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一下从榻上到了帐篷的门帘处。
    “碦啦”一声响后,他的手僵在了半空,急行带起的衣裾飘飘摇摇的落了下来。
    同样落下的,还有他整个人。
    凤惜缘瞟了一眼毫无知觉的双腿,目光幽深。
    完美的脸上完美的笑容看不出是失落多一些还是苦涩多一些,只是那一双美目深处,到底是多了一丝落寞。
    原来他真的有不动用空间之力也能在双腿无知觉时站起来的时候。
    往昔试了那么多法子刺激都无果,原来,
    不过是她的一丝气息。
    这大概是他最狼狈的时刻了吧,就像当年同样的时辰里,他缩在马车中,死死捂住嘴,怯懦的拉开一丝门帘,看着重重人群之内,一刀刀被凌迟的母妃。
    母子连心,母妃当然也看到了他,然而,当时,母妃她,是在笑的。
    后来那笑容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之后,他渐渐懂了,那笑里,有忧急有宽心,有希愿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愧疚。
    但当时他是不明白的,只觉得,好疼。
    觉得母妃身上是疼的,觉得自己的心也是毫无道理的疼,明明,没人拿刀在他身上剜。
    凤惜缘忽然莞尔。
    他取了张绒毯甩开在地上,双手撑地一点点向轮椅的方向挪,垂下的眸子里,不知是怎样一番复杂。
    这该是外面那些人渴盼了无数次的场景了,想不到,真有实现这一日。
    好在,她不在。
    帐篷外。
    那五个黑衣人从厚重的积雪中站了出来。
    除了那位老大,其余四人,虽蒙了面,但窈窕的身姿各有千秋,真的是女人,而且看身材,都不差。
    木青一言不发的向西走去,与莫尘一样,站在了那刀划的圆圈之外。
    天阶高手的战斗,本该有崩天裂地之势。
    但如今,帐篷、太子、任务要求,三方都有顾忌,所以竟是不约而同的没有动用大范围的武技。
    拼的,只是战斗素养。
    如此一来,对木莫二人倒是好事。
    他二人与当日夜家那一群上界之人情况无二,即使本身修为再高,在天陨,能动用的灵力也不过天阶,有时还不如天阶多年的本土人士。
    战斗,一触即发,两方乍起的战场,再无人能够插手。
    *
    帐篷以东的战场。
    “学刀者,须先寻得自己的刀道。你选择了刀,那么在你首次握住刀柄时,你的刀道便已经有了,你所需做的,只是寻到它!”
    这沉稳威严但其实本身好听似天籁的声音埋藏在莫尘记忆的最深处,此刻,又翻了上来。
    他们四人虽各有长,本命武器却都是刀,都幸极的是门主亲自教的。
    莫隐的刀道正合他的名字,隐,求得是无形无迹。
    莫忧的刀道,是柔,求得是以柔克刚。
    莫愁的刀道,是直,求得,是一鼓作气一往无前的气势。
    而他莫尘的刀道……
    莫尘握紧了刀柄。
    刀鞘在战斗之前就已经被他除去。
    因为,他求得,是极致的快!
    按说有一方求快的战斗,本该进行的很快。
    但事实,却是相反。
    这一位苏供奉,虽然不是日日跟在皇帝身边的那一位,但实际上,他才是那位暗中真正护卫皇帝的人。
    因为,他最擅的,是防御!
    元升帝敢把他放来,也真是下了血本了。
    苏供奉空着两只手,不断劈出的,是手刀;
    莫尘脚踩迷踪步绕着苏供奉一圈圈走着同一个直径的圆,不断斩出的,是刀气。
    肉掌与刀气激烈的碰撞,换来的却是两相消弭。
    莫尘对于这个大陆上竟然有人能跟的上他挥刀的速度感到心惊,虽然他现在并非完全状态,但这也足让人震惊了。
    莫尘的刀越来越快,不够,还不够!世上没有完美的防御,他要用速度换时间,只要有一刀他没接住,就足以结束这战斗!
    *
    帐篷西侧的战场。
    五个黑衣人站成一圈,木青站在中央,抱剑环胸。
    他还是没有拔剑。
    一个剑客,如果他很少拔剑的话,那么如果你是他的敌人,请祈祷他不要拔剑。
    剑客的剑,在心中,如果他手里也有了一把剑,那么那个时刻,他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剑。
    当那五个黑衣人挥刀斩下,木青,就化作了这么一把剑。
    刀有刀道,兵者之王自然也有其道。
    而木青的剑道,是势。
    最普通的剑招,劈、刺、挡、挑,每一招落下的位置、力度都有自己的势。
    随着战斗的进行,他将建立起自己的剑域。
    而剑域一旦形成,木青便再无败的道理。
    剑域,那是“势”的顶级,他积势之时无人阻,那么等他势成,他便无人可阻。
    *
    在这两处战场之外,还是有人的。
    其他所有人都很安静,但安静存在的意义从来都是用来被打破的
    “皇弟,皇兄亲至,你不来迎吗?”武云承似乎和夜聆依有着一样的怪癖,对于“将死之人”耐心好的出奇,竟然破天荒的喊了这么一声“皇弟”。
    然而,帐篷里,没有任何声音。
    良久,武云承似乎是失去了那份来之不易的耐心,亦或许,这样的场面在他看来已是不可更改的定局。
    总之,他是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一身杏黄的锦缎华服,绣了四爪金蟒;金冠高束,剑眉凤目;有俊朗,有一国太子的威仪。
    不得不说皇室的遗传机制太好,美人儿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是有一副顶好的皮囊。
    然而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什么都不用做,也不论容貌衣着情态,生而自带的风华,便可轻易压过周围的所有。
    比如,恰好就在此刻被自主移动的轮椅徐徐送出的,凤惜缘。
    漫天酷厉的疾风骤雪里,那一身白衣的谪仙,他是那么的安静而美好。
    纵使双腿不能行,只淡笑着坐在那里,也比这周天的雪花都要圣洁出不知多少。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那人,那笑,无关风花雪月,只因本身太美太高贵,只一眼,便足以惊艳整个苍穹,映入了心。
    凤惜缘身上披着大氅,腿上盖着毛长长的绒毯,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病弱的残废王爷,可不就是要畏寒吗?
    “皇兄亲至,臣弟本该即刻相迎,无奈身子不便,往皇兄见谅。”他乃一国之帝,千古大帝,却把伏低做小做的这般自然,明明他该是不愿兄弟相称的。
    知道真相的人多少都会有一些心疼及愤怒吧。
    只不过那薄唇勾得太自然,笑得太干净,声音恬淡温润的让人觉得哪怕一丝丝的怜悯之心给了他这么一个人,都是罪孽。
    武云承攥紧了衣袖下的一对拳头。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凭什么!
    他不过是个残废王爷,他武云承才是当朝太子,凭什么他偏偏每次都能强过他!
    萤儿是,他那个不安分的未来太子妃也是,就连那泛大陆都无比尊崇的绝医大人也是!
    他到底有什么好!
    武云承额头的青筋渐渐暴起,刚欲说话,那在他听来格外刺耳的声音,轻描淡写的阻了他的开口发难。
    “皇兄见谅,臣弟尚有一事需做,还请皇兄稍待。”凤惜缘还是笑着,也不管对面的人答应与否,清俊修长的手伸向腰后,抽出了一把无鞘剑。
    武云承的反应能力真的不差,银光初现时,他便猛然后退半步成防御之势。
    然而,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终于想起来眼前之人不过是个日日不离汤药的病秧子,就算不是残废也不是废物,提着那把剑也兴许连自杀的力气都未必够。
    武云承面皮微红的退回了原地。
    武云承带来的这些人,虽有不少各家的没能跟着仪军来极北的细作,但更多是太子府的门客,尽是一帮生计所迫的江湖散修,根本没有多强的尊卑观念,能给面子的站齐了就不错了。
    此际见武云承被一个残废吓成这幅熊样,不少人已经是不管不顾的偷笑了起来。
    武云承的脸瞬间爆红,竟是羞得一时忘了发作。
    然而这一切的“祸首”却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依旧云淡风轻。
    凤惜缘用剑割了一缕前怀的发丝系在了剑柄上,声音既轻而柔:“去吧,去寻她。”他把剑在怀中竖了起来,掌心轻推将之送了出去。
    长剑是极有灵性的,从他手里很轻缓的脱出,而后猛地加速。
    紫色的灵力罩虽然只掺杂了夜聆依的些许寒气,但在世人看来已是坚不可摧。
    而那长剑,却穿透的那么轻易。
    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划破的空间,撕裂的灵气,在它身后凝成了一道七彩的虹霓。
    这“长虹”并未贯日,而是一路向南而去。
    路途遥遥,虹霓越来越盛大,及到有人烟的地方,早已是浩大的令人禁不住屏息。
    农田里,房舍中,驿道旁,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修者,都统一目送它一路远去,而后低下了虔诚的头颅。
    天陨大陆朝中设有国师之位,可见这里虽是个修炼界,但还是是个有神明信仰的地方的。
    所以怀着朝圣之心的人们,面对这样的盛景,不管它是祥瑞还是祸兆,只因它盛极,所以给予崇敬。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被后世记为王朝颠覆、大陆动荡的前兆的无因虹霓,只是因为彼方一位谪仙的信手一推。
    而此一刻,那谪仙,正遭受他一声中少有的困境之一。
    *
    “太子,那把剑,这么锋锐,兴许是那位……”适才站在轿子附近的奴仆衣着的人凑到了武云承身边耳语道。
    武云承闻言先是一惊,随即冷笑,原来如此。
    刚才他还在震惊这废物什么时候能修炼了呢,倒是忘了那宝剑极有可能是绝医大人给他的!
    这残废别的本事没有,这一张脸倒是胜过象姑馆的魁首!凭这一点他的确足以从那位那里讨到不少好东西。
    想到此,武云承的面色稍霁,真是乱担心。
    他冷笑出声:“怎么?还指望着绝医大人赶来救你呢?也不怕告诉你句实话,绝医大人如今远在东南,根本赶不回来!再者,你以为绝医大人真的会为了你与皇室撕破脸?真当坊间所传‘绝医大人钟情与你’这种鬼话是真的了?不过是见到个从没玩儿过的残废一时兴致罢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夜聆依会不会与皇室撕破脸暂且未知,不过此刻的武云承显然是不想要这张碍事儿的脸了。
    东南,凤惜缘一双漆黑的凤眸里有着细细的红丝淌过,他查到的资料里,她在云游时,似乎并未去过东南。
    凤惜缘这明显是走神的表情轻易惹怒了太子殿下。
    “凤惜缘!”武云承一声怒喝,喝尽了这么些年来心中诸多的妒意与不甘!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像你这样只会令我皇室蒙羞的东西,早就不该苟活!”
    凤惜缘竟难能对武云承的跳脚有了反应,他动了动身子,坐得正了些,只是脸上那淡淡的神色,却始终没有变化。
    武云承脸上泛起了有着狰狞意味的笑容,他缓缓抬起右手,属于武家的土系黄色灵力在他掌心凝聚。
    当今陛下虽然早年不得志,但李皇后却曾是名满映京的少年天才,武云承得了他母后的天赋,加之身为一国太子,最好的老师最好的资源,是以早已踏入了玄阶高级。
    所以这招式,也并非徒有其表。
    轮椅上的谪仙淡淡的扫了那灵力一眼,仍旧笑得雅淡。
    黄色的灵力被送了出去,灵力带起的风刮乱了凤惜缘的发。
    画面似在这一刻静止。
    当一切再度重启时,
    轮椅翻了出去,压着地下的绒毯;
    凤惜缘跌进了背上受了三刀强行脱离战场而被剑域反噬了的木青的怀里;
    二人一起在明明已经很实的雪地上,擦出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莫尘生受了苏供奉九掌,站在了他二人身前。
    这一切真的发生的太快,三人竟是同一时间嘴角带了血。
    两处战场上好不容易建立起了的优势也荡然无存。
    但木青莫尘此刻根本没有心情关心那点破事儿。
    “主子,您……”木青面瘫的表情已然破裂。
    他当然震惊,因为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怎么可能发生!
    主子再怎么有心胸能隐忍,他的骄傲也不可能允许他伤在武云承这种渣滓手里的。
    可现下……难不成,王妃那圣莲,无用?可即便如此,主子也……
    凤惜缘慢慢用指尖擦净了嘴角的血丝,动作居然依旧优雅从容,略轻的声音居然依旧平静恬淡:“你们有你们的战斗,不必顾及朕。”
    “主子!”
    “门主!”
    木青低下了头,莫尘转身单膝跪在了雪地里。
    “这是命令,去!”凤惜缘的声音沉了下来。
    无论是什么事,“命令”二字一出,那就是不可能更改的了。
    半晌,莫尘猛地攥紧了刀柄,奔袭过程中向苏供奉砍出的刀气,较之前更快三分!
    再没有表情没有心的人,此刻也是赤红着双目在心中狠骂了一番。
    如果没有这狗屁的天壁,这些喽啰,哪里值得上他完整的一刀!
    木青扶凤惜缘坐直,起身转头时,已恢复了面无表情。
    那五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眼中些许的犹豫登时化作了狠厉,再度提刀将木青围了起来。
    此刻,别无选择。
    *
    两处意外终止的战场继续进行,场面似乎和先前一样,但也只是似乎。
    武云承脸上有了发自真心的笑容。
    对,就是这样!他不是总是一副不惹尘埃的模样吗?他偏要让他落到泥泞里!
    武云承又抬起手,更加浑厚的灵力在凝聚。
    绝对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绝望的滋味,可是好得很呢!
    当年母后在相府未婚先育三年软禁时,他娘那个贱人却在父皇身边逍遥快活受尽天下赞扬!
    那三年,母后和不懂事的他,可是将绝望这东西,都尝尽了!
    木青和莫尘几乎是疯了一样的挥着手中的刀剑,仿佛斩得不是眼前的对手,而是禁锢了他们的那一方天壁!
    而那谪仙,他才是场中唯一由心到身的安静的人。
    凤惜缘放直了双腿,很认真的理着身上的衣袍。
    然而衣服终究是脏过了,他凝眉折腾了半天,不得不放弃。
    凤惜缘完全静了下来,对面那团黄色灵力却是在武云承越来越大的狞笑中迎面轰然而来!
    “不准过来。”凤惜缘面上依旧浅淡,犹挂着那似有似无的笑。
    木青猛地转了头,再不去看那个方向。
    主子,您……
    而莫尘,他的速度更快了,快到,连他袍角划出的影子都已不见踪迹,唯有越来越密集的刀气,证明着他未曾离开那处战场。
    土系的灵力,主防御最佳。
    但当它作为攻击之用时,没人能说它弱。
    暴躁的灵力因子化成一条土龙呼啸而去。
    在它去的方向上,有一双幽深幽深的墨瞳,
    没有红芒。
    堂堂一代夭玥大帝,莫不成今日真的要在虎落平阳时葬身于一个不过玄阶的小人的随便一招中?
    这听起来像个冷笑话,但现今这情形,不是,不可能。
    可,凤惜缘,依旧平静,平静的令人发指地看着那土龙刹那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