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爷。”
马缔叫唤着,最后变成呜咽的哭泣声,其实心里想叫的是另一个名字。
绑在懒人绳上的铃当微微晃动,发出小小的铃声,马缔发现自己刚刚似乎睡着了。公司和早云庄的事双重打击着马缔,激烈的情绪起伏让疲劳不知不觉累积到了极限,意识则因为想逃避而暂时处于放空的状态。
隔着棉被感觉到微微的重量和温度,是虎爷。马缔把盖住双眼的手伸直,想轻抚肚子上毛绒绒的虎爷。
“你来啦?”
马缔的指尖触摸到的感觉明显和毛绒绒的触感不同,同一瞬间传来香具矢的声音。
“嗯,是我。”
咕噜!
吓了一跳,咽口水声大得连自己都听得到的马缔,想起身却爬起不来。香具矢正跨坐在马缔的下腹部,上半身趴在马缔身上,脸靠了过来。刚洗完澡还濡湿的头发垂落在马缔的指尖,微笑的脸庞出现在微暗中。
“你的信言词那么恳切,我怎么会不来?”
心脏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发展,马缔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不是在作梦吧?用力吞了几下口水,结冰似的喉咙终于有了反应。
“但是,信已经给你很久了……”
“抱歉,我一直不确定那是不是情书。”
香具矢的手指轻抚马缔的脸颊,或许因为常洗东西,皮肤有点干干的。
“大厨说:『我看不懂汉文啦!』前辈则一直笑。”
“你拿给店里的人看?”
马缔不是故意写成汉文,但文笔可能太生硬了。想到写满了自己的真心话,可能辞不达意、很难理解的信被其他人读过,就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奶奶说:『你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了?』但你的态度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让我越来越不确定。”
态度当然一样。从见到香具矢的第一面起,马缔的态度就一直很不自然,完全是一见钟情的关系。
“我喜欢你。”
马缔说的,是他这辈子最认真的话。
“去游乐园时,我有一点感觉,”香具矢的额头靠着马缔的胸口,放心地吐了一口气:“但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对不起,我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用道歉,只是我就想:『那再观察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心意。”
“心意?”
“嗯!”
和抬起头的香具矢四目相对,香具矢开心地笑着,马缔也笑了。心跳已经达到极速,所幸没有爆裂也没有停止。香具矢的脸慢慢接近,把唇贴上了马缔的唇。马缔小心地不让鼻子发出气息,细细闻着香具矢头发散发出的淡淡香气。终于能够确定,这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你这么僵硬?”
“对不起,因为……我没经验。”
“这需要经验吗?”
香具矢意料之外的反问有如当头棒喝,马缔决定鼓起勇气,采取主动。马缔的热情和理智都渴求着香具矢,全身的每个细胞、甚至脑浆都明显地宣告着。
马缔起身,轻轻拉着香具矢的手让她躺在自己身边,再盖上棉被。香具矢取代棉被轻柔地贴在马缔身上,马缔两手环抱着香具矢的身体。比起圆润多肉的虎爷,香具矢的身体曲线微微起伏,触感柔软。
“对了,以后情书可以写得白话一点吗?我读了很久才懂。”
“一定改进。”
突然想到忘了把窗户关好,但其实一点也不在乎寒冷。
虎爷的叫声一路穿过输水沟渠,仿佛要掩盖室内流曳而出的气息。附近的猫全回应着虎爷威严的咆哮声。月光明亮地洒落。
香具矢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马缔,发出淡淡的光芒,美得让马缔沉醉。
第三章
啊哈!西冈正志才走进办公室看到马缔,马上猜到是怎么回事。
“早安啊,小马缔,有什么好事吗?”
“没、没什么……”
马缔没看西冈,低头用红色铅笔修改执笔者交来的《大渡海》稿子。
辞典的稿子比较特殊,和刊载在杂志上的文章、小说比起来,不需要凸显执笔者的个人特色及文笔,因为辞典讲究的是用简洁字句精准说明。辞典编辑要将收到的原稿反复读过,统一文体,提高解说的精确度。基本上会尽量和执笔者沟通,但执笔者一开始就知道编辑会修改文句。这部分,编辑的工作量和责任十分重大。
虽然看起来一副认真地拿着红笔改稿的模样,但马缔其实是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抬头。
西冈从旁观察着马缔,径自下了结论。马缔依然假装镇定,不为所动,偶尔还得强忍愉悦的心情,在嘴里轻咬脸颊内侧的肌肉,以控制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眼睛明显充满了血丝,但皮肤却异常光滑白透。
肯定没错!
高中时,某天早晨教室里会突然出现有这种皮肤的家伙。没想到,在公司还会目睹将近三十岁的同事有这般光滑闪亮的肌肤。
一定有“什么”。啊,该不会是进行得很顺利吧!西冈脱掉西装外套,小心地挂上椅背,不让它出现皱折。
大概错不了。西冈始终摸不透女人的想法,此刻摆出几近骨折的姿势歪着头想:“为什么看上这家伙?”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外表帅不帅气、存款多不多、个性是不是很吃得开,这些都不重要。女人在乎的是“对方是不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符合西冈多次亲身经验得出的结论。如果女人说你“可靠”,大部分的男人都会认为自己被归类为笨蛋。但不知为什么,女人似乎真的认为“可靠”是最棒的赞美,意指“绝对不对我说谎,只对我一个人温柔”。
真受不了!不,虽然很想交往,却让人受不了。
西冈当然不会让女人认为“很可靠”,因为他总是会说必要的谎,也会看对方的脸色调整温柔的程度;西冈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可靠。想当然耳,跟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长久。
结果,像马缔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受女性欢迎的人。乍看一点都不起眼,最大的优点只有认真,但有点讨人喜欢,对工作和兴趣热心投入的家伙。
叹了一口气后,重新打起精神,西冈开始认真写起催稿的电子邮件。没时间发呆了。看似只剩坚硬枝干的樱花树,其实正默默地、确实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西冈暗自决定,为了不擅长对外交涉的马缔,被调到宣传广告部前要尽量把这里的事处理好。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来到辞典编辑部的马缔时,西冈觉得“真是个超不起眼的家伙”,但也觉得他是适合编辞典的料。虽然是西冈推荐马缔给荒木的,但心里还是多少感到不安,“这家伙没问题吧?”
马缔这号人物,是从业务部的同期女同事四日市洋子那里听来的。
“新来的同事真思心。”洋子停下舀着咖哩的手,皱眉道:“亏我当初还以为他是语文学硕士,很优秀呢!”
洋子算是西冈同期中比较谈得来的,曾一起当过联谊的干事,是每隔几个月一定会相约去喝杯酒的同伴。听了洋子的话,西冈一派轻松地点头,说:“是喔,怎么个思心法?”这些对话,发生在玄武书房本馆地下室的员工餐厅。
“头发总是又蓬又乱。”
“自然卷吧!”
“不光是自己的桌子,连业务部的书架也整理。”
“是个热心又好用的新人,不是吗?”
“整理时像藏了橡实的松鼠,个子高大却像个忙碌的小动物。还有啊,我们不是都要去书店拜访吗?他每次回来都会提着装满二手书的纸袋,让人大叹”又买了?“这家伙真的有去拜访书店吗?还有,每到发薪日前,总是生啃速食面,会不会是买了太多二手书,钱都花光了呢?”
“我哪知道。”
“恶不恶心?”
“啊,的确有点怪。”
“不论是西冈还是这个新人,公司的聘用基准实在让人完全搞不懂。”
叹气的洋子把咖哩吃得一干二净,把用过的汤匙放入水杯里搅拌着,汤匙没有弄干净就会全身不自在。洋子是个开朗聪明的好女人,但唯有这个怪癖让人无法接受。
“啊,糟了!”将汤匙放在托盘上的洋子,看着西冈的身后低头说:“那个新人在那边,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听见?”
西冈若无其事地回头,不远处站着一位瘦高的男生。原来如此啊,头发毫无秩序地乱成一团。一手拿着托盘,好像放着三明治,另一手拿着有点发黄的文库本,男子视线落在书上,走向餐盘回收处,却正面和盆栽撞个正着,叶子上堆积的灰尘整个飞散开来,员工餐厅里所有视线全集中了过来。他连撞歪的眼镜也不扶正,反倒先低头向盆栽道歉。
“他应该没听见吧!”
是个沉醉于自己世界的人,坐在西冈对面的洋子这么分析马缔。这是西冈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我明明这么想,却还这么照顾他。”
西冈坐在对面的位子上,看着吸着荞麦面条的马缔。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后,西冈总是会邀缺钱的马缔一起去公司附近的荞麦面店。“我请你。”西冈这么说之后,马缔一定会客气地只点荞麦面,津津有味地吃着。
“有什么事吗?”
说不出“就是你的事还用说吗”的西冈,只含糊地以“没什么”带过。吃完面的马缔,把热汤倒进沾酱里。西冈点了好久没吃的亲子井。
“喂,真是光滑闪亮呐!”
“我吗?”马缔吃惊地用手按着头:“只有头发长得特别茂盛啊!”
“和小香进展得很顺利吧?”
“托你的福。”
马缔有点想掩饰,但看到西冈锐利的目光知道无所遁形,于是将手里装着沾酱和热汤的杯子放下,认真回答。
“很难相信的是,香具矢并不讨厌我。她说,她不想影响我编辞典的工作,也不想因为恋爱而耽误了自己的厨艺修行,烦恼来烦恼去时间就这么过了。”
“唔,这样啊,不过你终于脱离童子之身真是太好了。”
因为很多玄武书房的员工常光顾这间餐厅,西冈特地将“童子”两字的音量放小,马缔却一点也不以为耻地回答“嗯”,并点了点头。
“我们谈过了,结论是:正因为都不想阻碍对方,说不定能够顺利地交往下去。”
“耶?不赖嘛!”
没想到这么顺利,真受不了。的确很适合你,马缔,不论是辞典编辑部还是香具矢。
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件如此让我入迷的事,今后也不会有了吧!
不知道马缔如何看待西冈脸上的笑容,只见他再度拿起杯子,回以明朗却低调的微笑。
自从马缔被调到辞典编辑部,西冈就冒出“我应该会变成多余的人”的预感。
西冈进入公司以来,自认对辞典编辑的工作十分尽责。虽然对编辞典没有兴趣也没有热情,但是既然被分派到辞典编辑部、既然是工作,就该努力去做。
因此培养出耐得住佐佐木直言不讳的抵抗力,也事先弄清楚松本老师的处事风格和喜欢的食物,并毫不抗拒地接受荒木对编辞典的异常固执。
但还是常常被荒木骂。
“『固执』这个词是负评,『那是对细节很固执的艺术品』这种句子根本是错的。『固执』的意思是:『拘泥于某项细节,是一种怪癖』。”
即使一再被骂,西冈也不气馁。“荒木先生对辞典的『拘泥』,应该不是错的吧!”虽然想这么反驳,但还是以“是,您说的是”来回应。
编辞典很容易让人身陷昏暗的编辑部,结果足不出户。为了缓和办公室的气氛,让大家都能愉快地工作,西冈其实也下了不少工夫。
在辞典编辑部待了五年,总算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存在意义,也对它产生了感情。不论是对辞典,还是对深爱着辞典的人。
马缔的出现却让整个情势逆转。
荒木难掩对马缔的期待之情,松本老师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对马缔工作的模样很有好感。连不论是谁都直接展露本性、不假修饰的佐佐木也对马缔有着亦母亦姐的照顾。
对西冈的态度则是天壤之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马缔对编辞典的敏感度和适任度,和西冈简直差了好几位数。马缔调来不到一个月,连西冈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果然不是普通人”。
马缔虽然不擅言词,但是对词汇的敏锐度很高。西冈有一天突然提起很久才见一次的外甥,“最近的小孩好早熟啊!”才刚说完——
“对了!”马缔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立刻开始翻阅手边的辞典。“『早熟』通常指心智提早发达,而『早慧』指年少时便展露聪明智力。这『心智』与『智力』之间的差别,要怎么说明才好呢?”
马缔总会想到别的事,让对话中断。这种时候,西冈也只好协助马缔在用例采集卡或各种辞典里查看两者的差异。
马缔制作的用例采集卡林立在书架上,绽放着傲人的光芒。这些字卡有效地填补了松本老师和历代编辑部员工制作的庞大卡片的空缺。
马缔的集中力和持久力也十分惊人。在写〈撰述要点〉和整理用例采集卡时,几乎完全听不进西冈说了什么。有时连午饭也忘了吃,埋首桌前好几个小时。黑色袖套几乎要和纸张摩擦出火花,茂盛蓬松的一头乱发,看起来就像要反抗重力般,自由奔放着。
“最近觉得越来越抓不住东西了。”马缔笑着说。
因为翻阅大量的资料,指纹都快被磨平似的:但西冈在编辑部五年了,指纹却依然明显。
马缔平常看似完全不在意外表和他人的想法,但一碰到和词汇及辞典相关的事,就简直变了一个人,可说是“超级执着”,绝不肯轻易放弃,在编辑会议上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西冈觉得这样有点危险,毕竟辞典是商品,全心投入制作的态度固然重要,但还是得找到折衷的平衡点才行,无论对公司的政策、发行日、页数、价格及为数众多的执笔者都是。不论再怎么要求完美,文字仍像生物一样是活的,辞典是无法有真正“完成”时刻的出版品。如果太投入而无法自拔,就很难“到此为止吧,剩下的留给世人评断”地及时踩煞车。
西冈很羡慕马缔,也嫉妒他,却怎么样也无法讨厌他。他那种异于常人的热情,让西冈离不开他。西冈认为唯有自己,才能在一旁守护马缔不步上险途,并引导他迎向辞典制作的商业之路。
我调到宣传广告部后,辞典编辑部的马缔会怎么样呢?
内心不安的西冈,一反常态地热衷工作。勤于和执笔者们联系、迅速取得完稿、小心提醒还没动笔的专家们“请注意截稿日”……因为西冈认为这些对外交涉是马缔最不擅长的事。
或许是西冈想太多。西冈有时会觉得,自己调走后,辞书编辑部搞不好会比想像中更稳健。马缔对辞典永不熄灭的热情和对词汇的钻研,这一大武器和感受力,说不定能让马缔顺利编完《大渡海》。
想到这里,西冈独自生着闷气。
在梅之实,让人觉得“有内情”的光景一再发生。
马缔更刻意地避开香具矢的目光,别扭的是,上菜或拿盘子时手指一不小心碰到香具矢,就满脸通红。香具矢比以前更频繁地喊“小光”,或许因为意识到自己和马缔的关系特殊,为了不让人有差别待遇的感觉,马缔的小菜分量反而稍微少了一些。
这到底是在演哪一出啊?又不是青春期的中学生,到底想怎样嘛!
西冈的恼怒到了顶点。
荒木、松本老师、佐佐木也察觉出两人关系的进展。
“就是这样,编辞典也拿出这股劲吧!”
“遗憾的是没有重演《心》的戏码。”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家口头上调侃马缔,实则祝福他。马缔只是弯着瘦薄的身子,含糊地应着“啊”、“没有啦”。
“西冈,你不是也采取了攻势吗?”
佐佐木冷眼望着西冈,西冈只好强言欢笑。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当然是马缔近水楼台先得月罗!”
“光出一张嘴。”
“这就是西冈的优点啊!”松本老师站在西冈这边,替他说话。
“不愧是松本老师,真了解我!?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