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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十几岁,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渐渐地,他和父亲疏远,脾气变得古怪,胆子出奇的大,打架敢下黑手。十八岁时,人们给他起个绰号叫“黑大胆”。

    有一次,在他家闲坐的刘有权想支开他,便说:“今天是七月十五,鬼的节日,乱坟岗子的大柳树旁有人上坟。今晚儿,你敢把坟上的纸钱拿回来,我请你吃一顿肥猪肉。”老黑摸黑出了门,在他家玩儿牌的男人们忘了这件事。到了半夜,老黑的父亲急了,央求大家帮他找儿子。人们举着火把合伙来到大柳树旁,用火把一照,发现老黑斜躺在一座坟边的青草里,看样子是睡着了。被大家叫醒后,他跟着人们回了家。第二天,刘有权想赖掉这顿肉,老黑不答应,他去了刘有权家,不顾看门人的阻拦,直接去了刘有权的住室,告诉刘有权:“别看你有钱有势,别人溜须你,我不怕你,欠我一顿肉就得给,我就是跟你较这个劲!”刘有权没办法,只好供他一顿肥肉,老黑的“胆大”也在刘屯出了名。随着年龄的增长,老黑暴躁的性情愈发显露,他的媳妇因为和他生不起气,果断地离开他。

    不知为什么,老黑从懂事那天起,就对刘有权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刘有权常到他家串门儿,每次摸黑回家,他都盼望有胡子把刘有权抓走,或者被黑枪打死。

    刘有权的老婆生了几个丫头,只活下刘亚芬一个。后来娶了小,小媳妇为他生下刘笑言,土改后又生了刘笑愚,还没等小儿子叫他一声爸爸,刘有权就蹬了腿儿。

    刘笑言读过书,刚要做事,家乡土改。土地和财产都被分,他也由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沦为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虽然无产阶级允许他从狗屎堆爬出来,但是,很难脱掉臭屎的气味儿。出身不好,近村的姑娘没人跟他,他从外地找来个女人。女人有几分姿色,村里的光棍们眼热起来,疑惑刘老财没积什么德,他儿子怎么会娶上媳妇?有人说这女人图刘笑言的长相,多数人不这么认为,脸蛋儿和粮食是两码事,哪个女人也不愿吃长相而饿肚皮。便有人推断这女人是“二把刀”,不然她不会跟着地主儿子遭洋罪。“二把刀”是骂人话,村里人称她二姑娘。

    二姑娘和刘笑言的姑姑住一个村,家世很凄苦。父亲身体不好,靠母亲支撑家,为了维持活下去,母亲联系上鼓乐班子,哪家死人,她去哭丧。哭丧者都是穷人,用的是悲苦的眼泪,却被看做比妓女还下贱。二姑娘在阴影和歧视中长大,耳闻目染,也学了一些哭丧的技能。

    十六岁时,她出嫁。母亲吸取自己的教训,给她找了一个强壮的男人。天有不测风云,家乡起了战争,强壮的男人被中央军抓去“拉道”。一块弹片结束生命。二姑娘刚在新房呆三天,红袄换成白布,学着母亲为亲人哭丧。

    二姑娘守寡,守到邂逅刘笑言。

    土改后的刘笑言住偏房,偏房被大水泡倒后,他把檩子扛到村北边,给母亲把房子盖起后,自己在旁边压了两间土房。

    刘笑言把二姑娘领进土房之后,二姑娘才知道刘笑言的成份。刘笑言哄着二姑娘,二姑娘也觉得很温暖。家里粮食少,他自己喝稀粥也让二姑娘吃饱。

    后来二姑娘回了一趟娘家,带回一些粮食,也给刘笑言一个喜讯,说她怀了孕。小两口非常珍惜现在的幸福并为以后做打算,准备赊个猪崽养着,年后换俩钱儿给孩子置办些穿戴和被褥。

    说到养猪崽,刘笑言想起家里的秤。这杆能称二百斤的钩子秤,被看做刘有权剥削穷人的工具,分刘有权家产时没人喜得要。刘笑言留下来,几乎成了公用。老黑家称猪崽,很不客气地借了去。刘笑言去要,老黑以没用完为借口,很不客气地把刘笑言打发走。

    老黑恨刘有权,也敌视刘笑言,刘有权在打倒声中闭了眼,老黑对刘笑言的敌视情绪才逐渐淡下来。

    村里搞造林,刘笑言也去栽树,二姑娘给他准备好晚饭,便想起到老黑家取秤。走到老黑家门口,二姑娘又想往回转。她知道老黑不好惹,怕要不回秤还要遭到喝斥。看到老黑家院门和房门都开着,她奓着胆走进去。

    老黑在准备晚饭,蹲在灶坑前往灶里加柴,见有女人进屋,先是一愣,然后问:“你干啥?”

    “我来取秤。”

    老黑沉着脸问:“刘笑言让你来的?”

    “不是,刘笑言去甸子上栽树。”

    老黑瞅了眼二姑娘,二姑娘还他一笑。老黑站起身说:“我这就给你拿。”他在柴垛旁取出秤杆儿,又说:“秤砣在柜底下,你自己拿。”二姑娘没看到,又不敢乱翻,便坐在炕沿上等老黑。老黑到柜里舀瓢秫米要下锅,看二姑娘在等,顺手把秤砣从柜底下拽出来。二姑娘没接好,秤砣掉在脚面上,疼得直咧嘴。老黑把米下到锅里,转回身问二姑娘伤得怎么样,并且说:“把鞋脱下来,要出血就上点儿小灰。”

    二姑娘看老黑,泪眼里露出哀愁和羞怯,老黑扶她上炕,被二姑娘轻轻推开手。

    老黑盯着二姑娘,盯得二姑娘低下头。他说了句:“你等一等。”然后出了门。二姑娘见身边没男人,脱下鞋查看伤情,没出血,肿出个紫色包。

    老黑唤进街上的两只芦花鸡,推上栅栏门,又把房门关上,拿着装鸡蛋的葫芦斗进了里屋。二姑娘赶忙说:“你别关门,我这就走。”刚迈步,被老黑推倒在炕上。二姑娘知道老黑想干啥,大声说:“你不能无理,一会儿刘笑言就回来。”

    “不就是刘笑言吗?回来也不敢到我家!”

    二姑娘反抗:“那也不行,我是刘笑言的媳妇,不能跟别人!”

    “刘笑言媳妇?就因为你是刘笑言的媳妇我才这样做。刘有权没少欺负我爹,我也没少跟着受气,我今天就是报复他!”

    这话是老黑在心里说,嘴上却在哄:“你的脚砸得不轻,我也不能替你疼,完事儿你把葫芦斗拿去,里面有鸡蛋。”二姑娘看了看装鸡蛋的葫芦斗,挣扎的手脚没了力气。但她觉得代价太大,便哀求老黑:“黑哥,我不要你的鸡蛋,求你放开我,我要和刘笑言过安稳日子。”

    “刘笑言是地主,你的日子永远安稳不了!”老黑说得狠,手也下得狠,二姑娘的裤带被拽断。见二姑娘停止反抗,老黑说:“你依从我,我给你撑腰,没人敢凶你。”说着,把二姑娘的裤子甩到炕柜上。

    刘笑言收工回家,见炕桌上摆好饭,他等二姑娘回来一起吃,等到天黑也没见二姑娘。他到街上找,遇见孙胜才,孙胜才往西看,刘笑言鬼使神差地去了老黑家,推开房门,见二姑娘半光着身子坐在炕上。

    二姑娘见了刘笑言,慌张地穿衣服,裤子没系上,泪先流下来。老黑把她拉到身后,黑着脸说:“不要怕,他不敢把咱怎么样!”

    二姑娘要和刘笑言回家,老黑不让走,对刘笑言说:“她来取秤,我给找出来了,你先拿秤砣走,一会儿我让她把秤杆儿带回去。”

    媳妇不家走,刘笑言哭丧着脸站着不动,老黑急,怒声吼:“这是我的家,你给我滚!”刘笑言看到老黑占着自己的老婆还那样蛮横,一股火冲上心头,他拽过秤砣,双手举起,对着老黑要砸。老黑没害怕,连躲闪的意思都没有,两眼瞪着,凶狠地盯着刘笑言。

    刘笑言双手颤抖,腿也哆嗦,秤砣从他身后坠下去。老黑看准机会,猛的一拳,正中刘笑言的眉心。刘笑言后退两步,一个后仰倒在外屋的柴草中。老黑没有放过他,照他的头部又踢一脚,刘笑言嘴里吐起白沫。

    吴有金赶到老黑家,屋里屋外围满看热闹的人。二姑娘坐在炕里,任凭人们数落,低着头不吭声,只有两眼不住地落泪。吴有金推开围观者,蹲到刘笑言身边,仔细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说:“这老黑真是名不虚传,下手太狠,刘笑言的整个脸成了血葫芦。”他把手放在刘笑言的鼻孔上,说了句:“还有气儿。”然后站起身,问身边的马荣:“这事咋办?”

    马荣反问一句:“死没死?”吴有金晃了一下头。马荣说:“那还不好办,人没死,啥都结了!”他拽了拽刘笑言的胳膊,刘笑言动了动,还试图睁开眼,由于眼部肿胀,没有睁开。马荣放下刘笑言,大声说:“妈啦巴,一点儿事儿没有,是装死。”

    吴有金饶过老黑,走到二姑娘跟前,对她说:“光知道哭,不知道害臊,引来这么多人看笑话。”二姑娘低着头抽泣,没理他。吴有金提高嗓门儿:“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快把刘笑言整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二姑娘仍然不理他,吴有金觉得脸面挂不住,发起火:“这种乱事儿没人喜得管,我要不是社长,我才不来看你们的西洋片。既然让稀屎痨请我来,你就得听我管,愿意丢人回家丢去,这里不许你呆!”

    马向勇在人群中拉吴有金一把,吴有金退到屋外。

    马荣站到刘笑言身边,用脚拨弄他的身子,刘笑言欠了欠身。马荣粗声说:“妈啦巴,没啥事,大男人挨上几拳不算啥,快他妈起来,回家吧!”

    刘笑言勉强坐起身,坐不稳,又斜躺在乱草上。他用手在眼前晃了晃,试试眼睛还能不能看清东西,眼睛裂开一道缝,他用乞求的目光看马荣,小声说:“让二姑娘和我回去。”

    “你媳妇是个大活人,自己长两条腿,让她回去,她就回去?那得她愿意!”马荣的眼睛瞪得溜圆,又说:“我看她觉得老黑比你好,妈啦巴,回去也没用,还得来跑臊。”

    马荣的话让刚看到光亮的刘笑言泄了气,无力地合上眼。

    马向勇把老黑叫到屋外,人们也跟着围过来,马荣大声喊:“干什么?这不是唱戏,妈啦巴,搞破鞋的事你们也学,都滚开!”

    马向勇用手戳马荣,偷着指了指老黑,对他说:“你说话注意点,别专捡难听的。”

    吴有金问老黑:“事情出在你家里,你说怎么办?”

    老黑说:“我也不知该咋办,听社长安排吧!”

    吴有金说:“那好,派人把二姑娘和刘笑言一同送回去,别让他俩在你这耍狗驼子。”

    马向勇对着吴有金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吴有金的态度稍有改变,想了想,又说:“这事吗,按理是周云说了算,可周云和刘笑言有说不清的关系,他不见得管。”

    马荣接过吴有金的话茬说:“不能一点儿小事就找周云,如果二姑娘愿意跟老黑,妈啦巴,把刘笑言撵走就得了。”

    吴有金摇摇头:“不是那么简单,二姑娘是刘笑言的媳妇,不能留在老黑家。”

    “啥媳妇不媳妇的,看他妈啦巴子怎么说。现在咱种的地,过去都是他家的,分了,咋地了?他媳妇愿意跟老黑,那就不是他的媳妇。”

    吴有金问马荣:“地可以分,家产可以分,你听说有分媳妇的吗?”

    马荣想举例,被吴有金制止。吴有金拉下脸对老黑说:“让二姑娘和刘笑言回去!地主家的婆娘有什么好的,有能耐找个大姑娘。”

    马向勇把吴有金拉到墙根儿,马荣也跟过来。马向勇对吴有金说:“这事应该让周云解决,都是稀屎痨显大眼儿,把你找来。你既然来了,就得把事情做圆满。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向着这方,那方就恨你。得罪人的事,可不能两只眼不交交四只眼的。”马向勇又说:“这些年你也看到了,今天搞运动,明天搞斗争,依我看,刘屯迟早要分立两个阵营,我们要想在村里站住脚,老黑这样的人就不能得罪。他是下中农,现在跟贫雇农一样看待。那家伙手又黑,胆子也大,我们在这件事上向着他,将来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个刘笑言,在刘屯的地位还不如奴隶,不用考虑他,媳妇没了,大不了掉几个眼泪。”

    吴有金说:“你这些大道理我不太明白,就说今天的事该咋办吧?”

    马向勇没说话,刘仁低声告诉他:“我比你过来的早,这件事我基本看清了,还真有些难办。这二姑娘也就是来老黑家取东西,也许两个人真有那种心思,谁也说不清,看来这次是真的到一起了。老黑就是这种性格,他要不来找,过一会儿也就让二姑娘回去了。刘笑言这一找一闹,两个人动了武,十个刘笑言也不是一个老黑的对手,当然吃了亏。其实二姑娘也不见得愿意离开刘笑言,这一打一闹变真了。刚才贾半仙透她话,她还说要回家呢。只是事情闹到这一步,丢人丢到了家,她在众人面前无法脱身。”

    听了刘仁的话,吴有金大声说:“我明白了,派人把她弄回去,连刘笑言一同弄走,别让他在这闹腾了。”

    马向勇提示吴有金:“还得问问二姑娘愿意跟谁。”

    “她是刘笑言的媳妇,不是愿意跟谁就跟谁,把她弄回去!”

    吴有金刚转身,被马荣用身体挡住,马荣说:“这事明摆着,哪个女人也不愿意跟着地主遭罪。现在兴女人自由,愿跟谁跟谁,她往老黑家里跑,就是看老黑好。依我看,不管二姑娘怎么想,先让她和老黑在一起对付,妈啦巴,把刘笑言整走,咱们都回去睡觉。”

    吴有金不赞成马荣的主意,觉得这样做别扭,还没等他说话,马向勇开了口:“啥事都得从长计议,有了今天的事,我认为二姑娘就是和刘笑言过,她也煞不住心,还要往这跑,弄出乱子还得找你。还不如我们做了主,让她留在这,顺便送个人情。”

    吴有金有顾虑:“这老黑是个猴脾气,说翻脸就翻脸,原配的媳妇过不到一块儿,这个娘们儿更长不了。”

    “管那些干啥?”马荣说:“能过一天算一天,过不长再还给刘笑言。妈啦巴,一个老财的儿子,媳妇跑回来,他乐不得地接着。”

    马向勇压低声音说:“咱说话哪说哪了,别传到老黑的耳朵里。老黑先头的媳妇不光是和老黑合不来,老黑怀疑她有相好的。宋家的坟地本来就邪行,老辈的女人贴着有钱人,老黑怕戴绿帽子。”

    “哼”吴有金想说这个女人也不咋样,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说:“硬让二姑娘留在老黑家,刘笑言怕吃不消,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良心上过不去。

    马向勇脸上露出狞笑,话音重:“啥年月,还讲良心?我二叔讲了一辈子良心,背河没拿过昧心钱,咋地了?被人害死了!在南甸子和鬼做伴儿。他刘有权那么有钱,咋不救济穷人?他在家吃香喝辣的,穷苦人饿肚子,虽然赊些豆腐账,也必要说他好。这刘笑言虽然没做过恶事,可他是老财的儿子,是喝着贫下中农血汗长大的,丢了媳妇理所当然。”马向勇见吴有金还在为难,便提高嗓门儿:“吴大叔,该断就断,不能再拖,过一会儿二姑娘真的和刘笑言走了,老黑准恨你,不光是你,也得怪罪我们。如果你不愿意说这话,点个头,这事让我老叔办。”

    马荣粗声说:“这事不难,妈啦巴,我告诉刘笑言,说老黑哪都比你好,你媳妇愿意跟人家,你就死了心,你再闹,无产阶级专政你。让了媳妇赶快回家,总比赔了小命强。”

    马向勇嘱咐马荣:“犯不上和刘笑言费口舌,也别动粗,把稀屎痨叫来,让他去黄志诚家送个信儿,跟刘亚芬说她弟弟出事了,刘亚芬不会不管。”

    刘亚芬来到老黑家,马荣把受伤的刘笑言交给她,看到弟弟被人打得鼻破脸肿,她的泪“噗噗”地往下掉。

    刘亚芬一声没吭,拖着弟弟往家走。

    夜已经很深,躲避寒冷的星星藏在云层后,它们从云缝窥视夜风中的刘亚芬姐弟俩。

    流着泪的刘亚芬不停地回头,无助地看着痴呆的弟弟。

    一个人影从对面走来,到近前,刘亚芬看清是周云,周云也看清是刘亚芬,目光相交,两人都停下脚步。突然,刘亚芬“呜”地大哭起来,扔掉弟弟向家跑去。周云僵立着,目送刘笑言消失在夜幕中。

    刘笑言走得很慢,用两手揉红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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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媳妇愿意跟别人,你就得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