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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第20部分

只手压在魏如峰的手腕上。

    是晓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儿,挑着浓眉,瞪着怒目,沉着声音说:“魏如峰!放开我姐姐!”

    “晓白!”魏如峰错愕的说:“是你?”

    “是的,”晓白傲然的说:“是我!我告诉你,姓魏的!你再纠缠我姐姐,你就当心!现在,请你放开她!”

    “晓白,”魏如峰愣了愣:“你为什么这样子?我们不是一直很友好吗?”

    “友好?”晓白愤愤的说:“鬼才和你友好!你别以为我们姓杨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挥开了魏如峰抓着晓彤的手,大声说:“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看!”

    “晓白……”

    “你别晓白晓白的,晓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晓白说,掉头转向晓彤:“姐姐,我们走!别理他!”

    魏如峰呆呆的站着,目送晓白用胳膊围绕着晓彤的肩,像个保护神似的护着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过去,但,路人已经在对他们注目了,远远的一个交通警察正用怀疑的眼光向这边巡视着。他站着不动,望着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的痛楚了起来。

    “为什么?”他茫然的自问:“为什么突然会发生这些事?”

    太阳光越过了梳妆台,越过了破旧的榻榻米,越过了床栏,投射在发黄的纸门上了。梦竹坐在明远的床边,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明远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个电话到他办公室去给他请一天假?可是,她浑身无力,倦怠得懒于走到巷口的电话亭去。让它去吧!她现在什么都不管,只希望有一个清静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静静的藏起来。除了藏起自己,还要藏起那份讨厌的、工作不休的“思想”。

    第十二章

    明远在床上翻身、呻吟、不安的欠伸着身子。梦竹走到厨房去,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敷在明远的额上。骤然而来的清凉感使他退缩了一下,接着,就吃力的睁开了红丝遍布的眼睛。太阳光刺激了他,重新阖上眼睑,他胸中焚烧欲裂,喉咙干燥难耐,模模糊糊的,他吐出了一个字:“水。”

    梦竹从冷开水瓶里倒出一杯水来,托住明远的头,把水递到他的唇边。明远如获甘泉,一仰而尽。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边的梦竹,摇了摇头,他问:“这是哪儿?”

    “家里。”梦竹说:“早上,孝城把你送回来的。怎样?还要水吗?”

    明远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说:“几点了?”

    “十点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们也可以好好的谈谈。”

    明远睁开了眼睛,锐利的望着梦竹,酒意逐渐消失,意识也跟着回复。而一旦意识回复,所有乱麻似的问题和苦恼也接踵而来。他瞪视着梦竹,后者脸上有些什么新的东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凄凉而美丽。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栏杆上,他吸了口气说:“好吧!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梦竹说:“不过,明远,昨天晚上──”她犹豫的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样?”明远蹙着眉问。

    “昨天晚上──”梦竹嗫嚅着。

    “到底怎样?”

    “我──我──”她下决心的说了出来:“见到了何慕天。”

    “哦?”明远张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梦竹。“是吗?”

    “嗯。我们谈了很久,也谈得很多……”

    “是吗?”明远再问,语气是冷冷的,却带着些挑舋的味儿。

    梦竹怯怯的看了杨明远一眼。

    “是这样,明远,”她尽量的把声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后不久,他就找到了我们家,我和他出去谈了谈。关于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管了……”

    “哦?是吗?”明远把梦竹盯得更紧了。

    “至于晓彤和如峰的事……”梦竹继续说:“我们取得了一项协议,对于年轻一代的爱情,还是以不干涉为原则,何况晓彤和如峰确实是很合适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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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是这样的吗?”明远的语气更冷了。“真不错,你和他谈上一个晚上,好象整个的观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转变。看样子,他的风采依旧,魔力也依旧,对吗?”

    “明远!”梦竹勉力的克制着自己:“请你别这样讲话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静的和我讨论,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我们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对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帮助,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的谈,不要冷嘲热讽?”

    “我不是尽量在‘好好的谈‘吗?”明远没好气的说。

    “那么,你听我把话说完,怎么样?”

    “你说你的嘛,我又不是没有听!”

    梦竹望着明远,无奈的喘了口气,说:“是这样,明远,我和何慕天都认为对晓彤的身世,应该保密……”

    “他已经知道了?”杨明远问。

    “是的。”梦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远纵声笑了起来:“感激我帮他带大了女儿?还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弃……”

    “明远!”梦竹的脸色变得惨白:“你疯了!”

    “我疯了?天知道是谁疯了!”杨明远厉声的说:“我告诉你,梦竹,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你,一定会和你有篇长谈,然后一定再轻而易举的攫取你的心!你已经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来反对晓彤和如峰的事,现在你同意了。你本来仇视他,现在你原谅了。梦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说服你!关于过去,他也一定有一篇很动人而值得原谅的故事,是吗?”

    “明远,”梦竹忍耐的说:“不要再提过去了,好不好?我们只解决目前的问题,怎样?”

    “目前的问题!你说说看怎么解决,让晓彤嫁给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儿,对不对?将来添了孙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块儿含饴弄孙!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杨明远多滑稽,吃上一辈子苦,为别人养老婆和孩子!”

    “明远!”梦竹喊:“我们还是别谈吧!和你谈话的结果,每次都是一样:争吵、呕气、毫无结论!”

    “结论!”明远冷笑着说:“我告诉你,梦竹,这件事的结论只有一样:把晓彤送还给何慕天,我杨明远算倒上十八辈子的霉!至于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儿一起过去……”

    “明远,”梦竹竭力憋着气:“这算你的提议,是不是?”

    “你希望我这样提议,是不是?”

    “明远,你没良心!”

    “我没良心,你有良心!”明远吼了起来:“梦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爱上了他!你希望摆脱我,不是吗?他有没有再向你求婚?嗯?他还是那么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钱了,嗯?去嫁他吧!没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

    “明远!”

    “我说,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躯壳!我不要你的怜悯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责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儿,你就滚到他身边去!”杨明远激动的大嚷,布满红丝的眼睛中闪着恶狠狠的光。

    他的头向梦竹的脸俯近,扑鼻的酒气对梦竹冲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你爱他,你就滚到他身边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样子来!我杨明远对得起你!”

    “哦,”梦竹用手抱着头:“天哪!我能怎么做!”把手从头上放了下来,她望着杨明远,那满脸胡子,满眼红丝,满身酒气,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吗?她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中弥漫:“明远,”她颤声说:“你别逼我!”

    “你不许哭!”杨明远嚷着说:“我讨厌看到你流泪!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哭相!好象我怎么欺侮了你似的!”

    梦竹从床边站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用手抹掉了颊上的泪,她浑身颤栗,语不成声的说:“好,好,我走开,我走开,我不惹你讨厌!你叫我滚,我就滚!”从橱里取出了皮包,她向玄关冲去,泪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东西,明远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的逃开这个家,逃开这间屋子,逃开杨明远!走到了大门外面,她毫无目的对巷口走去。心中膨胀,脑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颤栗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阵头晕使她几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辆小汽车上,闭上眼睛,让那阵头晕慢慢消失。然后,她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声音:“梦竹!”

    她大吃一惊,睁开眼睛来,于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辆浅灰色的小汽车上,而车窗内,何慕天正从驾驶座上伸出头来。她呻吟了一声,四肢发软,头昏无力。车门迅速的开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带进了车子,靠在座垫上,她把头向后仰,再度闭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觉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拢的碎块,整个的瘫痪了下来。

    “梦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大而温暖,她感到颤栗渐消,头晕也止。何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响着:“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来──我实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我。”

    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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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的扑向她发热的面颊。

    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

    车子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着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中有着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着窗外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海边上。”

    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的说:“你猜怎么?梦竹?”

    “怎么?”

    “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的开着车。海,逐渐的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着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

    “下来走走吧!”

    梦竹下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啸、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溅着,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对海面了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着,突然想哭了。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

    一定会喜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着的一块岩石上,费力的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的凝视着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

    “我不想哭,”她说:“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的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愿意哭了。”

    “为什么?”

    “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

    “他折磨我,”梦竹低低的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么说?”

    “他叫我滚!”

    “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竹的双手,迫切的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么长久,那么长久!”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庄严而凝肃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翻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么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化的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

    “是我该受的。”梦竹幽幽的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手支着额,低声说:“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

    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祈求的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么?”

    “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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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么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的回视着他,点了点头:“我相信。”

    “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着,我离开重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象的一段生活……暗无天日的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别提了。”

    “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份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着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为生。我记得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