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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第8部分阅读

吧?”老星把我推到前面,让我背对着他,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我的后脑。我有意趔趄了一下,雨水漫到了我的鞋帮。

    杞杞一直看着老星的手,过了很久,木着脸说:“太可怕了。”

    “怎么确定是被枪毙的那个人干的呢?”我问。

    杞杞思索了好一会儿,说:“他们都说是他。”

    雨停时,我和老星往学校里去。

    老星忽然说:“敲头的那个,他不是只敲女人的吗?杞杞是男的,对吧?”

    “我也在想这个事。”

    “有什么启发?”

    “说实话,完全糊涂了。”

    晚上我和老星躺在寝室里,都不说话,比我一个人在时还安静。后来有个男生推门喊我:“夏小凡楼下有人找。”我正想问谁那么大牌,敢把我喊下去说话,该男生已经走得没了影子。我从床上下来,天气已经热了,我趿了双拖鞋便走下楼去。

    男生宿舍楼下光线晦暗,并没有我认识的人存在,我在门口绕了一圈,点了根烟,忽然齐娜从侧面闪了出来,冲我招了招手,随即便消失在黑暗的树丛里。我跟了过去。

    齐娜穿着一身很不错的职业装,看来是去参加面试了。我故意说:“哟,换季了,红色大衣穿不上了。这套衣服是谁给你买的?”

    齐娜说:“甭跟我耍贫嘴,我拿到小广东的业务资料了,小白的记录就在这里面。”说完递给我一张软盘。

    我捏着这张软盘,觉得事情出了差错。

    “你和小广东那样热吻,到底是为了这张软盘呢,还是为了你德国公司的职位?”

    “两者兼而有之。”齐娜说,“也可能是我爱上他了。”

    “不爱老星?”

    “也爱。”齐娜说,“最爱的是你。”

    “我无言以对。”我说。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为了这张软盘和小广东激吻,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因素,都让我有一种负罪感。

    “请你吃饭吧。”我说。

    吃宵夜的时候聊起小广东。

    “一直不喜欢这个人。”我说,“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和他不是很熟,总觉得他面容模糊,有一半脸隐藏在黑暗中,如果他杀了某个人,公安局来找我了解情况,我恐怕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描述不清楚。”

    “因为不了解所以不喜欢?”

    “倒也不是。”

    “直觉?”

    “不是,我这个人直觉很差的,凡事做判断总有一点具体的原因。”

    “因为他吃猫?”

    “那恐怕又太片面了。吃猫的也不都是坏人。”

    “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你咋会喜欢一个吃猫的人。”

    “他没有谣传得那么残暴,谁没事天天吃猫啊?”

    “吃过一个,最起码吧?”

    “我从来不问他这种事情。”齐娜说,“我只管达到我的目的,德国公司,顺便拿到你要的数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德国公司的事情搞妥了吗?”

    “什么时候我把他搞妥了,他就把工作的事情搞妥了。”齐娜说,“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吗?反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去找小白吧。你肯定爱上小白了,没见你为谁这么卖力的。”

    “没有爱上她。”我干巴巴地说。

    “有些事情藏在你心里但你未必会知道。”

    “我心里的事情我全知道,你要是像小白那样失踪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这算是甜言蜜语吗?”齐娜冷笑道。

    “有点儿。”

    “还有半个月就拿毕业证书,到时候一切赌咒发誓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她说得对,这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只剩下两周的时间。不管是小白还是其他什么人,两周之后,世界将颠倒过来,或者说,世界将恢复它本来的面貌。这有点像找工作时经常被提到的deadle,人们无法为自己的内心像电脑那样分区,因此只能设定一个又一个的deadle,让自己找到具体的方向。

    沉默了一会儿,我很突兀地说:“老星给你买了戒指。”

    “戒指?”

    “结婚戒指。错了错了,应该说是求婚戒指。”

    “好看吗?”齐娜的语气不像是在问一枚指向于她的求婚戒指,倒像是一卷卫生纸、一双运动袜。

    “有点老土,黄金的。”我老实地说,“不好意思,按说不该告诉你的,把你的惊喜都给毁了。”

    “套得上我的无名指吗?”

    “不知道。”

    齐娜举起她的左手,那只手的四根手指沿着第二道关节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形,在打牌的时候我们都曾经看到过,两年前被校长的别克轿车压的。她阴郁地说:“你知道那家德国公司为什么没有录用我吗?因为我的手,打字速度不行,一分钟只能打二十个汉字,做不了文秘。这是小广东告诉我的。”

    我看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她近乎是得意地笑了笑,说:“什么时候一起去祭猫吧,你还记得我把它埋在哪儿了吗?”

    “树林里。”

    “具体的位置?”

    “那得去了才知道。”我说,“它不一定会愿意见你,你这个和屠猫人接吻的家伙。”

    “你真是个臭嘴!我不和你去了!”

    依旧是那家位于六楼的网吧,我把软盘交给了账台后面的女孩,她在主机上替我把文件拷下来,传到我的电脑上。软盘里仅有一个excel文件,我关了ie,打开excel,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份客户资料大概足够让我去开一家相同的中介所了。第一部分是房地产中介,第二部分是劳务和职业中介,最后一页是家教中介。上家和下家的联系方式俱在,历史记录也清清楚楚,我暗赞齐娜,够可以的,基本上把小广东的公司都搬了出来。

    我在第三页上找到了小白的名字,不过,她的纪录是残缺的。对应的地址是“第五街6弄1号楼”,没有详细的门牌号,也没有对方的姓名。有一个电话号码,我借了网吧的电话打过去是空号。文件显示小白在那里做过四次家教,但没有具体的日期。

    这个地址我用脑子就能记下来。我到账台上付钱。

    女孩一边收钱,一边问我:“还以为你毕业了呢。”

    “还得有几天。”我笑笑说,“说不定还有机会再来打打游戏。”

    “上星期接到拆迁通知书了。我这儿明天关张,机器都搬到亲戚家里去,本来想办一张网吧营业执照,可是太贵了。”女孩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啦。想要旧电脑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台。”

    “我要出远门呢。”

    “也对啊。”脸色苍白的女孩,目光越过我,望向我身后的网吧。在那里,几台旧电脑、几把破烂不堪的椅子组成了令人心碎的风景。“祝你顺利。”她说。

    “你也顺利。对了,第五街在什么地方?”

    “从来没听说过,纽约吗?”

    “纽约只有第五大道,没有第五街。”我接过她递来的软盘,天知道,t市怎么会有用数字来命名的街道?

    楼道里照例是一片黑暗。我摸出打火机,时不时地打亮一下,借着微暗的火光,看着脚底的阶梯,半盲半猜地走了下去。

    走到一楼的时候,我再次感到了有人在暗处,这感觉非常不好。我用打火机照了一圈,除了几辆旧自行车外,再无他物。外面下起雨来,我顺势给自己点了根烟,冒雨往学校走去。

    猫的挽歌

    给钾肥去上坟,我选了星期四的早晨。之所以要挑日子,纯粹是想显得庄重一点,但星期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不具备任何纪念意义。被齐娜提醒了之后,我确实想去看看它,我没能找到齐娜,决定自己去,一个人未免太闷了,我对咖啡女孩说:“我去上坟,你陪我一起去吧。”

    她眨眨眼睛,说:“清明节早过了。”

    “五月才是上坟的好时光,天气不错,心情也好,”我说,“真奇怪,清明节为什么不安排在五月呢?”

    “五月的节日太多了呗。”

    我掰着手指头数:“劳动节,青年节,端午节……”她立刻纠正道:“端午是农历。”我继续数:“母亲节,还有世界无烟日。”好像还有很多,我记不得了。她说:“五月二十日是求婚节,520,‘我爱你’嘛。”我心想,老星听了这个不知道作何感想。

    “去吧去吧,离这儿不远,而且是一只死去的猫。”我说。

    她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刚死的?”

    “死了快两年了。”

    她拿了钥匙,随同我出去。空无一人的小街,在晴朗的天气里像一块碎碎的蛋卷,带着香甜,以及一丝小小的遗憾。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但环顾四周却找不到车子的踪迹,有纯黑的野猫横穿过马路,走过它身边时,她的鞋带开了,弯下腰系鞋带那当口,黑猫静静地看着她,看傻了似的。

    我们绕开了仓库区,走了一条两侧都是平房的街。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铁道高高的路基,路旁种着很大很密的水杉树,看不清铁轨。两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改变都没有。走过那家曾经收养钾肥的旅馆,她说:“咦?这里还有旅社?真想不到。给谁住呢?”我说:“卡夫卡说过,旅社总在等待着旅客。具体原话不记得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舞厅总在等待着跳舞的人。”她说。

    “鞋子在等待着脚。”

    “手套在等待着手。”

    这么说下去便索然无味了。我很不正经地想,避孕套在等待着荫茎。不不不,避孕套光等待着荫茎是不够的,孤独的荫茎不需要避孕套,所以避孕套还在等待着荫道。这么说的话,避孕套的人生比旅馆复杂得多。

    我带着她向树林那儿走去。钾肥就葬在树林里。五月的草已经长高了,树荫在头顶上,晴空消失,有点压抑,细小的石蛾在明暗不匀的空间里飞行,像烧焦的纸屑。感觉上这片树林比当初更大了,本身就是人工林,可能拓展过,树也长得更高更密。

    我失去了方位,站在原地点了根烟。

    她问:“找不到了?”

    “有点迷糊了。”我说,“毕竟快有两年过去了。”

    “养了多少年的猫?”

    “啊,忘记告诉你了,那不是我的猫,是一个同学养的。”

    “看来你很喜欢它。”

    “他?指猫还是指我同学?”

    “当然是猫。”

    “也不算很喜欢,这猫活着的时候死样怪气的,既不会抓老鼠也不会讨好主人,于人类而言没有任何贡献。就算想喜欢也喜欢不起来,而且还是个阉猫。阉猫和阉人不一样,历史上的阉人都特别有干劲,能量超出正常人许多倍,司马迁,郑和,魏忠贤,都是这样,但是一只阉猫就完全相反了,能量被彻底封锁,又不可能通过精神和社会层面转移出来,于是就蔫了。”

    “有意思。”

    “胡诌的。”

    “还是没说清楚嘛,为什么给猫来上坟?又不是你的猫,又不喜欢它。”

    我想了想,事情太复杂了,而且没有什么逻辑。我把猫的故事大致地说了一下,它神奇的力量使女主人总能在牌局上赢钱,它痛痛快快地吃掉了金花鼠,被送到屠猫人那儿差点送命,之后又很蹊跷地死在了小旅馆的孤独时光中,被我们埋在了树林里。

    可是猫的坟又在哪里呢?我在树林里走了一小圈,便明白我是不可能找到猫坟了,当初就只有鞋盒大小的一个土丘,雨水和铁道边的风早已消磨了它,很多圆叶子的小草覆盖着泥土。我微感惘然。圆叶子的小草开了很多蓝色的小花,米粒般大小,细细地铺洒在地面上。但愿钾肥能喜欢这些花。

    我们一直走到铁丝网边,离铁道已经很近了。铁丝网锈得不成样子,类似爬山虎或者牵牛花的植物紧紧地附在上面。靠近铁道的树林完全是另一种气质,荒草丛生,白色泡沫塑料的快餐盒随处可见,风中有股异味。沿着铁丝网再往前走,看到大片的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根本走不进去。这种草叫做“加拿大一枝黄花”,名字很长,但很好记。关于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故事我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咖啡女孩。

    “猫的女主人呢?”她忽然问我。

    “呃,说出来你不信,和那个屠猫人在谈恋爱呢。”

    “胡诌的吧?”

    “真事。”

    “你是来祭奠猫呢,还是来祭奠你和女主人的感情昵?”

    “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与其说是祭奠,毋宁说是告别。向虚无说再见。”

    猫的祭奠就到此结束了,有生之年,我大概不会再向人说起钾肥的故事。猫就让它安息吧,每说起它一次都像是打搅了它的灵魂。我们沿着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林线,斜向地绕过树林,向小路上走去。

    走了十来步远,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同时停下脚步。沿着草丛的边缘看到一只花猫钻了出来,翘着尾巴,露出肛门和生殖器,大模大样地走了。

    “不会是猫又重返人间了吧……”我说。

    她拽住我,指向猫走出来的地方。与此同时我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女式的坡跟皮鞋。极静的空气中微微传来凌乱的血腥感,与野草和树林格格不入的东西。在她指着的点上,也就是花猫离开的地方,是一只安静到惨白的脚,压着几根倒伏的草茎,身体的剩余部位在草丛深处,隔着草的缝隙,看到被杀的人呈现匪夷所思的姿势,既不像是在睡觉,也不像是在运动。那是一个人被抛向空中,随后由死神的照相机按下快门,咔嚓一声,一个可怕的定格。

    好日子也像一口井,有时候运气不好,掉进去,再好的天气都会成为一个噩梦。这是咖啡女孩说的。

    她脸色煞白地退到树林里,抓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我用她的手机打110报警,声音很钝。在等待警车到来的十几分钟里,我们默然无语,一起抽烟,抽完了把烟蒂掐灭,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免得误导了警察,也给自己省点麻烦。

    五月末我忽然变成了学校的红人,先是保卫科干部把我叫去了解情况,接着,消息走漏出来,有很多人来找我,问我关于凶杀案的事。寝室成了信访办,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走进来,问一通之后便又消失掉,有些沉痛,有些狗仔,有些非常专业地指出连环杀人案再度出现,因为死者同样是被钝器击中后脑,其作案模式与五月初发生在女生宿舍的那起案子非常相似。

    死者是一家合资电子元件厂的女工,在警察做笔录的时候,咖啡女孩就指出了这一点。死者的上衣正是那家工厂的厂服,非常好认,是紫色的,用紫色衣服来做厂服的大概很少很少吧。咖啡女孩又告诉我,这厂里的管理层穿紫的,工人按部门分别穿蓝的、黑的,粉红的。我问她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她说:“以前在那家厂里做过几个月,非常糟糕的地方。”

    来问讯的人多了,我陷入了一种迷惘状态。有人问:“你怎么会想到去铁道边的?”我愈加回答不上来。老星就打圆场说:“别问了,老夏吓呆了,毕竟是第一次看见死人。”我说:“不是第一次。”老星纠正道:“第一次看见被杀的人。”我阴沉地说:“也不是。”

    拉面头也来看了我一次,我们之间似乎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和她上床,既不是中了彩票也不是倒了霉,而是偷错了东西的感觉,我需要一双球鞋结果却偷到了一双拖鞋,并且尺码还不合适。我想,和女孩上床总难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她大概也有类似的感觉,只能意思意思,在告别之前就相互怀念吧。

    她说:“嗯,是很可怕,女宿舍出事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批冲进去的人,场面血腥,到现在一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惨状。”

    我双手握着装满开水的杯子不说话。

    “还没找到小白?”她问。

    “没有。你有消息吗?”

    “也没有。”

    “害怕吗?”

    “什么意思?”

    “敲头的杀手又出现了。”我说,“就像恐怖电影里的经典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