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不惜杀人也要占为己有的地方——
所以她决心下洛阳,为自己走出另一条路,可是一连的挫败让她好沮丧,沮丧到想放弃一切、放弃自己。
珠泪暗暗垂落,从认识孔致虚进而接二连三认识更多人之后,她又开始像以前一样,背着众人在暗处哭泣了。
只是原因不同,以前躲起来哭,是心知没有人会因为她的泪多疼惜她一些;现在不同,是怕太多的目光让自己不知所措,对让别人担心一事感到抱歉。
虽然一样是躲起来哭,她喜欢现在这样。
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了,尤其是待她如亲人的若绫姐姐。
抑住抽噎,容楮深吸口气重整精神,拟着铜镜上映出的背描图。
她不能输、不能输!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只差一步,就只差这一步而已,在心底她拚命努力地为自己打气。
可是泪不听使唤,硬是背离主人的意思,一滴、两滴——一串串落下,晕开好不容易描摹的图,摊成一团又一团的黑污。
容楮又恼又气,抓皱画了大半夜的纸撕了又撕,心伤难抑,趴在桌上呜咽。
她没用!她真的好没用!连张图都描不好!
叩叩。“容楮,你睡了吗?”
这声音?急急抹脸,压抑喉中哽咽。“若绫姐姐吗?”
“开门,有事跟你说。”
“我、我累了,正准备要睡。明、明天再说好吗?”不惯说谎的,为了到洛阳她已经说了好几个,结果愈说愈多。
没用,拓拔容楮,你真的好没用!
“不开门就别怪我破门而入哦,你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门外的孔若绫非常坚决。
本来是可以妥协的,但天不从容楮愿,让孔若绫发觉她声音透着古怪,像刚哭过似的,也就无法不理。
容楮拉上衣裳,照照镜,确认整理好自己才慢慢开门。“有什么事吗?”
“你哭了。”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带着香气的身影踏进门,替她关上门扉隔开内外。“不要瞒我,你的眼里还有水气。”
“我——”
“这是什么?”眼角注意到桌案凌乱的纸团。“这个是——”
“我、我在学写汉、汉字。”又一个谎。她好气自己。
“学到掉眼泪?”她知道的容楮可不是容易哭的姑娘。“连掉泪的原因都不能告诉我?真这么见外?”
“我……不要问我好不好,我不想再说谎了。”
“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也说过只要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我绝对帮忙。”她的肩上究竟放了多少担子?这细肩承受得起吗?
“若绫姐……”她对她真好。
“而且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只要能让我帮你就好。”
苦苦压在眶底的泪,就这么被软言细语逼出来,汪汪泪眼瞅着眼前人。
她好美,心地也美,内内外外都是美人;而她——好丑,脸丑、心眼丑,处处防人,就算人家真心待她也一样防着。“我好丑、好丑好丑……”
“又因为长相在难过?”揽她入怀,孔若绫叹着气:“我已经说过你才是个美人。”在她眼底,她是十足的美人。
“不是这样、不是这个原因。”她摇头。“我丑,不在长相,是心,好丑陋,你是那么美、那么地好,而我却——”
“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般美好,”轻轻前后晃着,安抚地摇着靠在臂膀中的泪人儿。“每个人都有无法言出的苦衷、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能说,也许我多管闲事帮你的念头,也是因为想窥探你的私事,唉,是我自己不好。”
“不是的,不是的!”臂弯中的人摇头,坐正身子。“是我不好,我一直拒你的好心于千里之外,我明知你是真心想帮我,致虚也是,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晓得的,是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么,你愿意让我帮了?”
“呃?”容栘愣住。她刚是不是不小心把自己送进死胡同里?
“我的画功还不错,至少比你的好多了。”她不会以为她真的瞎了眼看不出她在做什么吧?
“呃……”
“我不知你在描什么,但每回出城你随身带的地图都不同,也许你需要有个人帮忙描摹,是吗?”
“……嗯……”她一直这么注意着她吗?一股暖意随之涌上心头。
“让我帮你吧。”指腹轻拭满睑狼狈的泪痕,唉,就是见不得她哭。“我可以不问原因、不问地图内容是什么,只要让我帮你,我可以什么都不问。别又哭了。”
“你待我真好。”
“真这么想就别再哭了,致虚笑你前世是水鬼投胎我原本不信,现在不得不相信了。”
“我、我哪是水鬼投眙!”真气人。“我才不是!”
“比起掉泪,我倒宁愿看你生气勃勃,你哭我会难受,”
这话——是不是掺了点暧昧不明的意味?
容楮偷偷拾眸瞧着天仙似的美貌,很是疑惑。
一直以来都是把她当成姐姐的,今晚特别——特别不同,是哪儿不同她说不上,可就是清楚感觉到不同。
会需要描摹下来,想必是画在不方便携带的对象上,孔若绫左看右望,不知道哪个才是。“你的图在哪,拿出来我帮你描。”
“呃?嗯……”飘远的思绪被这么一问全散光,回到方才让自己沮丧不已的正事上头。
都是女人,没关系的。她告诉自己,却忍不住睑红,就算都是姑娘家,要在别人面前宽衣解带,也是件难为情的事。
“图呢?在哪?”
“在——”
“哪里?”孔若绫追问,怀中人突然的举动令她错愕。“你为什么要解——”未竟的话,被眼前所见梗在喉间动弹不得。
本该是一片细白如雪的纤背,却烙着红得令人忧目惊心的轮廓,每一处线条随着呼吸起伏,化成灵动骇人的红蛇婉蜒缠绕,绕出一张地图似的对象。
看在孔若绫眼中,每一条线都是疼痛、都是揪心。
“这张图在我背上,我一直对着铜镜描,可是老出错。”不觉身后人倒抽的气息,容楮继续说着:“之前照着拓下的图走都走错,实在连累你不少,我本想找人帮忙,又怕被追问太多,所以拖到现在,别问我这图是什么好吗?我、我还不想说。”她答应什么都不问的。
“痛吗?”至少要知道这件事。
后头声音怪怪的。“什么?”
“纹上去的时候你多大?难道这也不能说?”
这问题好怪,伹与正事无关,是可以说的。容楮想了想。“大概四、五岁吧。”
“痛吗?”
烙着血红的背因轻笑颤了下。“不记得了,好久以前的事。我想当时是痛的,因为很痛很痛所以刻意忘记吧。只要忘了就想不起来,就不会知道有多痛了。”仔细想想,遇上痛苦的事时,自己好象都是这么解决,一路走过来的。
说话的人浑然末觉这话里的心酸。孔若绫瞧着,眼眶泛红。
想触碰凹凸不平的纹痕,却在正要碰触的瞬霎,在一寸不到的距离前停住,沿着弯曲的轮廓小心翼翼移动。
“哈啾!”好冷。“可以开始画了吗?我、我好冷。”
“嗯。”
执笔描图的手是微微颤抖的,只是背对着人的容楮看不见,兀自盘算得到正确地图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做,于是乎也就错过身梭那抹始终复杂的视线。
长夜漫漫,只有振笔疾书声和间断的喷嚏哈啾哈啾夹杂,掩去静谧也掩去尚末浮现台面的种种谜云。
一切还在朦胧中,尚待厘清。
转眼间,孔致虚也在文家待了二月有余。
时节已入冬,快过年了。
果不其然,孔致虚闯荡“江湖”的行径成为洛阳城今年末最热门话题,连带让文商儒跻身十大名人旁,也让文家老爷决心为么子找个面带劳禄命的能干贤妻,以确保么儿往后无忧无虑的日子。
孔若绫雀屏中选,成为文家老爷最中意的不二人选。
而这一切全在台面下暗暗运作着,没有人发现自然也没有人明说。
但文家下人们心里是觉得奇怪的。
在商户持久了,多少也学了点主子的利眼,谈不上作生意的火候,至少懂得看人脸色、观察情势,谁正得宠谁被冷落、谁是可倚良木谁是粪土朽木,作下人的比谁都要清楚。
老一辈的心态,他们清楚得很——
老爷对孔家小姐和少公子的事儿是挺热中的,谁都看得出来老主子多想让自己不成材的么子娶进美如天仙不凡的孔家小姐,也知道主子有多厌恶粗野无礼的孔家公子,虽然他们作下人的觉得孔公子人挺好,对他们这些作下人的压根没有上下之分,大伙处得挺好,不像孔家小姐那样人虽美却难以亲近。
可孔家兄妹与少公子、和那位长相平凡的姑娘之间的关系就很暧昧不明了——
少公子挺喜欢孔家小姐,但更常跟孔公子同进同出,在城里遛跶、闹笑话;孔小姐也挺欣赏少公子,却老是与另一位叫容什么的小姑娘出门,每每要到太阳快下山才回来,身上时而带沙沾尘、狼狈不堪,有时还赶不上用晚饭的时辰。
哪一对互相钟情的男女,会像他们少公子与孔家小姐这样?实在看不懂。
古色古香的书房内两排几乎连接天顶的书架上摆着满满书册,可见藏书之丰;而古董名物精致的摆饰足显商人财气横溢的一面,案上焚香淡烟袅袅上升,缠绕着一卷在手、却无心阅览的文商儒。
他被困住了。重重叹息—声,
困住他的是谁?孔致虚还是孔若绫,或者两人都是始作俑者?
叩叩。“商儒?”
文商儒应门,迎入天仙女子。
每回见她总是带着疑惑,疑惑自己竟然不动心。
就连定力如老僧的大哥二哥见到她,也不免手忙脚乱,而他却只有初见时一瞬的错愕之后再无其它,想来实在太对不起她的美貌。
反而对孔致虚——有说不上来的情愫,愈是相处,这份情愫愈是鲜明撼人。
身为商人,文商儒习惯面对问题胜于逃避,十分实际。
事实摆在眼前,他也无意花不必要的气力雄辩闪躲。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既然如此,何必骗自己说没有。
接受之后,心境倒是出乎意料的相当坦然,只是后续的问题需要解决,还有一些疑惑不解的地方也待他厘清。
想从老是人来疯的孔致虚口中得到清楚的答案,无疑是缘木求鱼,而孔若绫是个条理分明、能商量事情的人。
“你对致虚——”来人开门见山。
“是的。”文商儒也就爽快回答。
“为什么?”
他苦笑。“若我知道就好了。动心就是动心,没有任何理由。”他找不着。
“我明白。”她感同身受。
“在你听来或许惊世骇俗,但——”
“致虚知道吗?”
“我会告诉他。”避无可避,俊美的书生脸孔浮现浅浅潮红。
“你确定致虚会接受?”
“他对我是什么想法,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话说得极妙,既想从孔若绫口中套出孔致虚在他身边跟前跟后的真正心思,也能透露他深知自己对孔致虚有多重要的自信。
“你找我来是为套话?”
文商儒尴尬地咳了一声,重振旗鼓,“不,只是有些疑惑想问清楚。”
“哦?”这人看似凡事漫不经心,实则精明呐。
“我发现有很多问题存在于我们——四人当中。”他不是瞎子,看得出她和容楮之间也有暗潮流动。
黛眉一挑,这男子真的精明。
而这精明的男子正朝自己扬笑,俊美无俦,也暗藏权谋。
“因此,得麻烦孔姑娘为在下一一解惑。”
薄唇勾起浅笑,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
“请出招。”
第七章
拓拔碛啜着闷茶,三番两次让人从手中溜走,情绪很难不焦躁败坏。
先是一名中原男子插手干预,现在又多一名汉人女子!
第三次!这已经是第三次失利!
随行到洛阳的数各手下因为水土不服纷纷生病,眼下只剩他一人,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又不能捎信派大批部属前来引人注意,孤掌难鸣的困兽感令人咬牙。
不得已,他只好先住进客栈,一方面收消息,一方面等待留在城外的手下痊愈。
此刻正逢午时,客栈人来人住,好不热闹。
隔桌谈话声断断续续一波波传了过来。
“银兄,听陈三说那姓孔的恶人就在洛阳。”玉面书生江文郎扯着喉咙说:“刚我差人去打听的结果,洛阳城内的确有个叫孔致虚的,非洛阳人氏,住在文家。”
孔致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打进拓拔碛脑海,一路上追查拓拔容楮的行踪时,曾从一位老翁口中得知这名字,第一次从他部属手中救走她的,八成就是这名男子。
一路上这名字和采花贼三个字始终连在一起,似乎连中原武林也注意到孔致虚这名男子,口耳相传下,倒是让他不花力气就能掌握她行踪,并且证实了先前的设想——她果然来到洛阳。
如今又听见这些人提起孔致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下费工夫。他姑且再听下去!:
“文家?是——文翰商号的文家?”
“银兄认识?”
“文家老爷与我爹有过数面之缘,去年我爹生辰时,文老爷还派人来祝寿送礼。”
“那就好办,人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只要端出老庄主的名号,请文老爷交人就好。”事情很简单。“到时再好好教训那姓孔的恶人!”他要把他五花大绑、千刀万剐,然后一片片割下他的肉生煎火煮,绝不让他好过!
“江兄说得是。”银袍男子咂口茶,难掩激动却又故作沉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逞强,大概只有本人不察。“怕就怕那家伙诡计多端,又想出什么恶毒的伎俩谋害你我。”
“呵呵呵……”典型j巧大笑夹杂在熙来攘往的客栈,除有心人外,其余专心吃食的客倌并不在意。“放心好了,银兄。小弟为免旧事重演,特别商请杀人不见血、挥刀无影踪的仇大刀仇大侠、见血封喉的阔刀王二麻子王大侠及飞燕陈三等人前来相助。”
“有劳了。”
“不不,只要是银兄的事就是小弟的事,我们可是义结金兰的八拜之交啊。”马屁人人会拍,巧妙各有不同,江文郎从来就深谙此技。
“这次绝不放过他!”想起前怨,银崇很是恼火。“竟敢暗算我!”
江文郎重重点头应和。
话说当日回银剑山庄,老庄主见宝贝独子鲜血淋漓狼狈返家,心疼加发怒,吼着问发生什么事,真话说不得,假话不能说,情急之下也亏他才思泉涌,编了个半真半假的谎话。
反正调戏良家妇——男是真,虽然是他们所为;少庄主和孔致虚打起来受重伤也是真——虽然实情是因为打不过对方,反正话是说出去了,老庄主立刻向武林释出消息。何况这谎话编派到此,已经比实情更要让人信服了,最浚,就连当事者的少庄主都这么说服自己了。
武林嘛,有份量的人说的话就是真理,就算孔致虚死于非命,武林人士何其多,少一尾小辈又何妨。
正在盘算如何向文家老爷开口要人的时候,一名壮汉介入。
“敢问两位大侠可是在谈孔致虚?”
“你是谁!竟敢偷听我们谈话!”江文郎怒而拍桌,恼火对方身形壮硕。
“实不相瞒。在下此番来到洛阳,也是为了那可恶的恶贼孔致虚。”
两人抬眉,不悦的神色立时教同仇敌忾取代。
哼哼,真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孔致虚瞧着庭园一处,焚香、品茗、茶点、棋盘、书卷无一不缺,文家三兄弟围坐在美若天仙的孔若绫身边,容楮也因为沾了好姐妹的光,一伙人围坐谈天好不快活。
就他!就他一个人落单,可怜地无人闻问,哪天死在路边都没人知道。
人美就是吃香,真妒。
这等景象打从被文老爷留下过年至今都初四了,所有人都围着若绫打转,浑然忘了他的存在。
咬牙啊!连文商儒也是好色之人!
双生兄妹到底还是双生兄妹,隐约感应了些什么,孔若绫回头,瞧见曲廊梁柱后头幽怨的死灰脸。“致虚,怎么不过来?”
明知故问,哼。?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