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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传奇第6部分阅读

一位苏州客商,听她哭得悲沧,赶来相助。隐娘本是善良贤慧女子,见那客商心软面善,为人忠诚实在,随将身世一一说与他听。那客商知她是天下忠义将门之女,倒也十分敬重,解囊相助,一路护送她到了苏州,在自家安顿下来,一日三餐侍奉,等日后再作打算。不料那客商的婆娘,却是妒忌刁钻之人。蓦地见丈夫带回个如花似玉女子,先生几分醋意,又听说她是犯臣之后,朝廷灭门捉拿,心中又有几分害怕,恐事发受牵连。

    一日等得丈夫出外经商,便哄骗她说一同去娘姨家探望,开心玩耍几天。隐娘哪知就里,不想被实到烟花柳巷中来。

    世贞听罢,心中愤慨,忍怒劝道:“此处决非久留之地,便在一两日内,速速脱身。”

    隐娘摇头含泪叹道:“若脱得身时、我早去了,想那鸭儿,哪里肯放?”

    世贞沉吟片刻,正自思量计谋,忽听楼下乱哄哄一片寒暄说笑之声,自有那鸨几仰面向楼上喊道:“我儿今日大喜,看看是哪个来了。”世贞隔窗向下望时,却见是徐知府,换作便装打扮,由那鸭儿和丫环陪同,竟向楼上走来。

    原来那徐知府做孝廉时,也是这里的常客,只是尚未发迹,且又是那抠抠屁股唆手指头的主儿,再因屡次见不到婉云,哪里肯出许多银两,因此那鸭儿虽不冷落得罪,却也不热情迎酬。如今见他做了知府,恰是屎壳螂变做了知了儿,一步登天。那鸨儿脸也短了,眼睛他细了,嘴巴也大了,腰也弯了,竭力巴结奉迎,亲自引上楼来。

    来到婉云房间,见外室空无一人,只是桌上放些零乱诗画,几人先自诧异;听到屋内言语之声,又见世贞与宋旭竟在里面,那知府心下叫起苦来,叹道:“天下多少名人高士,都无颜见得她一面,为河如今他二人却上手?”妒忌之心,油然而生,却道不出……

    那鸨几倒是风月场中人,惯会说话,心下替知府叫苦,脸上却堆笑贺道:

    “难得我儿接客,梳弄之喜,可贺可贺!今日知府老爷来看你,自当作陪接待。”

    隐娘本在低头饮位,听了这话,百般羞恨,只是红着脸儿低头不语。娇怜姿态,益发光彩照人。

    那知府平素只恨屡屡不得相见,此时一见,果然娟丽绝世,唇边春盎,秀靥呈娇,真个有扬阿激楚的丰采,不觉神飞魄荡,连连咽下几口唾沫,悄俏将那暗藏于袖的蝽药,情不自禁捏到手中。正是:偷云携雨意偏浓,苦忆题诗寄不成。

    此身惟愿常相傍,同赴阳台巫梦中。

    那知府心痒骨酥,眼睛看得直了。忽见世贞望他,蓦地才想起还没见礼,心下尴尬,慌忙拱手施礼,谎话儿出得倒快,煞有介事说道:“兄长原来在这里,下官四处寻找,只是苦苦寻你不见,敢是不赏小官脸面,特意躲到这里?”

    世贞问道:“寻我何事?”

    也是活该世贞生事,那徐知府蓦地想起今日昆山顾琼拜托邀世贞到府饮酒赴宴之事,恰好乘机作人情,编个谎话说道:“兄长到敝处多时,一向多有怠慢,心下甚是悔愧。今在府衙略备薄酒几怀,敬请兄长尊驾光临,以叙情怀。”

    世贞说道:“我与府尊原非相识,何言一向怠慢?但承盛情便了。”

    徐知府见他执意不肯,又赔礼说道:“实不相瞒,今日酒宴之邀,却是兄长至亲昆山顾老爷盛情,道是有要紧家事与你相商。”

    世贞冷冷说道:“我既与他辞行,却又商量什么?”

    徐知府道:“听那顾者爷言语之意,似为小姐联姻之事。皆因以前为小姐所许婚事,小姐誓死不从,故惹下许多乱子。今日看来,顾老爷似有悔愧之意。

    自言对不住小姐与兄长,便请下官从中撮台,以解旧怨……“

    世贞听他这话,哪知是计,心中暗喜,自思忖道:“正愁被此事所缠脱不得身,若果如此,一则平息下这许多风波,二则日后也便好相处。果真姑父允得亲事,便暗里将那珍画奉还于他,再设法为隐娘脱籍,我们便远走高飞,心下坦然,也无许多牵挂。”想到这里,便一口应允下来。遂与宋旭告别,又暗暗与隐娘私语叮嘱几句,竟随徐知府往府衙而来。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酒席暗设离山计,无端又惹横祸生。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第九回 无情父逼画夺娇 荔枝女移花接木

    却说世贞同徐知府来到他私衙,顾琼已在门前等候。一同进来,见礼坐下。

    徐知府道:“王大人是远客,只委屈了。今日私会,休要见外,便如在家一般。”

    顾琼道:“今日承蒙府台盛情,设宴款待我与侄儿,没甚敬意,前日新买了个妹子做演技,特唤来赏玩。”先是在知府斋外小园上茶,那小园叠石成山,疏泉作池,奇葩异卉,遍地都是。迎面雕阑曲槛,别有洞天;雾阁云窗,极为雅丽。

    茶上,知府请世贞入首席。世贞因顾琼在,道是晚辈,谦让顾琼在上;那顾琼又推知府上座,知府又恐失礼,复推世贞。谦让半日,方才分宾主坐定。少顷唤那演技妹子入内,果见其貌先不一般。眉目如画,双颊如晕若霞,短衣打扮,益见其矫健英姿,轻捷如燕、上前叩过头,遂在园中演技。

    先是在草坪处,对竖起两根粗大坚实的竹竿。竿首各有孔,穿一条十丈余长彩索,横亘如虹,高出檐际。那妹子轻捷如猿,手脚齐施,嗖嗖数步,攀到竹竿顶端,遂凌凤微步,立于彩索之上,且退且前姿;少顷,忽在索上凌空腾跃,翻起筋斗。或向前翻,或向后翻,若履平地,惊鸿游龙,不可比拟。俄尔凌空腾起,忽失身坠落下来。众人皆惊,一声啊字未出口,忽见其金莲如钩勾住绳索,掷身倒悬。众人叹其技险,捏一把汗,又见她翘起一足,只用单脚勾住绳累,往来摆荡,如流苏飞腾,久之,纤腰叵折向上,头近绳索,却又不攀援,反探首出胯下,柔若无骨。

    世贞看得高兴,叹道:“小小年纪,如此绝技,确是罕见。”。“一言来毕,见她蓦地翻腾向上,还没看得仔细,又见她单足立于索上,合掌效南海童子膜拜,随后翩然而下,轻掠云鬓,嫣然一笑,竟神色自若,众人为其绝技惊骇,无不赞叹……

    那妹子只十四五岁,乃吴中人。顾琼新近买来的。乡里人家女儿;要不多银子,只四两半。顾琼爱她艺技,宁肯多花了一两五钱。演技完毕,那妹子叩头谢赏,徐知府喜她色艺双绝,牵她手儿问道:“你叫甚名字,几岁年纪?”

    那妹子羞涩道:“我今年十五岁了,名叫云倩。”

    顾琼见知府喜欢,遂顺水推舟说道:“若是府台大人喜欢,便送与你罢了。”

    知府自然不拒绝,甚是欢喜。世贞虽是怜惜她技艺,也不便多言。

    这时室内摆上酒席,仆人来禀报。知府遂邀二人到棬里。穿过夹道,进了一个月亮门,里面三间小棬,壁上桂一幅单条轴画,却是唐寅手笔,新花百金购来,尚未向赵文华进献,不知他竟去了。徐知府见这画儿,摹地又想起刚才新得的云倩,心想即是无从进献,一并自己留下受用罢了。自是会心一笑,二人哪知就里。

    室内一张树根雕做的天然茶几。摆着个古铜花觚,内插几枝玉兰海棠。宣铜炉上焚着香,案上摆着几部古书;壁上挂着一张锦囊古琴,兼之玉萧、象管,俱是昔日爱妾所喜之物。如今爱妾既去,上面也蒙了些须微尘。房内铺一张柏木水磨凉床,白纱帐子,大红绫馒,馒上画满蝴蝶,风来徐飘,宛如活的。床上正是薰得喷香,只为驱逐那夜夜腥臊之气。窗外白玉石盆内养着红鱼,绿藻掩映,甚是可爱。柱上贴一幅对联:“堪怜花底莺声巧,不使天边雁影分。”却正是徽王真人手迹。,那真人原住此房,近日不知又云游何方,只留下一床锦梦。

    三人饮酒时,世贞问道:“今日姑父邀小侄至此,有何指教?”

    那顾琼只是持须顾盼房内陈设,听世贞问时,方回醒过来,含混说道:“贤侄千里而来,一向多有怠茫今日敢动劳府台相邀,只是同侄儿叙叙私情,请教些诗文。老朽但有失礼之处,还乞请见谅。”

    徐知府只笑着劝酒,道:“至爱亲朋,哪里有许多计较!便是二人有些小小不快,今日饮三杯,也就罢了。只是久慕大人才名,遍闻天下,一向不曾拜会,今日有幸光临。正欲求教。”顾琼笑道:“正是,正是,天下文章,当推七子,贤侄乃七子之魁,但求酒兴酣时,恭闻佳句。”

    世贞哪知就里,推辞不得,被二人轮番劝酒,左一个三杯,右一个三杯,直饮得面如施朱,醉意微醺。那徐知府见状,又笑笑道:“只饮酒无诗,自是遗憾。

    我便行个酒令,以酒为题赋诗。每人诗里,必要有个酒字,哪个错时,要罚三杯。“

    世贞见他二人只是一味劝酒,并不提柔玉亲事,心下狐疑,怕是二人串通有j。

    欲要问时,又怕翻破情面,弄得尴尬不可收常暗自想道:“看他二人之意,只是要将我灌醉。且逢场作戏,耍他一耍,只怕我不醉时,你自醉了。”如今见知府要题诗罚酒,便一口应允下来。

    徐知府道:“王大人名重天下,誉满文坛,下官不敢班门弄斧,便吟《泛舟》一诗,请见笑指正。”遂吟道:水口移舟入,烟中载酒行。渚花藏笑语,沙鸟乱歌声。晚棹沿流急,春衣逐吹轻。江南采菱曲,回首重含情。

    世贞听罢笑道:“此乃君采之作,其诗果佳。

    如宋人叶云,几夺天巧,又如倩女临池,疏花独笑2。果俊逸自然!当与子业媲美。“顾琼道:”子业却是何人?“

    世贞道:“便是那高叔嗣。其诗品清逸,沉婉隽永,多独至之言。其《安肃县寺病居》尤为可佳。”遂吟道。

    野寺天晴雪,他乡日暮春,相逢一樽酒,久别满衣尘。

    顾琼道:“咱吴中山水独秀,多出才子,今人尽讲,吴下能诗者朝子循而夕元美。

    子循如齐鲁,变可至道:元美如秦楚,强遂逞王。那四皇甫兄弟1结果如何?岂能与贤侄相提并论?“

    世贞道:“四皇甫兄弟,俱擅菁华,乃我吴中一时之秀,海内寡俦。只是小侄,未必诗如秦楚,岂敢居强。”顾琼道:“贤侄自是过谦。子循2之诗,我不曾记得,倒记得一首《治平寺》,却是子安的。不知有何妙处?”遂吟道:风到中香界,独往意冷然。步引花木乱,看坐州岛连。一林寄空水,满院生云烟。

    正此化心寂,钟声松外传。

    世贞道:“皇甫兄弟之诗,涍诗多清逸,访则词藻华丽,濂尤善于哀悼之作。

    子安此诗,虽非上乘,倒也雅致自然,绝非雕绘模拟之作。“

    世贞这里说时,那徐知府早擎起盅儿,嘻嘻笑着。待世贞说罢,方开口道:“顾兄听王大人讲诗入迷,这酒也当罚了。”

    顾琼道:“因何罚我?”

    徐知府道:“约法在先,诗虽好,只是里面没个洒字。”顾琼接过盅儿道:“也罢,只因侄儿讲得极妙,却把我害了。”遂把酒一饮而尽,抹着嘴唇说道:“贤侄乃诗林魁首,该是听你自己的诗了。”世贞笑道:“小侄拙作,有污耳目。倒是《南园九先生》之作,多富南国情调,藻丽披纷,独具南歌本色。我便吟一首《夜闻谭七吹笛》,只不罚我便好了。”遂吟道:谭君置洒烧银烛,为我停怀吹紫玉。正逢兰佩赠佳人,何事竹枝奏离曲!数声袅袅斗柄低,渐雁衷损人耳啼。霜满洞庭悲落木,萤流长信恨空闺。

    世贞吟罢,徐知府连连笑道:“要不得,要不得,若只吟诗罚酒,敢怕王大人是滴酒不沾了,倒只苦了我与顾兄两个。还是依次饮酒为好。”顾琼道:“正是。怕我这里吃醉时,贤侄倒肚里空着。”

    一面饮酒,徐知府又道:“下官正要向王大人讨教,如今我们这里南戏最盛,诸腔杂乱,却是何处为最好?”

    顾琼枪嘴道,“自是我昆山腔最佳。”

    徐知府过:“敢怕因你是昆山人,便老王卖瓜,自卖自誇侄是听王大人指教。”世贞正是酒多话也多了,乘兴道,以今南戏有弋阳、余姚、海盐、昆山诸腔。今唱家称戈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只行于吴中。戈阳腔以鼓为节,调又喧闹。海盐腔却是以拍为节。原来南戏的歌唱,尽是以萧管为主,和北方以弦索为主相对抗。倒是那昆山魏良辅3,集南北主器于一堂,一切皆拉来为他自己所用,笛、管、笙、琵之合奏,故盛行一时,流丽悠远出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始创昆腔。“徐知府道:”大人博学,吾辈远不及:那粱辰鱼1所著《浣纱记》,果是艳词妙曲,涤人肺腑。

    不知大人可闻?“

    世贞笑道:“吕阊白面冶游儿,争唱粱郎雪艳词。那《院纱记》流行最广,哪个不晓得?”

    顾琼道:“天下诸戏,最妙莫过那《院纱记》,老朽真个是百看不厌哩。”

    世贞摇头笑道:“《院纱记》虽词曲甚妙,世人争先睹目,然非上品。此戏惟穿插他事过多,头绪纷烦,叙述时有不能一气贯穿之处,描写也过嫌匆促。其擅胜处只是热闹排场,曲调铿锵而已。似范蠡、西施那么紧要的人物,也未能将其写得性格活泼起来,唯写伍子胥与伯嚭则颇为尽力,盖那样的人物本来是比较容易写得好的。实是满而妥,间流冗长。”

    三人先是看演技,后又饮酒赋诗,时间便长了。

    那顾琼见世贞被他稳住,暗暗高兴,一面又不时偷望外面日影,等候消息。

    正饮时,忽有仆人入内禀报:“门外有人求见顾老爷。”

    顾琼听罢,掷怀于案,击掌大笑道:“大事成矣。”世贞见他忘形,惊讶问道:“姑父有甚大事,如此高兴?”

    一语未毕,那顾琼蓦地虎下脸来,冷冷笑道:“何须问我,你自己应知。”

    世贞道:“姑父何出此言,侄儿不知有何事得罪?”

    顾琼怒道:“想你在京之时,依仗才名,胡诌得几句诗句,便逞强胡为,与那朝廷罪犯勾结,死后又主殡丧,写悼诗辱骂相爷,本是叛逆之举!老夫尚未见怪,却又坏我女儿婚姻,骗我绝世珍画,做出不肖勾当,携我女儿并那《清明上河图》私逃,实为鸡鸣狗盗之辈!如今我给你脸面,请你至此饮酒、只私下派人将我女儿并那珍画取回府中,并不干你事,从今之后,你我便一刀两断,也算给你脸面。”世贞被他羞辱,顿时气血上涌,火撞脑门,欲待争辩,因是心中惦念柔玉,一时焦躁,心如火焚,拍案大骂一声道:“无耻之辈,枉为父母,可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遂愤愤飞快出门而去。

    徐知府初时见二人恼了,尚自假意相劝,如今见世贞出门而去,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那顾琼,却也忌惮世贞,便暗里买通徐知府,设计诓他来饮酒。暗里又使人将小店围紧,又早准备下篷船,只待将柔玉并那珍画抢到手时,便来衙内回禀。如今顾琼见门外家人禀报,料定事成,便骄狂起来,纵使得罪世贞,哪还计较。

    徐仁义自是得了许多好处。如今见事成,拱手贺道:“顾兄大功告成,令爱无恙,珍画壁还,可贺!可贺。”嘴里这般说时,心下却暗自思忖道:“久闻那《清明上河图》,乃宋人所绘,罕世国宝,千古绝笔。一生恨不相见,却如何上得他手?无怪乎他不惜情面,对王世贞这般狠毒,又屡使重金求我相助,原来有这等绝妙机关在内!这老儿也真真狐狸般狡诈,却连我也蒙了!不是他偶尔失口,说出这珍画踪迹,便是踏破铁鞋也难寻了。如今他露出马脚,便是置他一死,也要将这画儿弄到手。如今朝中相爷正自暗访名画,若能以此迸献,怕没那锦绣前程。”心里这般想时,对那顾琼益发殷勤相待,赔笑应酬。

    却说世贞自知中了j人恶计,心下懊悔,如飞一般,向那郊野小店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