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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第9部分阅读

概和齐娜差不多,还没有齐娜胖。某乙起初是拒绝的,但他那种态度让人觉得,他只是在拒绝一杯敬过来的酒。某甲并没有强迫他,某甲非常友好,非常亲切。于是,某乙顺从了,谁让他是跟班呢?某甲又说,鉴于某乙做饵,如果抓到敲头杀手,某乙应该多拿点奖金,给他三成怎么样?我觉得这件事虽然无聊,但就像一出烂片,我已经退回到观众席上,自然也只能看他们演下去,我点头同意,其他人也嘻嘻哈哈地表示没有意见。

    给你三成,董事长走前面去。某甲说。

    你知道这只是个游戏,你在游戏中是不能发怒的,也不能横加指责他人的残暴,这和cs不是同一个道理吗?

    某甲其实早就考虑好了,他说,某乙这身装束太不像个女人,建议他和齐娜换身衣服。齐娜穿的是一件白色带毛领子的羽绒风衣,过膝长。某乙穿着棉夹克。齐娜瞟了某甲一眼,说,好哇,要玩就得玩真的。她和某乙交换了衣服。某甲又把自己那顶阿迪达斯的绒线帽戴在某乙头上,这下某乙从后面看过去就完全像一个过路的女人了。

    往哪里走?我们已经走到学校边上了。老星说,某甲,你是不是要把我们带到仓库那边去?某甲说,不是我带你们去,是我们一起去。

    我们走到了靠近仓库区的地方,听到远处火车开过的声音。

    某乙走在前面,我们跟在他身后二十米远,有路灯照着。某乙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们一眼。某甲说,不要回头,回头就露馅了,你在前面走着,有事我们会冲上来的。这时某乙总算雄起了一点,骂道,我靠,某甲我他妈的要被你玩死啊,我不玩了。某甲过去安抚他,连损带捧的,好像某乙不参与这个游戏,他就会被立即排挤出他们的圈子。我不得不承认,某甲的态度是友好的,所谓谑而不虐,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到底有哪儿让他觉得有趣呢?是这个游戏好玩,还是某乙本身好玩呢?

    某乙继续在前面走,说实话,他走路的样子还真有点像女人,带内八字的。我们跟得很紧,二十米的距离显然是太近了,敲头杀手要敲某乙的话,恐怕得插队插进来。这个距离被我们自觉地拉开了,某甲没有怂恿,而是我们自觉地意识到了,自觉地将某乙撂在了前面。最后某乙收缩成了一个很小的白影子,我们呢,谈不上是在跟他,我们只能是遥遥地望着他,甚至连望都望不太清了。锅仔说,这点距离又太远了,真要是有个杀手出现,某乙必然是被敲死,然后凶手被我们捉到。某甲说,你们都不知道吧,死掉的校花是某乙的暗恋对象,爱得死去活来都没找到机会表白,他这也算是为爱付出。

    在我认识某甲的两年时间中,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爱挤兑人,爱出风头,并不幽默但自以为很幽默(我是多么受不了这种人),有时你觉得他什么都明白,有时又觉得他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白痴。

    鉴于某甲和某乙之间的关系,我没有多说什么。其他人也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只有锅仔对那几万块的赏金有点动心,不过他很快也明白了,这是一个游戏,真要撞上杀人狂的话,赏金未必会有。医药费是肯定少不了的。至于某甲,他是最投入的人,他一直在对我们讲某乙暗恋校花的事情。

    直到跟丢了某乙,这件事变得不好玩了。

    我们沿着仓库区外围的一条街道走着,我们没有进入仓库区,那里的道路呈棋盘式,墙也好,房子也好,看上去都差不多,走进棋盘里,人会有种茫然之感。再往里走就是铁路,铁路将这里硬性地划分出一道边界。路上没有行人,一度有几辆卡车排队开过我们身边,车灯闪耀,喇叭震天,它们过去之后,整个世界无可挽回地陷入寂静与黑暗中,这时我们发现某乙消失了。

    我们喊他的名字,除了招来仓库区里狼狗的吠叫之外,没有任何回音。我们站在原地做了一番推论,有说某乙已经偷偷回去了的,有说某乙可能躲起来的,但没有人说某乙遭遇了不测,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总之,无论是什么结论,这件事都变得万分麻烦。某甲说,某乙这个混蛋肯定是溜走啦,我们也回去吧,这儿不太安全的样子。齐娜就骂道,都是你这个笨蛋想出来的馊主意,万一某乙出了什么事,难道我们就这么回去?再说了,白色羽绒服还在某乙身上呢!

    我们都听齐娜的,某甲当然也就不好独自回去了,一则太难看,二则独自回去更可怕。我们站在原地看了看,道路通往货场,往那儿有一条通道可以跨过铁路,右侧则是仓库区,某乙去货场并穿过铁道的可能性很小,也许他是走进仓库区了。有人提议分头去找,但被否决了,六个人在一起比较安全,要是分开了,怎么聚拢又是个大麻烦。

    我们决定进入仓库区。那年冬天我们都还不知道凶手就是仓库里的保管员,我们只知道至少有四起敲头案发生在这一带,以铁道为界限,凶手似乎不愿意跨过铁道到另一边去,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至今也不知道,它可能和变态犯罪心理有一点关系。

    仓库区很大,但围墙与围墙之间的道路并不宽,也没有灯,那道路不是用来走车的。那地方其实有很多人,各个不同的公司租下的仓库都有专人看管,还有很多搬运工和保安,并不像人们所看到的那么荒凉,要真没人的话,库区的货岂不是都要被偷走吗?但库区之间的道路,我们可以自由进入的,那确实是杳无人迹,漆黑一团。

    我们向里面走去,围墙极高,带着铁丝网。在那样的围墙下走路有一种压迫感。脚底下坑坑洼洼的,是一条土路,冬天的泥土都被冻硬了,风在这夹弄里猛窜。不断有十字路口出现,都是相似宽的小路。这个棋盘格的区域像个迷宫,不,不是迷宫,而是一个被压得扁平的异次元空间,道路清晰,却无限扩展,只有点和线,却不存在面的世界。

    某甲说,某乙肯定是回去了,某乙看上去很老实其实是个非常变态的家伙(这种说法后来被我们认可了)。我们一起说,闭嘴。于是就沉默地往前走。后来某甲说,看,某乙在前面。

    我们直走到仓库区的最深处,看到了铁道边的铁丝网,但没有看到铁道,一片黑色的树林拦在铁丝网后面。那儿有一点灯光,是从围墙后面映射过来的。就在那里,某乙背对着我们,像壁虎一样贴在铁丝网上。我听到他在笑,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呵呵声,直到这时我还认为这是个玩笑,现在我们找到了某乙,这个寒冷夜晚的无聊游戏终于可以结束。惟独齐娜不满地说,我的羽绒服都弄脏了。

    某甲走过去拍拍某乙的肩膀,调侃地说,在这儿小便啊?某乙猛地回过头,某乙头上的绒线帽已经不知去向,他非常古怪地变成了长头发,波浪形的长发遮住了他半边脸,剩下那半边是狰狞变形的,泪水和鼻涕沾在脸上。某甲大叫一声,退回几步,被这个样子的某乙吓坏了。

    某乙大哭,说:你不就是想让我被敲死吗?看,我在路边的垃圾桶里捡到了一个假发套,我把它戴在头上,敲头的杀手不就是专门敲长发女人吗?看,我现在就是一个长发女人,我和校花看起来一模一样。这下你满意了,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我还可以涂点口红,抹个胭脂,我还可以穿裙子出来,要不要戴个胸罩?

    我们先是被某乙的古怪模样吓倒,接着又被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倒。我看出来,某乙崩溃了。我们一起扑过去按住他,他奋力挣扎,扑向某甲,但他并不是要去打某甲,他那样子像是要扑进某甲的怀里。某甲大声说,你丫真他妈的恶心!

    后来某乙被我们架出了仓库区,在路上,他继续大哭,说他在念高中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个机关养着一条恶狗,每每在放学时窜出来咬人,某甲那伙人也怕狗,就让某乙走在前面,他们在后面跟着,某乙每每被这条狗追得满街乱窜,某甲那伙人在后面看着,为某乙加油喝彩。这就是某甲和某乙之间曾经玩过的游戏,这件事情并不高深的谜底。我们冷冷地看着某甲。某甲尴尬地说,后来我帮你把那条狗毒死了,对不对?我为你报仇了。某甲好像忘记了,是他把某乙推到前面去的。

    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咖啡女孩问:“后来呢?后来他们是不是闹崩了?”

    “没有,他们又和好了,就像没有发生过那档子事一样。某乙不能离开那个圈子,某甲也不能失去一个跟班,他们像是两种共生的动物。后来某甲还是会捉弄某乙,某乙呢,还是会偶尔崩溃一下子,但都像调情一样,也不复有那天晚上的恐怖感了。寒假之前,某甲在广州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继续罩着某乙,把他也带到了广州去。”

    “真不知道,将来是某乙死在某甲手里呢,还是反过来。”

    “我也这么想呢。”我说,“看到他们,我经常会觉得,人们的内心是凌乱的,像一个胡乱搭建起来的攻防系统,胡乱地射击,胡乱地挖些陷阱,筑些篱笆,对于真正的黑暗却一无所知,也束手无策。”

    误入废城

    我醒来时,女孩已经不在屋子里。这是上午,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像加了一层棉被,无论是我所经历的黑夜还是我所讲述的黑夜都已不再。

    咖啡女孩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垫,我记得女高中生睡在上面,我是靠坐在墙边,和咖啡女孩一起,抱着膝盖说话。我喝了一杯热茶,我对茶过敏,喝少许一点就睡不着,我头脑清醒地讲了很多话,但咖啡女孩告诉我,这不是茶叶,而是一种芦苇的叶子。听到这个,睡意当头而来,天快亮时,我趴在自己膝盖上睡了过去。

    这个睡姿简直要把我的颈椎骨弄断,我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摇头晃脑放松脖子。低头时,发现床垫上有一张纸条,是女高中生留给我的。

    我走了,谢谢你,还有你的女朋友。随身听里那张sh的唱片我借走了。

    另外从你口袋里掏了一百块钱。我经常会去仓库区听摇滚,来找我。

    我把纸条塞进口袋,想了想又掏出来,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我走进厨房找吃的顺便将咖啡女孩的箱子拖过来顶着房门,防着它再次被风吹上。

    厨房在过道对面,正对着卫生间的门,同样是两户人家合用。咖啡女孩曾经带我来这里参观过,非常破旧,与时光没有任何关系的破1日,倒是能折射出使用者的强大破坏力,并且像一个史前的双头怪物,有两个煤气炉,两只水壶,两套锅碗瓢盆,两个电冰箱。

    她的冰箱里什么都没有,连冷气都没有,我饿慌了,打开对面的冰箱,那儿储备丰富,但主人显然不是精于家政的人,因为他把火腿香蕉方便面等等不需要冷藏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塞在了冷藏室里。我拿出一盒桶装方便面,又拎过一个热水瓶(管它是谁的),泡开,五分钟之后揭开盖子,吃了个半饱,再将纸桶连同残羹一起扔到楼下,托的一声巨响,毁尸灭迹。

    咖啡女孩还没有回来,我回到走廊里,一种沉入寂静沼泽的感觉再次包围了我。我走到楼道口,向下看了看,水泥砌成的楼梯上有淡淡的阳光,灰黑色蒙尘的玻璃窗那儿照进来的,在每一个楼梯转弯口都有着相似的格子阴影。不知谁家将一个瓦盆放在窗台上,其中的植物已经完全枯死,剩下一段秆子,以及龟裂的泥土。这个瓦盆好像有一种魔力,让我看了很久。

    我需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最简单的那种,既不思考也不判断的事务。咖啡女孩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垫,除了做嗳之外,一切都被预先免除了,这让我想起监狱或者是按摩房。我去了趟卫生间,办完事之后,看着那个脏得像出土文物一样的抽水马桶,决定给她洗马桶。既为了她,也为了邻居家的那碗方便面。

    程序很简单,打水,找到半包深藏在马桶后面的洁厕粉,调开了,用刷子猛刷。每一个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力争使它焕然一新,我一边洗马桶一边哼着“dykiuers”,像一个快乐的清洁工。半小时后,马桶光洁如新,我满意地吁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手上的皮肤由于浸在化学品中,变得滑腻而浮肿,我在水龙头上冲干净手,回到咖啡女孩的房间,把她的箱子踢开,拉上门,离开。

    我去第五街。

    t市的中心地带,到处都是工地,拆到只剩骨架的多层楼房,像剃头推子平推过一样的平房,巨大而密集的土坑,连根拔起的大树,某一栋高层楼宇像穿套头毛衣一样逐渐向下延伸的玻璃幕墙,连片的工地围墙上无不刷满各个建工集团的名号。场面很奇异,一座新的城市正在拔地而起,更新,更快,更温暖。

    公交车停在一个荒凉的站头上,司机回头对我喊:“你到站了!”上车之前我曾经问过他,第五街在哪一站下,我满嘴普通话显示出了外地人的身份,这位一看就是劳模的司机满有把握地说:“到站我会喊你的!”结果,我下了车之后,发现周围没有任何车站的标志,沿着道路全是掘开的土,行道树像经历了暴风雨般齐刷刷倒下——我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站。

    五分钟之后,我在开膛破肚的街道上遇到一个残疾人,他坐在一辆自制轮椅上,该轮椅的轮子显然是用自行车车轱辘做的,故此两个轮子的钢丝数量不一样,左轮是曾经的前轮,右轮是曾经的后轮。残疾人戴着一副电焊墨镜,手臂上还绑着个红臂章,看不出什么来路。我走近了才发现,红臂章上用毛笔写了两个梭子蟹一样的歪字:指路。

    他隔着墨镜注视着我。

    我问他第五街在哪里,他用手遥遥一指。穿过一片围墙(围墙中我猜是废墟),没有道路,只有方向。

    “给我两块钱。”他说,“我就告诉你。”

    我掏出两块钱硬币,放在他手心。他的手立刻指向另一个方向,“看见前面的岗亭了吗?左转,一直走,看到一个公共厕所,不要转弯,继续走,有很多大盖帽和推土机的地方就是。”

    “拆了?”

    “还没有,正在打。”

    “懂了。”我说,“你这红臂章是怎么回事?戴红臂章问路还收钱?”

    “我私营的,红臂章显得比较有公信力,自己做了一个。这一带拆得厉害,生人到这儿没有不迷路的,要不是戴个红臂章,哪个外地人肯来找我这个瘫子问路?”

    “你应该去火车站,挣得多。”

    “那是人家的地盘,我去过,被人拆了车轮子,我一个瘫子扛着两个轮子和一把椅子,从火车站爬回来的。惨不惨?”

    “惨。”

    “弱势群体啊,我连群体都找不到,我弱势个体。”

    我指指他的墨镜,问:“这个多少钱,也卖给我。”

    “二十块。”

    我递给他二十。他把墨镜摘下,这时我发现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凹入眼眶,他用独眼看着我。

    “你现在的样子更惨了,”我说,“开玩笑的,别生气。”

    “在南边滚地雷滚的。”他说,“开玩笑的,别当真。”

    沿着低矮的建筑工地围墙向前走,我一再地跨过倒毙在地的树干和枝权,透过墨镜,看到一个深绿色的世界,阳光被过滤,整个像暴雨来临前的景色。

    按照独眼瘫痪的指路者所说的,我走过一个公共厕所,那儿的墙上没有通常写着的“男”和“女”,而是两个杀气腾腾的大字:拆,拆。走到了第五街上。街景荒凉,好像西部片里的某个场景。有个杂货店在街口,已经被敲掉了半堵墙,还在坚持营业,柜台里坐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我买了包烟,问他:“前面是筒子楼吧?拆了吗?”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无论如何,在你的青少年时期,保持冷漠是个好习惯,你犯不着对一个照顾你几块钱生意的人太热忱。我拿了烟,一边抽着一边往6号那边走,直走到场子里。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看我的墨镜。

    我说它是场子,因为它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居民区了,里里外外堵满了人。小区被一道并不是很高的水泥围墙拦起来,有一扇铁门可供出入。这会儿人都堵在铁门口,另有一部分站在街上,背对着我,拦成丨人墙状。在人墙对面的五十米外,同样浩浩荡荡的拆迁队,金戈铁马,战旗飘扬,肃立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