李淑芝点着煤油灯,喊刘志吃饭,刘志慢腾腾地挪到桌子前。李淑芝借着灯光一看,惊呼一声:“志儿!这是怎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

    刘志痛苦地摇着头,流着泪说:“妈,没有啥,上树摔的。”

    “不对!”李淑芝一把拉过儿子:“你看着我!”

    刘志抬头看母亲。

    李淑芝不知如何是好,连哭出的眼泪都忘了擦,她哆嗦着,说话变得很吃力:“我上辈子怎么做了这么多的孽呀!报应我一个人还不行吗?别坑我的孩子呀!叫人打成这样,成了残疾了,以后可怎么活呀!是谁这样手恨?现在的人都疯了吗?怎么连孩子都不放过呢?”

    奶奶端着粥碗爬过来,摸着刘志说:“孙子,出啥事了?把你妈急成这样。”她又摸摸刘志的头:“孩子好好的,咋回事呀?”

    刘志抓着奶奶的手,小声说:“奶奶,没有啥,从树上掉下来,摔一下,不要紧的。”

    李淑芝拍打自己,悲声说:“还说没咋地,你自己看不见,你的眼睛叫人打斜了!”

    刘志忍痛摸了摸,泪水和血水沾了一手,他安慰母亲:“妈,不要紧,我得眼睛看得见,没瞎就不怕。”

    李淑芝急得发了疯,她拉起刘志:“告诉妈,是谁打得你?找他去!大不了搭上我这条命!”

    奶奶拉住李淑芝的胳膊,哀求她:“淑芝呀!你可要冷静,如果你有个一差二错,这个家就毁了!我老太太命不值钱,还有两个孩子啊!你可千万别莽撞。还是那句老话,能忍就忍一忍吧!咱家的情况明摆着,和任何人都计较不起呀!”

    刘志挣开母亲的手,坐回桌子边。这个倔得出奇的孩子,今天变得格外冷静,他劝母亲:“妈,听我奶奶的话,我们忍着吧!哥哥不在,咱们打不过人家,还没地方讲理,咱家是地主,没有人替咱说话。”

    刘志虽然劝母亲,但是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在心里发誓:“横行霸道的坏蛋,你们等着!不论是开裆裤,还是马文、吴有金,你们打了我,我一定要报复你们!”

    李淑芝的心情稍微平静一些,到灶前烧了一盆清水,给儿子洗了脸,边洗边落泪:“嘴也打破了,脸还肿着,这么多伤,真够孩子受的。老天爷啊!你让大人遭罪还不够吗?小孩子也这样命苦。已经被打了一顿,这又挨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犯了啥了?升成份就升成份呗,给我戴地主帽子我也认,折磨孩子干啥啊!老天爷你睁开眼,把所有的灾难都推给我,放开孩子吧!”

    家里人光顾忙刘志,没人管刘喜。刘喜自己跪在桌边,只顾吃谷壳粥,转眼间,他的肚子鼓了起来。刘喜还想吃,拿饭勺去盛粥,没端好,煳粥撒到桌边和炕上。李淑芝没好气地对他说:“不是哭就是吃,搅得家里不安宁。不如相信贾半仙的话,明知养不活,早扔掉也就算了。”见刘喜没哭闹,李淑芝感到奇怪:“平常哭啼不止的刘喜怎么没了哭声,莫非让谷壳粥撑的?听说有撑死孩子的事情。”看到刘喜鼓起的肚子,她抢下刘喜的饭碗,用衣袖擦了擦他的前襟,又去擦脸上的糊粥。李淑芝发现刘喜脸上也有伤,青肿的眼角还在渗血。

    李淑芝把刘喜抱到腿上,觉得儿子很反常。她直勾勾地看一会儿,又用手掐刘喜,刘喜 “嘿嘿”笑两声。惊呆的李淑芝托起儿子的脸晃两下,刘喜随着晃动笑,还发出“哼哼”声。她把刘喜推到炕上,刘喜坐在炕上笑。李淑芝猛地把儿子搂到怀里,放声大哭:“喜子呀!你不是爱哭吗?叫人打成这样,你就通通快快地哭吧!你哭呀!你为啥不哭?哭两声让妈听听啊!喜子啊!你叫人打傻了还是叫人打疯了?你可不能那样啊!要疯让妈疯,你还啥也不懂啊!”刘喜把小手放在妈妈的脸上,瞅着妈妈笑。李淑芝捧着儿子的脸,哭声更悲:“喜子啊!你笑啥呀?你笑妈妈?妈做错啥了?喜子,你不要笑,不要笑啊!妈害怕你的笑。你哭两声吧!把心里的苦哭出来,妈的心还能好受些啊!”

    刘喜只会笑,红肿的小脸让枯笑扭曲,幼小的心灵被仇恨摧残,哭的神经已经麻木,冷酷的嘻笑随他一生。

    肆虐的狂风终于感到困乏,一切生命都不愿打破这短暂的平静,万物沉睡于明天的梦境之中。

    奶奶没有睡,家中的变故动摇她“能忍自安”的信条。她虽然解劝儿媳,但她不知这个家还能支撑多久。由于长时间挨饿,浮肿从腿部爬到脸上。奶奶预感到,自己活不长了!这位瞎眼老人,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找回光明,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看到离别的亲人。他看到儿子回来了,孙子也回来了,带回成兜的大饼子。刘喜第一个抢到,咬了一口,又哭啼着跑向奶奶,把大饼子塞到奶奶嘴里。大饼子上抹着刘喜的眼泪和鼻涕,奶奶觉得香,这是她一生中最好吃的东西了。而今夜,奶奶没有平常的好梦,她听着刘喜撕人肺腑的“嘿嘿”笑声,陪着极度悲痛的儿媳暗自流泪。

    刘志睡不着,身上的疼痛和腹中的饥饿让他难以入眠。他在琢磨怎样报复“开裆裤”和“趿拉鞋”,搅尽脑汁想办法,两只手不自觉地用力,棉被被他抓出窟窿。

    李淑芝倚在炕里,把头靠在窗台上,她一会儿看看刘志,一会儿又看看刘喜,悲伤和痛苦压得她喘不出气,她用左手压在胸口上,右手不停地捶打着。

    由于春风的抽打,窗纸破碎了很多,没钱买,奶奶摸着用破衣服挡了挡,在屋里可以看到窗外。

    满天星斗慢慢地向西移动,不愿惊醒熟睡的大地。微风轻抚广褒的旷野,鸦雀无声。李淑芝的眼睛大睁着,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午夜时分,外面响起“嚓嚓”声,又是一阵零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吆喝。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刘喜梦中的怪笑声,让母亲心惊肉跳。

    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李淑芝才感到乏困,刚合眼,就被生产队的钟声惊醒。她急忙跳下地,抱柴烧火,准备给家里熬煳粥。刚点着火,听到刘晓明大声召呼何荣普。

    很快,由刘晓明领头,王显财、刘文胜、何荣普在后的四类队伍组成。刘晓明带头喊:“开大会喽,全体社员大会,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哪家都得去人,谁不参加大会,后果自负。”

    李淑芝急忙扔下手中的烧火棍,嘱咐婆婆一定要看住两个孩子,特别是刘志,千万别让他出屋。

    她拖着伤腿跑到生产队,站到她平时挨斗的地方,刘晓明等一行四类在她右边弯腰站下。李淑芝的左边,于杏花没有来,换上了于杏花的婆婆刘吴氏。

    刘吴氏娘家很穷,贫困的父母忙于生计,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没给她起。在她十八岁那年,刘有利的老婆去世,父母让她做了刘有利的填房,生了两个女儿,都被瘟疫夺走,后来有了刘占山。刘有利四十五就抽上了大烟,几年时间,家里的土地大部分换了烟土,他的生命也被烟毒啮食掉,留下年轻美貌的妻子,很不情愿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刘有利死后三年,刘吴氏生下刘占伍,村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是遗腹子,也有的说受了邪风,大多数人支持“摸蛤蝲”的说法。刘占伍一天天长大,这孩子不但长得周正,而且非常健壮,村里人也挺喜欢他。

    自从刘占山当逃兵以后,村里对刘吴氏的闲话多起来,风言风语传到刘占伍的耳朵里,他对村里说闲话的人产生抵触情绪,特别对歧视他的吴、马两家,从心里迸发出强烈的仇恨。由于没有父亲管教,刘占伍从小满街跑,上了两天学就不去了,刘吴氏根本管不住他。

    刘占伍弹弓子打得准,打树上的小鸟,几乎是弹无虚发。

    刘吴氏怕别人说她闲话,不愿接触外人,躲在家里烧火做饭,有空闲做点儿针线活。

    孤僻的刘吴氏身体很差,今天站到这里挨斗,是马荣逼她来的。

    吴有金主持开会,还让刘仁点了名,得知刘屯社员全部到齐,他对着刘晓明这排人厉声喝吼:“把头低下!”

    包括刘吴氏在内的所有新旧四类,齐刷刷把头低到一个水平线上。

    吴有金没做开场白,也没讲大好形势,他用眼扫一遍低头的一排人,又把目光投向广大社员群众。会场里没声音,也没人敢打破这恐怖的寂静。从队长的神色看,说不定谁要遭殃。

    吴有金一声断喝:“把老逛带上来!”

    会场里的人们惊呆了,他们不相信,这个老实得像蔫巴蛋一样的老光棍儿会干出什么坏事!

    老逛穷得住地窨子,吴有金斗他干什么?

    社员们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刘吴氏“扑通”一声,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