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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第10部分阅读

    我没时间多看,挤开人群,穿过铁门向里走去。小区里站满了人,看这架势很快就要开打。我数了一下,一共八幢筒子楼,都是建造于六七十年代的房子,其外形和咖啡女孩的住所非常相似,只是格局小了点。由于拆迁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地上全是碎砖乱瓦,围墙破了几个大洞,各处都刷满了“拆”字。有一个柴油桶里正在烧橡胶轮胎,我所闻到的焦糊味,正是来自这里。我略感幸运,要是晚来那么几天,恐怕这地方就被推平了。

    我扒开人群,找到了1单元楼,门洞口全是老幼妇孺,堵在那儿,我进不去。有人冲我喊:“滚出去!滚出去!”我没理会,把烟掐了,这时我发现事情出了点岔子。

    我只有一个并不具体的地址,我不知道斜眼少年住在哪一层哪一户,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房子大概很快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作为一个势单力孤的业余侦探,我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查案子,这有点说不过去。

    我找了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低声问:“小朋友,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高中生,是个斜眼。”我想做一个斜眼给他看,但我戴着墨镜,就算了吧。小孩看了我半晌,忽然大哭,喊道:“这儿有个j细!他要找斜眼!”说完撒腿就跑。我不明就里,抬起头看,已经被七八个妇女围住,其中有人说:“早就注意到你了,快滚到你同伙那里去!”我说我哪有什么同伙,立刻有两个男人过来,左右架住我,生拉硬拽到人墙那儿,再架出去,把我往前一丢,引来哄堂大笑。

    我向远处张望。一块大空地,都推平了,停着两辆带抓斗的履带车,也是灰头土脸锈迹斑斑。这种车子,你很难搞清楚它到底是民用的还是军用的。履带车后面站着三种人,戴安全帽的,穿迷彩服的,架着墨镜的。安全帽最多,都是些建筑工,看热闹似的躲在最后面;迷彩服较少,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色凝重地围在履带车旁边;架墨镜的最少,仅有十几个人,其相貌外形各异,都叼着烟。我差点笑出来,我的样子和墨镜们非常相似。

    电喇叭在喊我:“回来,回来,还不到时候!”人群对我发出一阵嘘声。我就像身陷两军阵前的谁谁谁,与两派全无关系,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跑。墨镜本来是为了挡脸,此时却令我万众瞩目。举着电喇叭的是个上唇留着胡子的墨镜男,穿一件烂糟糟的皮夹克,站在五十米开外对我大吼。我试图退回人墙,被人踹了回来,这样我只能向墨镜们跑去。刚跑到位,举电喇叭的胡子重重地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乱跑个逑啊!”我捂着头回答道:“上厕所去了。”胡子对我吼道:“后面呆着去!”我走到后面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迷彩服拍了拍我肩膀,很友好地说:“当心点,不要乱跑,第五街这里全是下岗的,他们正想找人垫背呢,落单了让你死得难看。”

    那是下午,太阳偏西,但还在我头顶,白昼正在逐渐消逝。我躲在人群里抽烟,冷眼看着他们的举动。胡子一直在看太阳,这让我联想起古战场的将帅,古代没有手表。与此同时,胡子不停地打手机,手机上当然有时间,但他好像是对太阳的位置更敏感。我不无悲凉地想,今天竟遇到了一个如此古典的流氓。对面的居民换了一班,男人们撤下去,一批女人上来,双方都没有实际的行动,在太阳下面耗着。胡子夹着双腿在原地踏步,很像是尿急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跑到墙边,拉开裤子尿尿,身后的人也都跟过去尿,几十个人一起尿尿的样子颇为壮观,也引来对面的嘲笑。我预感到事情就要开始了。准干事之前都得把自己尿干净才行。

    居民们在对面聊天骂娘,女的打毛线,男的搬来一张折叠式麻将桌,开始打露天麻将。与之相比,拆迁人员这边显得沉闷而严肃,毕竟是客场作战。胡子尿完了,回到抓斗车旁边,又打手机。

    我问那个迷彩服:“社区里还有这么多人,真用推土机推过去?”

    迷彩服说:“咦?你刚出来混的,这都不知道?这玩意只能用来吓唬吓唬他们,不是推房子,是推围墙的,推平了,把路都掘开了,把水电都给断了,白天黑夜地在旁边开工,他们就只能搬走了。”

    “冷兵器时代的围城战。”我赞叹道。

    “其实都没用,人要是遇到拆迁,都会比平时坚强一百倍。我见得多了,一幢房子里只要有一个坚强的,你就不能把房子给推平,关键时刻还得靠我们。这片街道上全都是我们打跑的,断水断电有什么用啊。他们都是下岗的,饭都吃不饱,对水电的需求很低的。这种人饿得久了,会产生幻觉,以为穷人是这个社会的管理阶层,他们只有挨了打才会明白,今天的世界是谁做主。”

    我点点头,佩服,我想看看他们怎么收场。

    胡子收起手机,命令抓斗车开向小区围墙。车子轰轰地启动,迷彩服和安全帽们微微弓着身子,跟着向前走,有点像古德里安将军指挥的坦克战,对面是斯大林格勒缺兵少将仅仅拥有轻武器的苏军战士。苏军战士们推开麻将桌,全都站在第一线,砖头瓦片雨点般地飞过来。这场面我见过,我们和lon的装修工打仗也是这样。听见有人喊:“不许推我们的围墙。警察来啦!快去报警!”抓斗车继续向围墙开去,一片轰鸣,一片稀里哗啦,和我说话的迷彩服脑袋上挨了一砖头,血流满面地撤了下去。苏军战士中冲出几个老太太,往围墙边一躺,喊道:“有种就压过来!”抓斗车停了下来,德军战士和苏军战士近距离扭打在一起,卓娅和柳德米娜们尖叫。瓦西里和伊万诺夫被一群海因里希围住了痛打。打麻将用的折凳像风筝一样飞上了天,一名戴墨镜的党卫军战士被绒线针戳中了私密部位,惨叫着穿过人堆向街道上跑去,大概是去挂急诊了。

    战局在三十秒钟之内就向着冲锋的一方倾斜,大部分的墨镜都还没有动手,迷彩服已经将局面控制住了,人群退回了小区里,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并不能成为抓斗车的障碍,她们被抬起来,但并没有被放下,她们就被个人抬着,既不能反抗也不能自残,紧跟着,抓斗车像武侠小说中的化骨绵掌,轻轻地拍向围墙。温柔的国家机器仅仅是擦碰了这个违章建筑,它便应声倒下。

    迷彩服和墨镜们欢呼,手一松,老太像没抓稳的萝卜一样掉在地上。戴安全帽的农民工喜出望外地举着铁锤铁锹奔向围墙的残骸,仿佛是丰收季节奔向稻浪滚滚的田野。

    加拿大一枝黄花

    “后来呢?”咖啡女孩问。

    后来全都撤退了,因为大盖帽来了:场面非常混乱,迷彩服们跳上卡车扬长而去,我跟着墨镜们上了一辆面包车,胡子开的是一辆凯迪拉克,早跑了,剩下一些安全帽留在现场,负责交涉谈判。胡子丢下一句话:“一个星期之内,你们会主动要求搬家的。”这句话是说给一个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人听的,再后来,救护车从我身边开过。我坐在面包车里,强忍着惊恐和惶惑,去了一家酒楼,吃了点冷菜,到热菜上来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快要露馅了,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回到了这里。

    “太可笑了,”她说,“怎么会感到自己要露馅呢?”

    “很简单,他们吃饭的时候都把墨镜摘了下来,我却忘记了。有个家伙过来骂我傻逼,然后很疑惑地问,你这个墨镜哪儿搞来的,和我们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你既没有做侦探的天赋,也没有当卧底的素质。”

    “这一点我承认,幸好溜得还算快。”

    “马桶是怎么回事?”

    “出门之前觉得要干点什么,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心脏像低血糖一样犯潮。擦马桶是一种调剂。我擦得不错吧?”

    “古怪。”她说,“走的时候连房门都没关。”

    “关了。”

    “没关,门开着。”

    “我记得是关了嘛。”我嘟哝了一声,有点迷惘,人们大多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关了房门,那顺手的一下子在记忆中总是模糊的。“这扇门真可怕。”我故意说。

    我来说说草丛吧。

    我说:“那种草的学名,叫‘加拿大一枝黄花’。”

    她抬起头看我,不明白我说这个什么意思。我仍自顾说下去。

    “是三十年代从北美洲进口的,当时作为观赏植物对待。没想到,加拿大一枝黄花的生命力超强,和水葫芦是同一种类型。水葫芦当初是作为猪食被引进的,尚且还有点实用价值,加拿大一枝黄花则没有任何实用功能,完全是用来看的。我至今仍不能明白,它那么丑陋,开出来的花还不如稻子好看,当初为什么会被认为是观赏植物。它在花鸟市场有个很滑稽的名字叫‘幸福草’。

    “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对物种入侵当然没有概念。半个世纪之后才意识到它的危害,喷药,焚烧,生物抗衡,都没有很好的效果。它还继续长着,公路边,河滩上,还有那个凶杀案的现场,它步步为营地吞噬着其他植物的生存空间,只要你稍不注意,它就会像亡魂大军一样复活,占领了全世界。

    “我家乡也是,麦乡到处都是这种草,甚至长到了屋顶上。念中学的时候,上劳动课就是去操场上、公路边拔草,拔掉了还必须堆起来烧,否则种子还是会四处传播。起初还觉得挺好玩,真干了才知道累,草都纠集在一起,比人还高,根特别深,强悍得不可思议。再后来,凡劳动课去拔草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草丛是很难进去的,踢球的时候,要是球飞进去了才叫麻烦。里面可能会有昆虫,有老鼠,有蛇,是一个很完整的生物圈,就像珊瑚礁一样。有一次我进去,踩到了一只死猫,猫不太可能是迷路死在里面的吧?也不太可能像非洲象一样,找个没有象的地方孤独地死去。反正很可怕,踩到猫的尸体。那时候我就想,不知道哪天进去捡球,会踩到人的尸体,这个念头纠缠着我,没想到若干年后成真了。

    “这种恶性杂草的能量是非常可怕的,它不仅是物竞天择的结果,倒像是天生具有一种人格:强悍而团结,造就了一个铁幕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它们杀死其他的植物,却又不会使自己的同类死于营养不良,既残暴又无私地控制着它们的领域。

    “有人叫它生物杀手,其实它不是杀手。那种绞杀乔木的藤蔓才是杀手,是一对一的谋杀。加拿大一枝黄花应该是生物纳粹。不同的是,纳粹自认为高贵,以高贵的名义屠杀人类,而加拿大一枝黄花假如有知,它一定会承认自己是卑贱的,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具体的行动上,它都是用卑贱征服世界。”

    她说:“啊,这可比你讲的那个音乐老师的故事可怕。”

    “不,音乐老师才可怕。”我说,“比讲的故事一点都不差的。”

    次日清晨,我离开了筒子楼,独自回学校。走过食堂门口时看见好多人围在那儿,有个女生扶着肚子在吐,从呕吐物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当天早餐的菜单。我有点恶心,问:“是不是怀孕了?”女生在呕吐的间歇抬起头骂道:“去你妈的,没看见墙上贴的什么玩意吗?”我走过去一看,墙上贴着的是一张认尸启事,被河水浸得像气球般的人体,加注一个面部特写,还是彩色复印件。女生抱怨道:“都他妈的什么变态啊,把这个贴食堂门口!”旁边的人安慰道:“保卫科的人一贯变态的,没贴你床头就算不错了。”

    有认识的人问我:“夏小凡,这是你那天撞见的尸体吗?”我说不是。他们还想再撬我的嘴,我就什么都不肯说了。我告诉他们:“凶案现场的事情是不能乱说的,也许凶手就在你们中间,也许你们中间有个把变态的,就按照这个模式去作案,会很麻烦。”这伙人说:“你就装二百五吧。”

    他们告诉我:“听说上次那个敲头凶手被抓到了。”我说:“哪个敲头的?”他们说:“噢,就是在女厕所行凶的那个,够神速的。”我说:“如果当成大案重案来对待,一般来说一个月之内就能解决问题。是连环杀手吗?”他们说:“这就不知道了,应该不是吧,听说凶手杀了人就潜逃到外地去了,你看到的那个尸体和他没关系。”我问:“凶手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说:“居然是隔壁loft的装修工,一个泥瓦匠,听说是个惯犯,刚进场第一天,还没开工就忍不住蹿到我们学校来杀人了。”

    上帝保佑那个被锤杀的女生。上帝保佑这个世界是丁字形分割的,已死的人们将不会再被伤害,而留在这个世界的我们,就只能看运气了。有时你会不明白,为何上帝不能再劳驾一点,将世界十字分割,但你再想想,丁字分割的世界已然是神对我们的眷顾了。

    可是贴在食堂门口的尸体照片又意味着什么呢?根据文字描述,这具尸体发现在t市的另一头,隔着整整一个市区,为什么认尸的照片偏偏贴到了我们的眼前。如果每一起认尸启事都贴到食堂里的话,这饭就别吃了,但它只是定期出现,有时是浸泡过的,有时是宰得血肉模糊的,有时是被火车轧成零件状的。不得不承认,这个随机程序背后的意志力还是很体谅我们吃饭的胃口的。

    我踢开寝室的门,还是上午,老星穿戴整齐坐在凳子上,看脸色是一夜没睡了。他身边是两个穿夹克衫的中年男人,一左一右坐在下铺的床沿上。我认识其中的一个,是那天报警时找我问话的警官。他是穿便衣的。

    我问老星:“怎么了?布告上那具尸体和你有关系吗?”

    老星咽了一口唾沫,用很钝的嗓音说:“齐娜死了。”在我手脚冰凉的瞬间之后,他补充道:“你那天发现的尸体,是齐娜。”

    变态记忆

    二〇〇0年的冬天,我曾经和齐娜一起去面试过一家公司,位于市区商业街一条支路上的破旧大楼里,大楼外墙是土黄铯的,八十年代的钢窗,窗玻璃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里面的内容。大楼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也都蒙着一层灰,疑似无主。仅六层楼的房子居然还装了一部电梯,听说那楼房以前是什么机关学校,后来废弃了,给人开公司。

    那次齐娜本不想去的(在她看来,德国公司的文秘职位非她莫属),但面试通知发到了我和她的电子邮箱里,我要去,她便也答应陪我,纯粹是想锻炼一下面试技巧罢了。

    那是一家广告公司,邮件上写着是6f,我应聘的职务是电脑维护,齐娜应聘文案。去的时候齐娜就提醒我,肯定不是什么好公司,好公司面试都会用电话通知,不会发什么邮件。我反驳道:“传销公司通知面试的时候恨不得脱光了抱着你呢。”尽管嘴硬,但我心里也知道,这事不是很靠谱。

    我们走进大楼,齐娜按了电梯按钮,过了一会儿听见头顶上方传来隆隆的声音,那铁皮方盒子像巨灵神下凡一样降了下来,哐哨一声落定,又像八十岁的老妇人打开双腿般开启了两扇门,里面有一个中年电梯员,光头,连眉毛都掉干净了,骨瘦如柴双目如鹰,裹着一件深蓝色的棉大衣。齐娜嘀咕了一声:“这狗东西不会把我们运到地狱去吧?”

    看上去确实很像地狱班车,电梯员则是地狱班车的司机。我们站在门口犹豫,电梯员说:“进不进来啊?”齐娜一步走了进去,我也跟着进去,不料那电梯门忽的一声合拢,把我夹在了中间,我大骇,电梯员拚命敲打着按键面板,它总算弹开了,我差不多是掉进了电梯里。

    我交叉双臂,捂着胳膊骂道:“手都快给夹断了。”电梯员严肃地说:“所以刚才催你们快进来。这电梯就是这样的,有一次把个孕妇夹得流产了,正好夹在肚子上。你们去几楼?”我们骇然地听着,说:“六楼。”

    电梯轰轰地启动,从内部看来,它简直像是撒旦的芓宫,金属壁板上的油漆从中间部位磨损,形成几个黑色的漩涡,头顶上有两盏日光灯,一盏尚好,另一盏吧嗒吧嗒地闪着,几秒钟之内让人眼压升高,头晕,想睡,完全是高血压的症状,幸好我们都没有幽闭恐惧症。齐娜对电梯员说:“你这工作条件很恶劣啊。”电梯员答道:“小空间,大责任,条件恶劣才显出我的价值。”齐娜嘲笑道:“敬业,敬业。”

    我注意到面板上亮着的是5,以为他按错了键,想伸手去按6,被电梯员挡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