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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45)



    相映。

    一个黑衣蒙面人伫立白头山峰巅,凝视天池,默然不语,山风猎猎,衣袂

    飞扬。

    海兰在池边仰望着山巅黑衣人,不言不语,直到丁寿来到她身边,「海兰

    姑娘,这是何人?」

    海兰摇摇头,「是来找师父的。」

    王廷相被丁寿强拉着爬上山巅,呼呼喘着气,道:「尊师何处?」

    一阵箫声响起,箫意清冷,一如这山巅寒风,海兰却笑道:「师父来了。」

    不知何时,天池水面上多了一抹白色丽影,黑发及腰,白衣赤足,轻吹竹

    箫,踏着天池碧水向这边飘来。

    二人不由对这有如出尘仙子一般的景象所迷,王廷相赞道:「体迅飞凫,

    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即便洛神当面,亦不过如此。」

    丁寿却紧盯着玉人足下,倒不是四铛头犯了恋足癖,只是这女子如雪玉足

    未有任何踩踏之势,却能凌波破浪,让人费解,即便达摩老祖一苇渡江也要有

    那一叶芦苇作为凭持,他可不相信眼前真是仙子凌波。

    待那白衣丽人临近池边,丁寿方才发现女子身后拖着一条长长水线,箫音

    忽止,倩影凌空,雪足在崖壁上轻点借力,再落地已是黑衣人当面三丈处。

    丁寿死盯着水下,未见任何异状,便用肘轻撞身边海兰,问道:「这水下

    ……」

    海兰美目一眨,已明了其意,笑着打了一个唿哨。

    「忽」地一下,水中跃出一个怪物,怪头又大又圆,长着花白斑点,宛如

    豹首,身长近丈,由头往下身子逐渐细长,犹如蛇形,见了海兰发出「嗷嗷」

    的叫声,宛如撒娇。

    我擦,水怪,这世上还真有这东西,丁寿眼睛都瞪圆了。

    王廷相更加兴奋,嘴中念叨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

    国。有虫,兽首蛇身,名曰琴虫,《山海经》所载竟都是真的。」

    海兰懒得搭理他们两个突然精神失常患者,走到池边爱惜地拍了拍怪兽脑

    袋,那怪将头在海兰斗篷上蹭了蹭,扭头又跃入水中。

    见怪物入水,丁寿方回得神来,指着水中逐渐远去的水线道:「这东西是

    ……」

    「你才是东西呢,」海兰不满道:「小花是宫里养的,从小陪我长大,不

    许这么说它。」

    「宫里?」丁寿纳闷道,怎么还闹出个宫里来。

    「就是我家啊,黑水神宫,我没告诉你么。」海兰无辜地眨了眨大眼睛。

    你告诉过我个锤子,丁寿心中嘟囔道,一指山顶上遥遥相望的黑白二人,

    道:「那人是谁?」

    海兰噘着嘴,摇摇头道:「不知道,只是师父说是朝鲜人,自打我记事起

    便每年来师父比武。」

    丁寿抱臂仰望二人,道:「他们就这样比武么?」半天了,二位连动都没

    动一下,这是比武还是相亲。

    一旁王廷相笑道:「高手过招,点到即止,打生打死的和市井闲人有何

    别。」

    哎呦喂,子衡兄好像你看明白了似的,自打出使以来你坏了兄多少桩桃

    花运了,你算过没有,充什么行家呀。丁寿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

    「小时候他们比试至少几招,后来越比过招越少,直到三年前,他们谁

    也不再出一招一式。」海兰似乎也是不解。

    听了海兰所言,丁寿若有所悟,凝神观望,见白裙丽人长袖恍惚间无风微

    动,黑衣人身形若有若无地转了转,已然抬起几分的长袖毫无迹象地重又落了

    下去,黑衣人又转正了身形。

    以丁寿的眼力可以看出,长袖扬起后手已经暗藏了几十种变化,而那黑衣

    人身形微动,却将后续变化尽皆封死,如王廷相所说,这二人果真是高手。

    「海兰姑娘,尊师修炼的是何武功?」丁寿蹙眉问道。

    「师父说她的心法唤作」冰心诀「,练到深处可以摒七情,灭六欲,心中

    无想。」

    「那你可曾习得这门功夫?」这功夫哪是人练的,丁寿心中暗道。

    海兰耸了耸肩,「没有,师父说练这门功夫要放弃太多,她让我再开开心

    心地玩上几年,大一点再说。」

    丁寿嘴角翘起,看来这位冰山美人自己的修炼还没到家啊。

    山峰上二人凝视又过了半个时辰,黑衣蒙面人开口道:「纳兰飞雪,你还

    是破不了我的奕剑术。」声音娇柔婉转,竟是一名女子。

    「李明淑,你也不能尽料我」冰心诀「先机。」名为纳兰飞雪的白衣美人

    声音冰冷,犹如这山巅未化之坚冰。

    李明淑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不错,今日又是平局。」

    「来年再战。」纳兰飞雪舞动寒风,飞身而下。

    「告辞。」李明淑也不再废话,疾驰下山。

    「师父好厉害,又打得他抱头鼠窜。」海兰鼓着手掌迎了上去。

    纳兰飞雪面无表情,「油嘴滑舌。」声音中竟带了一丝暖意,可随后转向

    丁寿二人时,声音顿时化作万年寒冰,「你们——走!」

    丁寿本是满脸堆笑过来讨这位冰山美人欢心,却被人开口逐客,当即笑容

    一窒。

    「师父,他们是我请上山的朋友。」海兰嗔道。

    「不是我的。」纳兰飞雪的声音仍是不带一丝感情。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我等今日即便作了恶客,可一杯水都未曾饮过便被

    逐之门外,这难道是黑水神宫的待客之道?」

    白色倩影脚步一顿,「好,就让你们饮上一杯水。」

    「真的!师父果然最疼海兰了。」海兰蹦蹦跳跳地上前挽住了纳兰飞雪的

    胳膊。

    丁寿轻声问王廷相道:「子衡兄,你怎么看这位长白雪仙?」

    「不好说。」王廷相摇了摇头。

    「试言一二。」丁寿鼓动。

    「长白山内,黑水神宫,若所料不差,这位纳兰应是黑水靺鞨遗民,不过

    ……」王廷相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丁寿追问。

    「她手中竹箫用料乃是湘妃竹,此竹生在江南,今日却现北地,这其中…

    …」王廷相踌躇难言。

    丁寿接口道:「这位北国佳人其中必有故事……」

    ***    ***    ***    ***

    若非跟着这对师徒,丁寿二人绝想不到天池群峰下竟还藏着这样一座地下

    宫殿,楼台连亘,朱堂华阙,唯可惜者,偌大宫殿内连丁寿等算上,不过四个

    人。

    「鸱吻秀丽挺拔,出檐深远,果然是唐制。」王廷相对着宫殿四处考究,

    一砖一瓦都能让他惊呼赞叹,海兰瞧着他的样子只觉有趣。

    丁寿没有王廷相那样有学术意识,如今所处宫室应是师徒二人日常起居之

    所,他四下打量,对壁上挂着的一幅画感起兴趣,画中一位女子低首弄箫,模

    样竟与纳兰飞雪依稀相像,画侧还题有几行诗句,待要细看,一袭白纱飞过,

    将那画卷挡住,扭过身,见纳兰飞雪将两个白玉盏放在了桌上,淡淡道:「喝

    吧。」

    道了声谢,丁寿端起白玉盏就饮了一口,「嘶」地倒吸口凉气,细看玉盏

    内尚有未曾化开的冰碴,这杯是名副其实的「冰水」,吐出显得失礼,二爷将

    一口水在嘴内左右反复倒腾了半天,才缓缓咽下,直觉得凉意透心而过,通透!

    王廷相兴冲冲地跑来,拱手道:「敢问纳兰宫可是靺鞨遗民?」

    纳兰飞雪眼皮都没抬,淡淡道:「是又如何?」

    「山腹之中竟存有唐式殿阁,若上奏朝廷必得嘉奖。」王廷相自顾道。

    纳兰飞雪摇摇头,「不稀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辽东也是大明治下,断不能让这殿宇湮没在塞外荒

    原之中。」王廷相振振有词。

    「靺鞨受大唐册封,神宫关大明何事。」

    一句话气得王廷相差点跳起来,「大明得国之正,亘古未有,今继汉唐为

    华夏正朔,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子衡兄,稍安勿躁,」丁寿岂能由他唐突佳人,转脸笑道:「此处钟灵

    毓秀,巧夺天工,也只有此地才能孕育贵师徒这样风姿出众的人物,王兄适才

    话语多有不妥,得罪之处还请……」

    纳兰飞雪端起玉盏饮了一口冰水,突然道:「水喝过了?」

    「啊?啊。」丁寿点点头。

    「走吧。」纳兰飞雪开口送客。

    这娘们怎么这么难逗啊,丁寿来了火气,转头见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们的

    海兰,眼珠一转,道:「海兰姑娘,今日多蒙款待,有闲暇时请到京城作客,

    让某一尽地之谊。」

    听了他们想走,小姑娘有些没精打采,道:「你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那可多了,太液池晴波荡漾,玉泉山趵突泉涌,蓟门树色烟光,卢沟桥

    上晓月如霜……」丁寿拿出了后世在大学演讲与口才协会练出的本事,循循善

    诱,当年金完颜亮就是听了《望海潮》中描述江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兴起投鞭渡江之志,企图一举灭宋,「提兵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下场且不去说,起码证明女真人对花花世界的向往是无限的,二爷吐沫横

    飞,连刚才下肚那口冰水都消化掉了,小姑娘却兴致缺缺。

    「京城还有酸菜臊子饸饹面可吃。」王廷相一边搭腔,把自己家乡美食都

    贡献出来了。

    王兄诶,你吃过点好东西么,丁寿一时无语,海兰却眼睛一亮,「那东西

    好吃么?」

    唷,小丫头是个吃货,丁寿又来了精神,「当然好吃了,京师还有烤鸭、

    肉末火烧、冬菜包,乌鱼蛋那是入口即消,五柳鱼那滋味,啧啧,到了京城保

    管让你每天吃的都不重样,你爱喝酒么,江南女儿红,西域葡萄酒,还有京师

    有名的胭脂桃花酿……」

    海兰小姑娘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口水都快出来了,「这些去你家都能吃到?」

    「当然,你若不信,现在便可跟我走。」丁寿有点急不可耐,小丫头一跟

    他走,就不信这位七情未断,六欲不绝的纳兰宫能够安坐在这死气沉沉的黑

    水神宫内。

    「够了。」一声娇叱,白玉盏落地,却无水洒出,纳兰飞雪杯中水不知何

    时已凝成一个冰坨。

    身影晃动,寒风扑面,一对雪白玉掌印向丁寿胸前。

    「王兄闪开。」丁寿一把推开王廷相,举掌相迎。

    四掌相对,只见交接之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冰霜由丁寿掌心向身上蔓

    延。

    「贤!」王廷相惊呼。

    「师父!」海兰尖叫。

    一声冷哼,纳兰飞雪撤掌回身,暗用冰心诀平息心中怒火,今日被这小子

    气得肝火大动,不知毁了几分修行。

    此时丁寿保持双手平伸的姿势,已然满身冰霜,如同冰雕一般,「既然你

    不想走,就永远留在这里好了。」纳兰飞雪恨恨地道。

    「你快放了他。」王廷相厉声大喝。

    海兰也是泪眼婆娑,今日刚交了两个朋友,转眼就没了一个。

    「雪天强留客,留,客不留。」「啪」地一声脆响,丁寿身上冰霜碎裂

    ,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丁寿转眼活动自如。

    「你……」纳兰飞雪心中惊疑不定,自己全力施为的寒冰真气竟然不能奈

    何这小子,中原武林,果然藏龙卧虎。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丁寿冷笑道,转首对海兰道:「海兰姑娘,丁

    寿在京城恭迎芳驾。子衡兄,我们走。」

    ***    ***

    丁寿下山走得飞快,王廷相在后紧追,待到了半山腰,天色已黑,正愁如

    何下山之际,见下面灯火闪动,王廷相大喜,快走几步,越过丁寿,认出是建

    州右卫人马上山觅,王廷相扭身笑道:「贤,右卫的人来我们了。」

    听了他的话,丁寿未见喜色,身子一软,倒在了雪地里。

    王廷相大惊,赶快上前扶起,只觉丁寿身上入手冰冷,自己如同在扶着一

    块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