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转身而去时，车厢另一端出现两个身影。张孝准带着留两撇奥地利式小胡子的胡惟德走了进来。因在庚子年与俄交涉一举成名，袁世凯主政时期他被委任外交次长并来法国出任公使，可以算北洋夹带里的佼佼之辈，也是目前民国海外公职人员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见到他杨秋就不禁感慨北洋人才丰厚，至今他都在享受余荫，只因为袁世凯死后没人再敢提这个概念罢了。
自从杨秋抵达马赛后，作为大使胡惟德就一直伴随左右，这段时间的观察让他对这个年轻人多了些了解。虽然他权力欲很重但为国之心不假，身上那股锐气也绝非暮色沉沉的北洋可比。他领导的国社青年一辈对洋务运动的痴迷的确在帮助国家，所以心底也没多少芥蒂。何况北洋时代已经没了，他们这些人最终还是逃不脱服从国家命令的身份。
胡惟德行了个礼才坐下，这种传统的欧洲绅士礼节让人感觉很舒服，连杨秋心底都不得不赞一句，能让欧洲雕塑家都为其倾倒的人确实有过人之处。
坐下后还是老惯例，杨秋先询问起战事情况。身为民国军方观摩团团长，张孝准比一般人更能深刻感觉到英法这段时间的虚弱，说道：“协约的情况比较糟。海战胜利消息刺激了德国和奥匈，陆军攻势比前几个月强不少，最主要的凡尔登和贡比涅方向均岌岌可危。英法方面目前更多注意力在罗马尼亚，我认为他们很可能要策动罗马尼亚参战试图用多条战线拉散同盟的军事力量。但俄国拖了后腿，上月德国东线第一次投入坦克后，德军已经占领里加和维尔诺，并首次对明斯克发动进攻！俄军如果再无法获得强力支援将肯定会丢失明斯克！一旦丢失明斯克，整个乌克兰侧翼都会被包围，俄国恐怕就要都完蛋了！
所以这段时间英法四处寻找力量支援俄国，从我国传来的消息看，从海参崴通往乌拉尔的铁路上火车比一年前增加了数倍，尤其是美国已经将那里作为主要道路输送物资和武器，据说已经有150万支步枪和上百万吨物资从哪里被运往俄国内陆。但越过乌拉尔后的铁路一团糟，俄国官僚到处设卡盘剥导致运输混乱，武器迟迟不能抵达士兵手中，所以前线很多士兵到目前为止还只有古老的燧发枪和大刀。”
“这么说协约国撑不下去了？”
“这倒未必！”张孝准摇摇头：“无论是经济还是制造能力，英法加起来要明显强于德国，何况……大西洋对面还有个美国呢！现在他们是协约的第一大弹药和物资供应商，已经成了欧洲最大债主。虽然德国海军用潜艇已经击沉4000艘800万吨协约货轮，但因为担忧美国参战所以德潜艇暂时拿美国货船没辙，所以德皇威廉二世在您抵达前还公开谴责美国利用中立身份帮助协约，表示不排除对美国实施军事进攻的可能。”
“疯子！”
杨秋深吸口气，故意看了眼胡惟德再问道：“王正廷那边有消息了吗？”
张孝准来欧洲快一年了，眼看这么浩大的战争身为军人谁也不想置身其外，和中日战争相比这才是战争的王者战场！只有在这里杀出一条血路，国防军才能算真正的世界强军，所以闻言脸上顿时出现几分雀跃。唯有胡惟德深知那一眼的含义，因为他是坚定不主张介入欧洲战场的外交官之一。
张孝准却没注意两人的神色，搓搓手兴奋道：“英法的条件是，至少要出动20个步兵师40万人……其中必须有7个是打过中日战争的部队。他们说，如果我们愿意派兵并达到这个规模，英国愿意帮您说服沙特家族获得两块土地的探油权，还答应提供十亿美元为期20年的低息贷款，并保证在派兵后一个月内全额发放，还答应为20个师每人提供1000民元军费和安家费，大概就是2亿美元的样子，所有后勤消耗也由他们负责。”
“呵呵，挺有钱的。”杨秋看向胡惟德，笑道：“馨吾先生您说是嘛。”
胡惟德苦笑道：“几百年的底子哪有那么容易全没了，倒是……为了钱打仗怕影响副总统您的名声。”他不说反对却说为钱就让士兵白白牺牲会影响杨秋的名声，无疑就是旁敲侧击让他别加入欧洲这场烂仗。杨秋也不恼他，笑道：“先生别急，听听再说。”
张孝准继续说道：“顾维钧本来已经转告英法，说我们国内这两年几乎都在帮他们造东西，目前28个师和4个独立旅（含海军陆战队旅）都没全部换装的办法来拒绝，但他们表示可以由他们出装备，运输业全部承包。一次性提供15万支美国产春田步枪，1500挺轻重机枪，2万支冲锋枪，还有您让我关注的1918法制155毫米榴弹炮120门，仿制我国的战锤乙型105毫米远程加农炮120门，其它火炮360门和2000辆卡车，还说结束后这些和作战中缴获的武器弹药我们都可以带回去绝不阻挠。”
飞机不在其列到不意外，协约国的飞机现在国防军已经看不上了，倒是没坦克杨秋有些意外，a7v出现后英法立刻拿出自己的仿造品，怎么到自己就不给了？追问道：“坦克呢？我不是让你把图纸卖给法国了吗？”
“两月前就卖了，一共50万英镑的黄金已经送回国。法国把这个坦克命名ft-17，据说很多零部件已经交给美国制造，他们也答应可以给我们68辆，条款和之前一样。”张孝准算了算笑呵呵说道：“我算了下，这就等于一口气给了我们10个师的全部装备，火炮上还有加强。”
“这么说他们是铁了心要拉我们入伙了？”
面对杨秋的问题，张孝准说道：“也不是全部，至少霞飞和黑格两个老顽固就坚持不需要我们出兵，说给我们的援助足够他们自己武装20个师了，但我个人觉得他们恐怕也就是嘴巴上说说，目前英法就算有武器也很难再找到一次20个师的人力资源。”
杨秋不为人察觉的皱皱眉。英法换取出兵的许诺的确非常诱人，光是沙特两块大油田就全值了！但问题是战后利益分配上却只字未提，明显是打算好让自己当炮灰却不愿让出更庞大战后利益的这块美味大蛋糕！更深的潜台词是他们还想回远东！何况仅仅为钱和装备就出兵，正如胡惟德刚才所说，恐怕传出去他这个总司令名声就毁了，所以用眼看向张孝准。后者连忙看向胡惟德说道：“对了，还有个好消息！但这就要靠馨吾先生了。”
“靠我？”胡惟德直纳闷，听刚才的话您都想打了，还有我什么事？张孝准呵呵一笑：“法国答应可以有条件归还除上海外包括广州湾在内的租界！但必须仿汉口中美特别保税区例，必须确保十年保税区内法国企业和公民的合法权利，并允许法国在必要时使用我国海军基地，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大幅度减少西南驻军数量，并且签订新的法属东印度协议承认其在该地区的绝对权力。不过这些民事谈判条款王正廷和顾维钧都不熟悉，来电说要馨吾先生去指导呢。”
胡惟德听到这里差点跳起来，连看向杨秋的目光都变了味。
如果真能用收回法租界做理由开战，民间开战支持率肯定会高很多！当然这还不是他最惊讶地，而是张孝准说王正廷和顾维钧没有签署重要国家级民事合约的经验！需要他帮忙。
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前者和俄国签署的《中俄友好协约》还热乎呢，后者出访美国为国内拉来多少生意？！连欧洲都在预测，未来民国政治界就是他们两人和因为河南土改一夜成名的慕容翰、以及青年会秘书长陈果夫的天下！何况就算他们没经验，这个算计精明的年轻副总统会没经验？这分明就是拉拢自己，要给自己一个名垂千史的天大功劳。
收回租界啊！即使只拿回名义上的主权，还要留着保税区的尾巴十年，但只要能突破这一步并且国内自身确保一个长期延续性外交政策和社会长治久安，剩下也就是等待罢了。
这个杨秋拉拢人的手段太厉害了……这么大的功劳竟然舍得拿来拉拢自己！而且只要自己签下来，立刻就会被国内视为他的嫡系，从此洗干净北洋出身的政治老底！面对他的目光，反倒是杨秋洒脱的伸了个懒腰：“这段时间少川总理一直和我说缺少帮手，馨吾先生谈完这次不如回国吧，也好帮帮他。”
胡惟德真是心脏都快承受不了了，这简直就是送自己一个天大功劳后又把自己抬到几年后总理竞争者的位子上！从一介贫寒布衣走到今天，谁不想青史留名？连黎元洪都为了首任正式大总统低头，何况是自己呢。他苦笑看向张孝准：“润农，你可以介绍我入党吗？”杨秋笑着将目光再次投向广袤却衰败的法兰西大平原，胡惟德可以算民国驻外大使和机构中最有能力和名望的一位，将他收入国社就意味民国海外这一大块势力也将逐步纳入掌握。
第三九六章 巧合的见面
风急浪高的比斯开湾洋面上，因为海试错过日德兰海战的复仇号战列舰在四艘驱逐舰保护下劈波斩浪。甲板上水兵们瞪大眼睛，速射炮对准海面，连狰狞的主炮都扯去了外衣。
劳合乔治眼中，此刻的皇家海军就如同苏格兰高地上受惊的白兔，稍有风吹草动就足以引发紧张和担忧。当5艘主力舰、3艘装甲巡洋舰和12艘驱巡舰沉没在永远也不会温暖的北海，当四艘女王级战列舰满身伤痕不得不接受大半年的维修，当复仇级第一艘才完成海试时，骄傲地日不落远洋舰队甚至不得不动用那些前无畏舰去防御可能突围而出的敌人。
但……是不是紧张过分了？
刚升起这个念头海风就带来皮靴撞击木质夹板的清脆声，声音很有节奏，似乎踩着音乐的节拍。劳合乔治扭过身体，这种不疾不徐的脚步只有一个人能发出，一位已经决定将全部时间奉献给国家，并连续担任11年外交大臣严格自律到苛刻的人。
“大卫。”
爱德华格雷，一位梳着小分头，有着高挺鼻梁样貌英俊的男子，也是传奇般执掌日不落帝国外交大权十一年之久的尊贵爵士。因为夫人早逝他将全部梦想和寄托都放在工作中，他的成功证实从来就没有人天生幸运，幸运只会降临在努力的人身上。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去年因为联合法国签署《伦敦密约》将意大利拉入协约而名声大噪。当然，最近的他却不怎么开心，因为对阿斯奎斯首相的忠诚导致和下议院关系非常紧张，随着首相已经萌生退意，他是否还能延续政治生涯已经成为热议。
两人不仅是最好的朋友，同样是自由党成员，现在还在一个政府中工作。所以格雷走到劳合乔治身边，见他刚才一直盯着水兵，问道：“担心中国人需要的武器吗？”
“不，那还难不倒英格兰。”身为军需大臣，劳合乔治还不担心给予中国人的那一点点军火，而是在担忧如果将中国人引入欧洲战场，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要知道那是一个拥有四亿五千万人口的大国！刚刚打败日本信心开始回升的远东已经初现狂热民族主义复苏思潮，就如同普法战争后的德意志一样，将他们带入世界大家庭会不会又出现一个德意志呢？
他没有把握，说道：“爱德华，首相真想让中国人参战吗？”
格雷太熟悉这位好朋友了，也非常佩服他的睿智和目光，更清楚他是一位从内心反感战争的和平主义者，但现在战争已经开始甚至让英格兰无法自拔，要想尽早看到灯光重新点亮欧洲，就必须借助一些外部力量，所以坚持自己的想法说道：“大卫，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事实上我也在担心。但我们别无选择，约翰逊总统已经再次决绝了我们的邀请，大西洋对岸很显然还没在出兵问题上达成一致，在这个时候我们需要更多盟友，而不是敌人。”
“但你想过他们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吗？他们拥有太多的人口，拥有很多国家无法睥睨的资源和底蕴，让他们进入自由世界的后果想过吗？还有我们的日本盟友，如果我们和中国走太近，会不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呢？英格兰是个全球性世界大国，我们需要更加全面考虑问题！远东任何的微妙改变都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英格兰的利益会遇到很大挑战。”
“是啊，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题。”格雷摊开手表情严肃得像个参加考试的小学生：“但我们无法考虑太多，除非结束这场战争，否则我们就会失去更多！尼古拉已经撑不住了，暴动和饥饿的士兵将会挑断脊梁，他需要非常非常强力的支援！但我们进入北方的道路却被德国挡住，原来我们希望日本，但他们已经明确拒绝向欧洲输送陆军力量，现在唯一能快速进入俄国支援东线的只有中国！从库伦出发的军队只要半个月就能越过乌拉尔山出现在顿河！维维安尼阁下已经给我发了电报，中国人已经暗示如果需要他们可以在20个师的基础上在翻一倍，但前提是……”
“需要我们提供武器和资金？”劳合乔治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格雷没错，自己也没错，要怪只怪这场肮脏该死的战争给了中国一个巨大机会，说道：“他不会那么轻易开口，否则早就应该抵达波尔多了！我是害怕他要更多地东西，很显然两个探油采矿权还无法打动他。”
格雷目光凝重，就如同他十几年来每次遇上重大事件时一样将额头的皱纹拧成川字，但这回他没有任何犹豫，言辞冰冷：“这就是我去的目的，英格兰不会接受讹诈像德法那样放弃租界，而且我还要告诉他别再脚踩两只船！他想要的东西英格兰都有，但这需要付出！”
劳合乔治点点头，目光扭向远处的地平线。
波尔多终于到了，那位据说非常年轻的副总统阁下会是个合格的政客还是喜怒无常的投机犯？忽然间，他很期待这次见面。
当几个月后就将成为新任英国首相的劳合乔治和外相爱德华格雷等待水兵放下舷梯时。法国政府临时所在地的波尔多市政大厅内，身材高大有着两撇翘胡子，性格古怪傲慢的霞飞怒气冲冲。窗外为纪念吉伦特党人而建的吉伦特纪念碑上，战马扬蹄拉着共和国凯旋车奋力狂奔，下方就是建在两座喷泉上的著名“自由挣脱镣铐”的雕塑。现在霞飞也感觉有人要给欧洲带镣铐了！因为在座的这些人居然准备付出昂贵代价请无用的中国人来欧洲打仗，还要归还殖民地和租界，这简直是对法国战士的侮辱！
“不需要，我们根本不需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这足够武装五十万军队！英国已经通过新的征兵法案，等到明年就可以提供更多的士兵……”会议室里满是这位元帅的咆哮声。但除了他之外，就连刚从凡尔纳前线回来的福煦好和贝当两位将军都默不作声。和傲慢的霞飞相比，他门事实上已经成为法军的新领袖，尤其是前者在凡尔登初期兵力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硬生生靠两个师成功挡住十倍敌人的狂攻，并最终将德国拖在凡尔纳无法前进，使得贡比涅的德军成为一潭死水。
忍受着巨大战争压力的总理阿里斯蒂德-百里安，还有旁边聆听报告的法兰西总统雷蒙-普恩加莱，都对鼓噪并差点下令放弃巴黎的这位老元帅没有任何好感，他那个奢侈且规律到极点的生活方式更让大家深恶痛绝！一位战争时期的元帅，应该是衣衫皱褶殚尽竭虑而不像现在，军装上看不到半点皱褶。
“总统阁下……”秘书推开门，扫了眼站在中央反复强调不需要的霞飞，说道：“他来了！”
霞飞陡然闭上嘴巴，福煦慢慢站直身体。身为军人其实他们心中都很清楚，中日战争中的国防军无论是单兵还是班组战术都非常完美，否则凭什么打败承袭法国陆军的日本？日军倒下也意味法国陆军所坚持了几十年的战术体系的彻底崩溃！当德军用大炮和机枪一遍遍蹂躏将士时，他们这些军官多么希望能重建起一套全新的陆军战术体系。
而那个年轻人，据说就是一位非常非常精通陆军战术的天才指挥官。
怀着一丝丝期待，福煦和大家一起向楼下走去。早已闻风而来的记者和民众将广场挤满，当装甲车严密保护下的那辆轿车抵达红地毯尽头时，另一侧竟然也出现了一支车队。
爱德华格雷和杨秋几乎同时推开车门，两人都没想到居然这样巧合的遇上了，片刻后顾维钧、劳合乔治、贝当和福煦同时出现在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