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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第3部分阅读

    忆起那古老的记忆。

    水中月似浮叶般,盈盈飘荡著,他在水月中看见千年前的倒影……

    森林里白雾氤氲,她坐在水潭旁,纤纤玉足泡在水里。

    他因为那句话僵住,握在手中的木梳差点落入水里。

    阳光洒落林间,在水气上映出七彩的虹。

    没发现他停了梳发的动作,她转头看著他,微扬的嘴角噙著笑,眼里却有著淡淡的愁。

    我知道你听不懂,就算你听得懂也许也不在乎……

    他面无表情的看著她,隐藏著激昂的情绪,这几个月他尝试著去学轩辕族的语言,初时只是为了想查探她的身分,却未料会听到这个。

    一直以来,我以为你就如同我的族人所说的那般野蛮、未开化,是个暴戾的半妖,可当我来到这里,住在这里,才晓得事情并非如此。

    她垂下眼睫,看著他手上的木梳,语音有些沙哑。

    我知道我很傻,我们属于敌对的双方……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她。

    她哽咽颤声抖著。

    我爱你……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强自克制胸中的激越,假装没看见她眼中的凄楚,假装不知道她刚刚说了些什么,假装他无动于衷!

    古老的倒影消逝在水月中,眼前湖面平静无波,他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曾经有段日子,他相信她所说的,曾经也有段日子,他恨极了自己竟轻信了她,恨极了自己无法忘了她那天所说的,恨极了自己错以为她哭了。

    她哽咽,却没掉泪。

    他以为她哭了……

    以为。

    蚩尤是蛮子,我们必须打赢。

    “不……”她在睡梦中挣扎。

    你必须助我族驱雾赶雨,赢得胜仗。

    “不……”她闭眼摇头呓语著,双手抗拒的在半空中乱挥,“拜托……别逼我……”

    魃,这是你注定的天命!

    “不……不是……不要逼我……”

    一条火龙街出眉间。

    火,遍地的火,漫天的火,席卷天地之间。

    红艳艳的火舌昂首朝天,飞舞著、燃烧著、毁灭著,一切。

    绚丽的火焰——红了所有。

    刺耳的尖叫响起!

    “不!不要!停止,停下来,停下来——”她哭喊出声,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而起,睁眼的瞬间,她甚至无法理解眼前黑暗寂静的景象,直到看见他冲进屋里,她才晓得自己在作梦,但仍无法停止那惊恐引发的剧烈颤抖和啜泣。

    然后,下一瞬,她发现屋子里有著诡异的红光,而且那光来自于她,她全身泛著诡谲的红,她只觉得全身都好热、好烫。

    泪水,在脸上蒸发,床榻上的草垫因热烫而焦缩卷曲。

    “不……”她惊恐哽咽著,慌乱的站了起来,可是不管她的脚踏到哪里,到处都烙下焦印。

    “不……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又惊又惧,连连往屋外踉跄退去,为自己所引发的焦黑而惊慌失措,失控的看著他哭叫:“为什么会这样?!”

    “你最好先到湖里。”他眼角抽搐著,好半晌,才答非所问的回了一句。

    发现自己才刚踏上的泥地也在刹那间干硬,她更慌更惊,连退了两步,却没听进他所说的,只是害怕的抬头看著他,思绪紊乱的哭著逼问:“你要我记得的是什么?那些究竟是什么?”

    他抿著唇,阴郁地不发一语。

    她痛苦的捧著头,既不安又惶惑。

    “到湖里去。”他冷声重提。关于她的记忆,他还是什么也不肯说,而她却越来越无措,只觉得头疼一阵剧过一阵,浑身熟烫似身在火焰之中。

    “不……”她含泪呻吟著。

    她不想再留在这里,她不想再看到他,她不想再靠近他,和他在一起越久,那些画面出来的越多,她不想想起那些事情,她不要那些……那些让人害怕的记忆……她不要 走!对……她必须走! 她仓皇地往后退去,往森林里退去。

    他见状一惊,上前趋近,想伸手拉她。

    “不,你离我远一点……”她退得更急,慌乱的摇著头,大眼无神惊恐,“离我远一点……我不要记得……我不想记得……”

    她伸出两手在身前挥挡著,边说边退,脚步踉跄、泪流满面地摇头,语无伦次地啜泣道:“那不是我……不是我……我不要记得……”

    惊觉她额间的玉石陡然更加红艳,他额冒冷汗,在心底暗骂一声。

    该死的,她必须尽快到湖里冷却!

    怕来不及,他黑瞳闪过一丝焦躁,整个人突然向前飞窜,出手抓住了她。

    “不要,放开我!放手!”她发出尖叫,奋力挣扎著,形似疯狂。

    恐她伤到自己,他将她锁在怀中,她却仍是奋力挣扎著。

    他强行带著她往湖边去,可途中却差点让她脱逃;他重新逮住了她,她却手脚并用对著他拳打脚踢。

    察觉她身体越来越烫,他急得大喝出声:“炎儿!”

    她整个人一僵,霎时停下了挣扎。

    他抓住机会,抱著她冲进湖水里,可才刚碰到水,她又开始挣扎尖叫:“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在水里又踢又打的,弄得两人浑身湿透。

    他不肯放手,两手紧紧箝著她的手臂,火大的摇晃她,咆哮道:“该死的女人!冷静下来!你听到没有,该死的给我冷静下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威吓奏效,抑或是冰冷的湖水唤回了她一点神智,她如他所愿的停止了挣扎和尖叫,却仍是抖著啜泣。

    “求求你,放了我……”她含泪看著他,哀求著。

    他僵住,只能看著虚弱无助的她。

    冰冷的湖水降低了她身上的热度,却也带走了她的体力,她两眼迷茫,浑身无力、摇摇欲坠,神智不清地喃喃哽咽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逼我?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了我?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身子一软,整个人虚脱地倒了下去。

    “炎儿——”他一惊,忙伸手接住她。

    倒在他的臂弯里,她眼角滑下泪滴,哽咽低喃抗议:“我不是炎儿……不是……不是她……不是……”

    他脸色一沉,没有再开口,因为她已昏了过去。

    “老大……”

    他回过头,看见魍魉有些不安的杵在门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开口问。

    “刚刚。”魍魉走进屋里。

    他调回视线,看著躺在床上的女人,面无表情的问:“见到玄明了?”

    “嗯。”魍魉点点头。

    “他怎么说?”他抬首看了眼魍魉,示意他坐下。

    魍魉盘腿坐下,道:“应龙留在白浪滩是为了那名苗女,苗女叫白小宛,她……长得和炎儿姑娘很像。”

    “很像?”他一怔。

    “嗯。不过她前些日子掉下山崖,脸受了伤,所以已经不像了,不过玄明说以前很像。老大……呃……”魍魉迟疑了一下。

    “说下去。”

    看看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子,魍魉讷讷开口:“她……不会有事吧?”

    昏睡的女子,颊上仍有未干涸的泪痕。

    灯火在男人脸上造成深刻的阴影,他看著她,好半晌,才苦涩的开口。

    “我不知道。”

    第五章

    丝。

    他记得这上好衣料柔滑的感觉,记得她穿著它们时,她的发、她的袖、她的裙随风扬起飘逸如仙。

    也记得她穿著这衣料时,看来有多么欣喜,多么不像他的族人,又是多么的适合,多么的像那高高在上的轩辕族人。

    丝,是轩辕族的不传之秘,他们用那衣料交换武器、食粮,然后攻打其他部族。

    当他进营帐时,看见她重新穿上丝裙,一瞬间,他重新震慑于她的静谧甜美,随之而来的认知,却让他有种想毁了那件衣裙的冲动,只因它的存在提醒了她不是他的,她……不属于他!

    不属于他!

    一阵火光闪过,画面一变,战火冲天。

    杂沓的人声纷扰,远处传来沙场街战声。

    别去!

    她拉住了他的手,挡在他身前,急切地用那新学的语言阻止劝说著。

    为什么要战争呢?

    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呢?

    这样交战真的能得到你们想要的吗?

    她语气中隐含的责备教他涌起一股无明火,他没有答话,只是瞪著她。

    再这样下去,你会后悔的!

    这一句让他的火气更旺,一怒之下甩开了她的手,翻身上马离去。

    猛然睁眼,眼睛刹那间无法适应昏暗的光线,但他却清楚知觉到怀中的人冷得像冰块。

    心一惊,他抱著她坐起身来,吼道:“魍魉!”

    “啥——啊——呃——哇——”在屋顶上睡得正熟的魍魉吓了一跳,整个人一路从屋顶滚到柴堆又跌到地上,之后才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跑进屋内。

    “生火煮水!快!”他伸手探向她的颈脉,却几乎感觉不出她的脉搏。

    她像布娃娃的模样,教他莫名惊慌。

    他将手掌贴在她冰凉的心口,运功行气试图提升她的体温及脉动。

    魍魉见状,知道情况紧急,忙冲出门去,没一会儿,暗夜里突然窜出数位样貌奇形怪状看似猴儿的动物,魍魉对著它们叽哩咕噜说了一串,那些怪猴儿随即一哄而散,没多久就从森林里抬了个装满水的大木桶进门。

    “老大,水来了,是热的、热的。”魍魉指挥著怪猴儿,边道:“我要它们去取来温泉。”

    大木桶被怪猴儿们放进了屋中央,那些怪猴儿一放下了木桶,便吱吱喳喳的围著魍魉。

    他一听,没理会那大木桶,只开口问:“泉水在哪?”

    “啊,对喔,我都忘了,直接去就好了嘛!”魍魉一拍脑袋,骂了自己一声蠢,忙道:“跟我来!”说完他便带头街出门。

    男人将她用披风裹住,闪电般跟了上去。

    黑夜中的森林阴暗无比,他跟著魍魉在林子里飞奔,没多久便看见前方黑林里缭绕著一片白烟,白烟是温泉造成的。

    泉水从岩壁中涌出,形成一道小瀑布,然后在底下聚集成池。

    他连衣服都没脱就直接抱著她走进温泉里。

    但即使如此,她身子温度仍低,一股汹涌狂暴的情绪涌上心头。

    不!他不会让她再陷入无止境的昏睡!他不会让她再进入那不生不死的状态!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老大!炎儿不见了!”才刚策马回营,远远就见魍魉跑了过来。

    他整个人一震,尚在马背上就街动的俯身揪住魍魉的衣领,“你说什么?”

    被揪得吊在半空的魍魉吓得脸色发白,慌张的道:“蘑蘑说她方才要叫炎儿吃饭,就发现她不见了!”

    他闻言松开手,翻身下了马,冲进营帐里。

    帐子里,一切如常。

    矮桌上仍摆放著她的骨梳、铜镜,虎皮上仍散落著她的玉簪。

    但,人不在。

    他瞪视著空无一人的营帐,黑色的瞳眸收缩著。

    一阵刀光迸裂,冷酷的语音在耳际响起。

    是我的,就永远是我的。

    金色的眼瞳,闪著冰冷的光芒。

    刀剑再度交击,那男人砍伤了他的手臂,他随即还以颜色。

    她不属于你,我会讨回我的女人!

    当时他只觉得愤怒,他不相信她是对方派来的,不相信她所说的是假的,不相信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但,人不在。

    她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没有知会任何人,就这样走了!

    左臂的伤口隐隐渗出血水。

    她不属于你!

    他瞪视著她留下的东西,愤怒的咆哮出声。

    水气蒸腾。

    热烫的泉,烫红了肌肤,她的脉搏依旧微弱。

    她不属于你!

    应龙的声音像诅咒般的再度在脑海里响起。

    “不——”他愤怒低吼,在热烫的泉水里紧拥著她。

    “你欠我的!”他在她耳畔咆哮威胁,“听到没有?这是你欠我的,不准再离开我!

    你该死的不准再离开我!“

    然后,不知是他的威胁奏效,抑或是温泉总算起了效用,总之,她的体温和脉动终于逐渐恢复了正常。

    激动的心跳,随著她的状况稳定而和缓,他浑身紧绷的肌肉却依然无法放松下来。

    泉水哗啦哗啦的从山壁中涌出,白茫茫的水气笼罩著四周,像雾。

    只是雾是冷的,这水气却是温热的。

    他就这样静静拥著她,在温泉里,在水气中。

    一瞬间,世界像是被隔绝在外,那些记忆像是从未存在过,那些纷争像是从没发生过……

    她不是轩辕魃,不是炎儿,不是她。

    他也不是蚩尤,不是霍去病,不是他。

    在这儿的,只是一个男人拥著他的女人。

    如果一切就这样简单……

    痛苦的闭上了眼,他更加收紧了双臂。

    好冷。

    为什么这么冷? 她在黑暗中瑟缩抖著,如风中落叶。

    依稀,彷佛在久远前,她也曾有相同感受。

    好冷……好寂寞……

    何时呢? 轻蹙眉头,她咬著下唇。

    黑暗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小盆的火。

    她渴盼地朝著光源走去,周遭亮了起来,她发现自己身在一座营帐中。

    帐中央是那盆火,火盆旁的虎皮上半跪著一名女子;女子背对著她,手持骨梳在梳头。

    谁?

    她好奇的想接近那女子,却无法靠近。

    突然间,营帐外起了些许马蚤动,不一会儿,马蹄声响起,并停在帐外。

    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期盼与激动。

    她和那名女子同时转头,帐帘被人掀开时,她看见那女子奔跑过她身边,冲入来人怀中。

    骨梳从手中掉落,衣裙飞扬空中。

    下一瞬,她发现自己人在来人怀中,刹那间,她晓得女子就是自己。

    她知晓她的孤独、知晓她的寂寞、知晓她对他的担忧,也晓得……她爱这个将她一个人抛下十数天的男人……

    她爱著这个男人!

    这乍现的认知震慑著她。

    他是她的敌人啊!她怎能爱他?

    她颤抖著,无法置信脑中的念头,但十数天来的分离,教她认清了自己的感情。虽然他是如此的骄傲、蛮横,但是在那刻意表现出来的恶行下,他却也有著故意不让人察觉的细腻和温柔。

    这十数天,她好怕他会受伤,好怕他会阵亡,好怕好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这恐怖的想法教她更加抱紧了他,怕是一松手,他又会失踪。

    似乎是没料到这么热情的欢迎,他愣了好久,半晌后,才温柔的环抱住她。

    可他的温柔,却教她好难过、好难过。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是敌人?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必须打这场战争?

    胸口好痛好痛,堆叠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她红了眼眶,却没有流泪。

    一瞬间,她恨起自己和他的不同。

    像是了解她的沮丧和担忧,他突然哼起奇怪的小调。

    她愣了一下,心跳飞快。

    她晓得这首小调,那是南方人的情歌。

    她在他怀中迟疑的抬首,他嘴角噙著笑,一双黑眸直勾勾的看著她,一脸毫不掩饰的得意。

    她蓦然红了脸,挣扎著要推开他,他却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他的眼如子夜星辰般明亮,看得她心慌意乱的,只能红著脸垂下头。

    夜里,帐中的那盆火熄了,在他怀中的她却不觉得冷。

    那一夜,心中的孤寂莫名消逝无踪……

    朝阳升起,窗檐下的蛛网上,有著点点晶莹剔透反射著晨光的露珠。

    他因刺眼的朝阳而睁眼,才发现怀中的人醒了。

    她偎在他怀中,如同昨晚他抱著她从温泉回来时;因为衣湿了,所以他褪去两人的衣物,只在身上盖了厚厚的床被。

    她似乎未察觉床被下的赤裸,只是看著远方从山巅升起的金阳,神色怔忡。

    他没有动,维持著拥她入怀倚在床头的姿势,怕惊扰了她,也怕打碎这不堪轻触的平和。

    晨光斜洒进屋内,从地上,渐渐移至床榻上;桌上茶具的阴影随著光阴的流逝逐渐缩短。

    窗檐下的蛛网,渐渐干透,随风轻晃。

    天,很蓝。

    风,很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轻声开了口:“我作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