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棺材里，皮肤苍白，我偷偷看了一眼，那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跟死亡离的好近，昨天还摸着我的头慈爱地看着我的老人，今天却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眼前，她再也不会醒来，她会在这四方形的木头盒子里度过宁静黑暗的时光。
洛川哭得很伤心，那几天我看见他时，他几乎都是在哭泣，眼泪带着身体里所有的悲伤、痛苦、委屈、绝望一股脑倾泻而出，并且源源不断，仿佛会一直绵延下去。我无法理解最亲近的人与自己诀别的心情，因此我也无法前去安慰，说着违心的“节哀”，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小敏也哭了几次，想陪着洛川在灵前一直坐着，却被她母亲带走了。爷爷则一直面容憔悴地站在门口，跟每一个进门的，以及帮忙的人不住地说着谢谢，谢谢。那几天他说过的谢谢几乎超过了这一辈子所说过的总和。奶奶房间的床上，还放着那件未织完的毛衣。
奶奶下葬后，爷爷仍旧每天去地里看望他的庄稼，傍晚吃过饭后，便摇着蒲扇，在石桥上坐着，洛川也跟爷爷一起坐着，两个人静默无言。那天，洛川透过对面的石栏，看向洒满银色月光的河面，目光涣散得无法将眼前的视界形成一个焦点。许久，他问爷爷：“妈妈死的时候也跟奶奶一样安详吗？”
“是啊。”
“骗我的吧，抛下自个儿子去死的女人怎么会安详呢？一定死的很痛苦吧。”
爷爷沉默了一阵子，耳边只听到蒲扇摇晃时发出的吱吱声，过了好一会儿，爷爷说：“你妈妈怀你的时候，她瘦的很，直到七个月大时，我们才知道她怀孕了，村里人都说，这孩子生不下来，连医生也说，就算生下来，也会有很多毛病。生你的那天晚上，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吧，你在你妈妈的肚子里才呆了九个月就，出生的时候很安静，连一声哭喊也没有，身体冰凉冰凉的，医生只叫我们好好照顾大的，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放弃你了，除了你的妈妈。那天晚上，静秋一直抱着你，摸着你的背，一次也没有停下来，第二天你奇迹地活了过来，之后谁都知道，你比谁都要健康。静秋她呀，比任何人都要爱你，所以，你恨谁都不要紧，就是不可以恨你的母亲。说到底是我们辜负了她。”爷爷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一会儿，洛川问：“那我该怎么做？”
“好好爱自己，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几天后，洛川告诉我跟小敏，说他不想读高中了，他要去市里打工赚钱，他不能让爷爷一个人这么辛苦而自己却在学校里自得其乐，这样他会无法活的心安理得。我跟小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洛川反倒安慰我们，没事的，又不是天涯海角，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01的那个夏天，发生了好多事，比以往的所有夏天发生的事情都要多，所有事情全都浓缩在一个点上，重重地撞击着我的心。最后留给我的记忆，是洛川在车站跟我们告别时灿烂的笑容和寂寞的背景，小敏抱着她煽情地哭了很久，眼泪簌簌地落着，直到开车前一秒才不舍的分开，好像原本血肉相连的两人被蛮力奋力撕扯开一样疼痛。车开走之后，小敏蹲在地上继续哭得稀里哗啦，路过的行人不时回头以怪异的眼光看着，我站在她身旁一动不动。
我记得，离别前，洛川对我说：“好好照顾小敏。”
我说：“我会的。”
洛川在我胸口留下了一拳。我感到这代表信任和友谊的一拳十分炽热，仿佛烧红了的铁块在我胸前留下了血肉模糊的印记一般，心情茫然若失。
直到天色暗将下来，最后一辆末班车离去，旅客和送别的人也渐渐稀少了，空寂如死的候车室内，暗淡的灯光下，小敏蜷缩着的样子像极了刚出生的婴儿，惶恐，不安，带着对未来的恐惧。我肚子饿了，觉得是时候该走了，我拍了拍小敏的肩膀，那里柔软的很，像一片云，似有似无的手感，仿佛抓了个空一般，我说：“回去吧。”
才半天的功夫，小敏就已经双眼发肿，憔悴不堪，眼泪早就哭干了，长长的睫毛成群地联结着，脸上满是干涸了的泪痕。她不住地啜泣着，连话说也不出。
我说：“他会常回来的，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找他。”
她点点头，仍旧啜泣着，楚楚可怜的样子叫我心生怜悯，但她还是跟我走了，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有说话。我记得那是第一次跟小敏两人单独走在一起。
第十一章 同学
开学第一天，我早早跑到学校，在校门口的布告栏上找到了小敏的名字和班级，高一六班，跟我是同一栋教学楼，我在一楼，她是三楼。
原本这个学校高中部和初中部的教学楼是分开的，高中部在进门那条路的右侧，挨着实验楼、领导办公楼矗立着，那造得金碧辉煌的跟座宫殿似的，可怜我们初中部教学楼独居一隅，毗邻着偌大的操场和宿舍楼，赶上别人班体育课外面吵得那就跟戏班子敲锣打鼓唱戏一般。当然，好处还是有的，早上做操时我们不用从大老远地方跑来，节省了不少力气。还有就是女生宿舍楼就搁边上，天朗气清时抬眼看看，一抹的纸醉金迷，全是花花绿绿的胸罩裤衩子撂那晒着，别提多养眼。曾经也有几个思想正派的匿名群众建议校高层取缔这一伤风败俗的不法现象，但我想，你凭什么呀，人家自个窗户上晒着衣服怎么你了，又没晒你家门口，佛说一切皆为虚幻，少欲，则少烦。你没那欲望，肯定也就没那烦恼。当然，此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建校的十数年后学校为了发展壮大而决定不再开办初中部，我那一届就是最后一届，等我这届毕业后，这间三流中学就会完全变成镇内的二流中学，更名为“二高”。
小敏还没来，我便揣着书包在她教室前的走廊上站着，眼里注视着远处校门口通向这栋教学楼唯一的路。
此时才七点钟，来的学生比较少，谁会在开学第一天就早早赶来，面对着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几个女生腼腼腆腆地从我身旁经过，最后在我背后的教室门口停驻，她们抬头看了看门沿上的门牌，确定是自己的班级后才小心翼翼的进入，心中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和希冀。
几天后她们就会露出狐狸尾巴的。我心里想着。
底下的人群中我陆续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我的视力很好，年年体检都有许多同学要我帮他们作弊，站在他们的背后，用手指戳着他们的后背指引方向。事后他们每人给我两块钱当做辛苦费。我说，不辛苦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我第一个看见的熟人就是余湘，她背着书包，一脸漠然地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天空晴朗亮丽，将她照耀得仿佛要发出光来，对她的情感，我一直是带着敬畏的态度，又敬佩又畏惧，实在觉得她是一个带着背光叫人不可接近的姑娘。她总是勤勤恳恳地看着书，不与周围的事物发生更深层次的关系，她埋首于自己的世界，与别人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便更加叫我对她的世界感到好奇。
接着我又看见了班主任蔡总，他骑着一辆与他身材不相符的太子车在校园里横冲直撞。他的爱好是打别人的手心和抽烟，他最爱抽的是十块钱的新安江，此烟浓烈非凡，烟雾拥有着仿佛要在肺里炸开的暴戾，最适合老烟枪享用，他每天至少要抽两包烟，课堂上也不会顾忌。课间他总支使学生去小卖部帮他买烟，小卖部的老板竟什么也没问就给了。前几天报名缴费时我爸让我带包新安江给他，他爽快地收下，并给我一本书，书名似乎是叫中考压轴题汇总，标价十六块，我觉得我赚了六块。因此对于他我并不会表现出多少的厌恶。
随后我又看见几个朋友，成群结队地在人群中嬉笑打闹，两个月未见，他们更加生龙活虎，我喊着他们其中一人的名字，声音大得将我身后的女生吓了好几跳。
蔡骏率先看见了我，隔空吼道：“卫东，你跳级啦？”
我吼道：“跳你个仙人板板，我参观体验来了。”
“高处不胜寒，快下来。”
“我有事，待会下去。”
“你什么事？”声音从我背后发出，我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小敏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背后，我吃惊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敏穿着一件米白色圆领t恤，t恤的胸前印着一尾鲷鱼印花，手里却是空空如也，我正疑惑她怎么没带书本时，小敏面带微笑地说道：“这里是我的教室呀，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呀由于太激动了，今天老早就过来了，路上问了好几个老师才知道我的教室在这里，你知道我是个很没有方向感的人。到了教室后发现没有一个人，找了个位置放好书本后，觉得太无聊所以又去别的地方逛了一圈，这学校真大呀，比我以前的中学大的多了……”
她絮絮叨叨地赘述着，忘我地沉浸在对于发现新事物的喜悦中，在她急速的语速中，我惴惴不安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我担心小敏会因为洛川的事情而变得萎靡不振，但从目前来看，她的情况很好。
最后，她似乎想到什么，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
“你知道我的教室是这？”
“校门口的布告栏我看过了，你的名字挺好找的。”
“所以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她看着我捧着新书的样子，笑道，“至少要先把书放回教室吧。”
“没事，当做锻炼身体，我特爱锻炼身体，你看我的肱二头肌。”我将一摞厚厚的新书搁在左掌上，当做哑铃上下不停地举着。
小敏笑了一会儿，突然又发现了什么，惊奇地叫了一声：“呀。”我还没问她怎么了，她就朝我走近一步，此时我跟她的距离更近了，我那隔着薄薄t恤的胸膛能感觉到她炙热的呼吸，像一阵一阵柔软的春风般袭来。
小敏右掌平摊着贴在自己的头顶，手侧处正对着我的嘴唇，她抬起头看着，不悦地说：“真嫉妒呢。男生真好。”
“什么？”我说。
“诺，你又长高了，比上次又长高了一点。男生真好呀，可以不断地长高不断地长大，真叫我羡慕。”
“有吗？”我特意挺了挺腰。
“有呀，跟洛川一样。”她贴着铁栏杆，看向远处，说，“我跟洛川从小在一起，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小时候我比他长的快，有事没事就可以欺负他，可是中学以后，他的个子就像春天的竹笋一样蹭蹭往上长，我始终都赶不上他。那种又羡慕又嫉妒的心情你明白吗？”
我摇了摇头。
“哼，你当然不明白，你又不是女生。”
我说：“我当然不是女生。可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男人长的高长的壮，才可以保护姑娘。”
小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男人？你哪里是男人，你不过是个孩子，一个男孩。被别人叫男人还得好多年以后的事呢。真离奇哩，洛川也说过这样的话呢，是不是你们男生都有这样自以为是的想法，总觉得有必要去保护别人。洛川也说他会保护我，我才不稀罕呢，只要……”她停顿着，眼里闪着浓烈的寂寞。
“哎。”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回复了之前快乐的表情，“洛川现在肯定羡慕死我们了，可以读同一间学校，可以每天一起玩。我们终于是同学了呢，卫东同学，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学姐了。”她显得很高兴，一副尊长的神态，那种举止模样令我的心几乎为之颤动。
“是，我尊敬的学姐。”我看时间不早了，便对她说，“下课找你玩吧。以后有事你也可以来找我，我在一楼，初二三班，在那个方向。”我指着楼下我班级的方向对她说道。
她点着头，说：“那么以后你就可以罩着我啦，对吧？”
“当然！你也早些找到可以聊天的朋友，不然校园生活会变得很无聊的。”
“然后介绍给你？”她眨巴着眼睛。
我白了她一眼。
我们拉拉杂杂地又闲聊了两句，我才回自己的教室。分别前，我再次着重告诉她，下课后我就去找她，她笑着望着我，重重地点着头。
第十二章 洛川与梦想
回到教室后，我刚放下书，蔡骏他们就一窝蜂涌上来，围着我质问着：“那姑娘谁呢？我们可都看见了，那是高一新生吧，你行啊卫东，人家刚入学你就套上关系了，这速度可够申请吉尼斯了吧。说说，怎么认识的，你们什么关系？你用的哪一招，让哥们也学习学习，开开眼界嘛。”
“朋友，普通朋友。”
第一堂课是班主任的课，他看了看我，说：“卫东，你长高了嘛，暑假四处吃白斋去了吧，你坐后面吧，别碍着同学视线。”
我听后欣喜若狂，立马揽起书本撒丫子就往后面跑，唯恐班主任改变主意。这一天我可等了好久了，再也不用在陈锦荣脚气的包围下受尽折磨了。我觉得这是好事发生的征兆，我预感到这一学年我会过的很快乐。
这一天我一下课就往三楼溜，询问小敏的情况。小敏将所见所闻不分巨细地和我述说着，比如哪个男生好帅气呀，哪个男生好调皮，哪个女生主动跟她攀谈，哪个老师看上去好严肃。学校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倍感新鲜，她叙述时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极了刚学飞行的小鸟。后来，小敏说，你总一下课就把我拉出来的话，我可没时间交朋友了。我想想觉得有道理，于是每隔一次课间才去找她。她佯装无奈地耸耸肩。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胡乱将桌面上的书本塞进抽屉了就去找小敏。连蔡骏他们喊我去打游戏我都没去，蔡骏直说：“完了完了，这小子来真的了，同志们，看来我们又失去了一位无产阶级好战友。”我不顾他们鄙夷的眼神，扬长而去。
显然学生们对放学的热情都很高，楼道里挤满了人，我逆流穿过拥挤的人群，心中焦急，生怕小敏已经走了。来到小敏的教室后，发现教室里还剩几个人，小敏也在其中。当我出现在门前的时候，小敏的前桌一眼就瞧见了我，随后推了推小敏说道：“喏，你小男朋友来找你了。”
我心中乐开花，脸上还是一副坦荡的样子：“同学，你误会了，我跟小敏同学只是朋友关系。我们没什么的。”
“谁跟你同学呀，我是你学姐。关系撇的很快嘛。怎么的，我家小敏配不上你？”
我想这姑娘够行呀，才一天工夫，小敏就成你家的了，我跟小敏认识几个月了都还没成我家呢。
小敏整理着桌子上的书本，嗤笑着：“说什么呢王捷。我不插话，你倒越说越没影了。注意点影响，别毁我一世清白。”
“是是。”王捷一字一顿地应着，她将书包背在肩上，跟小敏摆手道，“那我不耽误你俩的清白了，先走一步。”经过我身边时别具意味地看了我一眼。
我来到小敏身旁，说：“可以呀，刚一天就认识一朋友，够招蜂引蝶的。”
“会用词吗？招蜂引蝶是这么用的吗？你干嘛来了？”
“一起回去呀。”
“你家离我家差十万八千里，根本不顺路吧。”
我说：“这不正执行洛川的命令好好保护你吗？你要是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洛川回来后我怎么跟他交代。”
小敏白了我一眼，起身道：“那你在这等等，我先上个厕所。”
我乖巧地点点头，环顾着高年级教室的四周，虽然桌椅板凳的样子跟我们那一个样，可是就是有股新鲜感令我觉得新奇。最后我的目光在小敏的课桌上落定，一摞书本已经被她整齐地叠好放在书桌上，蓝绿色的帆布书包在小敏起身时被随手丢在旁边，那摞书的最上面放着一本笔记本，右下角写着小敏的名字和班级，字迹娟秀清新，小巧别致，很叫人觉得喜爱。班主任常说一个人的名字能反映这个人的性格，我只觉得小敏漂亮的容貌正反映在她的字上。我随手拿起那本笔记本翻看着，前两页写满数学题的草稿，整齐而有规律，每一题的解析都记述得很详细，题与题之间以细细的横线隔着，叫人一目了然。叫我奇怪的是，第二页的下半部分，全是一条条的竖线，密密匝匝地令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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