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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不能醒第1部分阅读

    [坏男人启示录2]《情在不能醒》

    作者:凌淑芬

    第一章

    “吹口哨,向前行,寻求快乐人生;肩并肩,去踏青,野外好风景——”

    稚嫩的歌声从矮木丛中飘出。脆生生的嗓腔如银铃一般,唱的也是快乐开朗的曲子,语调却充满浓浓的哀伤。

    “旭日升,照当空,彩霞已无影踪;流水青山美如画,尽入眼帘中——”

    歌声幽然而止。

    成萸仰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层层的灌木包围住她幼小的躯体,她眼中看出去的世界只有天,只有地,以及她自己,茫茫人烟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通常八岁的小女孩在大大的花园里落了单,都会感到惊慌害怕的,她却没有。因为她知道,她也没有多少亲人了……

    成萸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窝成一团圆圆的球。这种蚕茧般的包裹,让她感到安心。

    爸爸以前告诉过她,越难过越害怕越痛苦的时候,越要唱开心的歌,这样子自己才会开心起来,就不会觉得那么难过那么害怕和那么痛苦了。

    “青天高高,白云飘飘,太阳当空在微笑。枝头小鸟吱吱在叫,鱼儿水面任跳跃——”微弱的曲调再度从矮树丛后飘起来。

    因为爸爸喜欢听开心的歌,所以她总是学开心的歌唱给他听。其实成萸知道爸爸很痛苦,因为她偷听过护士姊姊的交谈,她们都说“化疗”真的不是人受的。可是爸爸在她和哥哥面前,不管肉体上多痛苦,总是会笑着鼓励他们,要他们别害怕,然后跟她说:小萸,唱歌给爸爸听,唱开心的歌……

    “花儿盛开,草儿弯腰,好像欢迎客人到——”成萸哽了一下,用衣袖擦一擦滴下来的泪水。如果爸爸知道她一个人躲起来哭,一定会很伤心的。

    可是,可是,可是爸爸不会知道了啊!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她。爸爸已经死掉了!今天是他的葬礼,所以你才会穿一身黑,心情这么难过啊。

    死掉了的人还是会知道的。她反驳心里那个小声音。哥哥跟她说过,死掉的人会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从天堂上看他们在地上的亲人。爸爸一定会看到她在偷哭的,不行,她要勇敢一点!

    成萸又用力地抹一抹泪水。

    灌木丛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双手拨开枝影,加入她小小的世界里。

    “小萸,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她哥哥成渤轻触妹妹的小脸蛋。

    “哥哥……”成萸哽咽了一下,扑进仅存的亲人怀里,放声大哭。

    成渤轻叹一声,抚着她的发提供无声的安慰。从现在开始,他们兄妹两人,真正是相依为命了。

    使劲地哭了一阵,心头的悲戚稍稍得到发泄,成萸吸吸鼻子,勉强自己收住泪,从哥哥怀中抬起头看着他。

    “哥哥,以后我们要怎么办?”她低低问。

    成渤看着妹妹眼底的惶惑,蓦地一阵鼻酸。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不该有这样苍凉的眼神啊!

    “我想……我们还是到大伯家再住一阵子,等哥哥满十八岁了就出去工作,到时候我们再自己租房子,搬出来住好不好?”十四岁的大男孩刚变声期,嗓音听起来时而低、时而高的,有些怪腔怪调。

    成萸垂丧地低下头。“伯母很讨厌我们……她不会想要我们再回去跟他们住的……”

    其实,不只伯母,阴晴不定的伯父也让她感到害怕。她只希望永远不要再回到那间屋子里!

    成渤心里一阵酸楚,勉强自己用振奋的语气说:“不会啦,再住也不过这几年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爸爸的丧事已经忙完了,接下来哥哥找个送报生的工作,平时不要向大伯他们拿零用钱,就不会有太多问题了……”

    说到底,他自己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对于未来,他并不比小自己六岁的妹妹有把握多少。

    成萸很想说自己不要回大伯家了,可是小小的年纪也知道,他们兄妹俩没有太多选择,这个时候不应该再给哥哥添烦恼了。

    一直以来,家里都是哥哥在照顾她。妈妈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她对母亲并没有太多印象。等她两岁大的时候,爸爸又得了癌症,从她印象所及,父亲一直都是在跟病魔搏斗。有时候她很想赖在爸爸的怀里尽情的撒娇,可是哥哥说,爸爸身体很痛,要小心,别压着他了,所以她已经习惯压抑住小女孩爱玩爱闹的天性,每天就是陪爸爸做一些很静态的活动,然后学很多很多很开心的歌给父亲听。

    母亲是个孤儿,所以他们没有母系的亲戚可以依靠。而父亲这边,爷爷奶奶在成渤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几个叔叔伯伯几乎不太有往来。

    从父亲确定染上骨癌开始,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便垮了下来,兄妹俩尝尽了人情冷暖。

    他们父亲千方百计的联络上大伯,希望在他住院期间,能够收容自己的两个小孩。于是过去三年间,成家兄妹便在大伯家捱了下来。

    爸爸虽然没说,兄妹俩却是明白的,他们大伯夫妻对父亲多少有着心结。

    父亲的几个兄弟都是蓝领阶级,从事的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力工作。独独父亲从小异军突起成绩优异,让爷爷当年不惜借贷也要送父亲出国念书。

    可惜念了一年花费就超乎一开始的预期,父亲只好辍学回来,凭着英文能力,考了教师执照,在花莲的一所国中当起了老师。国中老师的收入虽然不多,却也是受人敬重的师表一辈。看在身为长子的大伯眼里,心里不得不发酸。

    大家都是一母所生,凭什么弟弟就是坐办公桌,赚轻轻松松的薪水,自己却得在建筑工地里冒着生命危险,赚那一天有、一天没有的劳力钱呢?

    大伯夫妇向来就觉得爷爷偏心,后来看父亲因病弱而一事无成,同为兄弟当然不至于兴高采烈什么的,但心里隐隐有种“看吧,你喝过洋墨水也没有比我们高明多少”的出气感。

    再说,大伯自己家里也有妻子儿子要养,并不比他们宽裕多少,而且建筑工地的工作,也不是时时都有,这几年房地产的景气很不好,建商推案量锐减,连带也影响到大伯一家的收入。如果有工作做才好,没工作做的时候,大伯往往可以喝上一个下午的闷酒,越喝脸色越阴沉,看她的眼光也越森冷……成萸打个寒颤。

    再加上大伯母也不是有器量的女人,他们若想在伯父家再熬过四年——不必旁人说,年齿轻稚的成萸也明白,这段时间,不会好过。

    成渤看着妹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他牵起妹妹的手,轻哄道:“走吧,我们去给爸爸上香。把脸擦一擦,不要给爸爸看到你哭得丑丑的样子,爸爸最爱看你笑了。”

    成萸一听,勉强挤个笑靥出来。

    兄妹俩手牵着手,一起走向灵堂。越靠近目的地,成萸的脚步就越慢。

    大伯母站在灵堂门口,略胖的脸皮笑肉不笑的,随意扫过两人的脸一眼,最后定在她脸上。

    成萸微不可见地瑟缩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前两天自己不慎泼翻了水碗,大腿被伯母狠狠抽了两下的疼痛。

    大伯夫妇会偷打她的事,她都不敢跟哥哥说。她知道哥哥一听到之后,一定会生气。可是哥哥要是去找大人吵架的话,大伯说不定会把他们两个人都赶出来,那他们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你找个妹妹也要找这么久,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伯母站在灵堂门口,远远就看到两人,脸上是两兄妹已看惯了的灰漠。

    哥哥牵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加快速度往灵堂走来。

    伯母把成萸拉到身前,突然蹲下来帮她拉整一番黑色小洋装。成萸受宠若惊,一动都不敢动。

    “里面有个符伯伯,是你们爸爸生前的朋友,特地从台北赶来上香的。你们待会儿见了人,嘴巴记得甜一点,听到没有?”伯母用只有两个小孩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交代完毕,起身牵住她另一只手,半拉半拖地硬往灵堂里扯去。

    成渤发现妹妹赶不上大人的脚步,好几次都差点跪倒,连忙把她的小手抢回来。“伯母,小萸让我来牵就好。”

    伯母脸色难看地横了他一眼,却极难得地忍下来没发作。

    “符先生,这两个就是文坚留下来的小孩啦!”灵堂一角,大伯跟两个他们不认识的大人站在一起,伯母抢着先介绍了。

    成萸仰头看着她古怪的神色,像是不耐烦,却又像隐隐等盼着,小小心灵里开始累积着不安。

    眼一回,望见站在大伯身旁的一对夫妇,小女孩不自觉地张开唇。

    哇!好漂亮好高贵的人哦!她年纪小,想不出什么形容词,看着那位行止优雅、端静的美妇人,以及伴在身旁的高伟男士,心中想来想去也只有“好漂亮”、“好高贵”这样的形容词。

    男的那个客人看起来和爸爸差不多年纪,可是气色英挺健朗,身上的衣服既光鲜又漂亮,哪是久病中的父亲所能及的?

    男人蹲下来和她平视,温柔地说:“妳叫小萸是吧?哥哥叫什么名字?”

    “成渤。”男孩自己回答。

    符去耘微微一笑。“我姓符,你们可以叫我符伯伯,我是你们爸爸以前在美国的同学。”

    成萸怔怔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个帅气的男人和自己家有任何关系。

    符去耘轻抚女孩的脸蛋,心里不由得赞叹一声。这小女娃儿长得真好!她虽然幼小,蒙眬的眼波与娟丽的五官已然透出将来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看她眼眶红红的,想来是方才哭过了,一只小手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襬,既害羞又惹人怜。

    他抬头看看牵着妹妹的大男孩。长久以来家中遭到变故,让男孩眼中已出现苍凉的气息,但不减一股器宇轩昂之气。

    “文坚的两个孩子生得都很漂亮啊!”符去耘起身告诉成家夫妇,语中不掩欷吁。

    “你太客气了,这年头长得漂亮也没什么用,能帮忙做事比较要紧啦。”大伯咕哝道。

    符去耘细细打量两个小孩。女孩看向自己的大伯时,眼底明显藏着惊惶,大男孩虽然气质沉稳一些,神色间也藏不住对未来的茫然不安。而成家夫妇站在亲弟弟的灵堂里,眉眼间看不出多少悲怆感,对两个小辈也没有什么慈爱的面相,倒是觉得麻烦的感觉比较多。

    这寒碜的灵堂,以及小孩身上不合身的黑衫黑裤,越发让他感到心酸。难得一对如珠如玉的孩子,如果跟着成家夫妇,只怕是宝石蒙尘,一辈子都不得出头了。

    “啊你真的是文坚的朋友?”伯母还有些半信半疑。实在是符氏夫妇的仪貌举止,都不像他们这个阶层的人。

    “以前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文坚兄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后来他提前回国,我又忙着功课的事,渐渐就断了联系。”符去耘沉重地道。“去年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人在花莲的国中教书,没想到接着而来的就是他的死讯。文坚兄自来身体就比较弱一点,只是没想到他会英年早逝……”

    原来是小弟在美国认识的朋友!成家伯父的心又硬了起来。如果不是老爸当年把房子拿去抵押,文坚哪来的钱出国念书呢?他们这种穿白衬衫打领带的人,双手不沾油不碰腻,只懂得享清福,结果这些钱还不都是留在台湾的他干建筑工还的?幸好他在台湾逼着父亲不可以再汇钱去了,中途让文坚不得不回来,否则他们兄弟要扛的债还不知有多高!

    “去美国念书有什么用?回来还不是当个国中老师而已。”他冷瞪了兄妹俩一眼。

    成萸眼光和伯父对到,又吓了一跳,努力想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挤在哥哥身边。

    “成先生,文坚和我情同手足。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伯母一听,精神一振,立刻插口:“因为喔,阿坚他过世之前的那个医药费,还有现在办丧事,实在是都花了不少钱。然后这两个小孩子,也是挤不出多少钱来办……”

    符去耘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钱的问题他可以帮衬着点,倒不打紧,只是——“文坚没有人寿保险吗?”文坚生性是谨慎的人,或多或少应该有保的,再者,当个老师应该也有公保这方面的抚恤金可以请领。

    成家夫妇俩互看一眼,有些悻悻然。最后由成伯父不冷不热地添一句:“噢,可能有吧,这个我们也不晓得。”顿了一顿,再补一句:“就算真的有,我们也不会说去贪哪!他这两个小孩学费、教育费也都是要用钱,我们也不会说用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不要多心。”符去耘连忙说。

    气氛顿时有点冷。

    他低头看看含着泪、要掉未掉的漂亮娃娃,结果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进不合身的洋装领口里。

    几条隐隐约约的血痕让他怵目惊心!

    这么灵动漂亮的小女娃儿,是谁竟狠得下手?

    他的视线回到成家夫妇脸上。妻子虽然呛俗一些,看起来还算传统女人,但是做丈夫的脸色潮红,眼珠子混浊,盯着小女孩的眼神怎样都让人不舒服。再加上小兄妹俩看着大人的惊惧眼光……

    符去耘心里越来越凉,一阵冲动让他突然开口:“成渤,成萸,你们来跟符伯伯住好不好?”

    一直不作声的符夫人讶然瞄丈夫一眼。显然这个提议是夫妻俩事前也没有谈过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成家夫妇寡德,一定不会善待这双小兄妹,而他的家境富裕,上百坪的大房子里要安置两个小兄妹,有什么困难的呢?更不差多两双筷子吃饭。

    “符伯伯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问了成家兄妹俩的年纪,轻声说:“我的小女儿符瑶跟成萸同年纪,也是八岁,儿子符扬今年十岁;成渤十四岁年纪最大,可以管三个弟弟妹妹,一定能相处得很好的。”

    伯母一愕。本来看这对姓符的夫妇开进口骄车来上香,又口口声声说是文坚学生时代的好朋友,正想着拗到大包一点的白包,没想到结果更好,连两个拖油瓶都有摆脱的希望了!

    她回头对丈夫使使眼色,要他乘机赶快把兄妹俩推销出去。

    “再怎样他们兄妹俩也是成家的小孩,如果让一个没亲没戚的陌生人带走,街坊邻居会说话的。”大伯先讲几句场面话。

    “成先生如果舍不得的话,以后小萸他们会定期回来探望,这样好不好?”他委实不想将这对漂亮的小兄妹交给一对心思不明的夫妻。

    符夫人秀眉皱了一下,但是看见丈夫坚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她不愿和丈夫公然起冲突,想了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差别,便点头同意道:“成渤,成萸,以后符伯伯的家,就是你们的家。”

    成家夫妇互望一眼,做妻子的是喜出望外,做丈夫的却显然不乐意。

    成家伯父道:“虽然你们是一番好意啦,不过……”

    “那就麻烦符伯伯了。”成渤突然接口。

    四个大人同时停下来瞪着他,有惊怒、有窃喜、有高兴。

    “大人在讲话,你这个小子插什么嘴!没地外人还以为我亏待你们!”大伯见他答应得这么快,面子有些挂不下来,一锅贴就想下去。

    “成先生,有话好好说。”符去耘立刻拦住他。

    “大伯一家人对我们都很好,只是我们已经麻烦大伯太多太多了,您们日子自己也不好过,我和小萸怎么忍心还拖累您呢!”成渤立刻解释。成萸紧紧抱着哥哥,脸蛋埋进他胸口里,扑簌簌发抖。

    符去耘立刻顺着他的口气说:“瞧,成先生,两个小孩子是懂事,不是在抱怨您们,您千万不要会错意了。”

    “对啊对啊。”成家伯母拚命捏丈夫大腿,要他赶快答应下来。

    最后,大伯才偃兵息鼓地点头。

    成家伯母眉开眼笑地叮嘱:“成渤,成萸,符先生肯收留你们,就是你们的大恩人了,你们一定要听他的话,不要给人家惹麻烦,知不知道?”免得又被退货回来!“以后你们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符先生的恩德!”

    这是真的吗?

    他们不必再回去跟伯父伯母住了吗?

    成萸摸摸自己的新床,新棉被,再看看漂亮的粉绿色房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从爸爸的灵堂回家之后,符伯伯让他们收拾一下,直接载他们回台北。出门前,哥哥亲自帮她换下黑洋装,霎时看见她被伯母和伯父打出来的血痕。他紧紧抱着她,无声地垂泪好久。最后哥哥擦擦眼泪,低声对她说:“对不起。”

    成萸其实不是很懂,打人的是大伯他们,哥哥为什么要对她道歉呢?

    后来哥哥又抱着她很久,说以后他一定会变得很强很强,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他们兄妹了。成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子酸酸的,就跟着哥哥抱头流起泪来。

    来到符家已经五天了。她每天醒来,嗅着香香的被子,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阴暗秽气的矮房子。

    成萸下床,先把被子迭得整整齐齐,再换下睡衣,规规矩矩地吊进衣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