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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文武之德

    ,徐平这一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对一件事如此郑重,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前世,徐平常听人说宋朝是重文轻武的时代。能背几首诗词,好拽两句文的人对这样一个时代心向往之,而对这个朝代对外的窝囊痛心疾首的人,则恨之入骨。

    这个时代是不是重文轻武?是的,而且其严重程度远非徐平前世所能想象。但是程度超出徐平意料,内涵却与前世的理解大相径廷。重文轻武,并不是文官歧视武将。

    要理解重文轻武是什么,必须就要知道这个说法起自何方,为什么出现。这个说法非起自汉族王朝,要追其源流,就要从一个谥号里有一个“文”字的少数民族帝王说起。

    拓跋宏,后改姓为元宏,北魏高祖,谥号孝文帝。这个人在徐平前世的历史课本上大书特书,他是民族大交流、大融合的代表人物。在其主政时期,鲜卑北魏迁都洛阳,开始了被史书称耀的“孝文帝改革”。改革内容史书已有详述,简要来说,就是政治制度学习汉族王朝,鲜卑改汉姓,易汉服,习汉礼,移风易俗。两个字概括,就是“汉化”。

    交流与融合从来不是单向的,也不可能单向。有汉化,就有胡化,就有反汉化,就有反胡化。自孝文帝后,入主中原的胡人反汉化,和中原汉人的反胡化,与一部分胡人的汉化和一部分汉人的胡化同时进行。后来的隋唐两宋,均是这一进程的产物。

    孝文帝改革是入主中原的鲜卑人主动汉化的,在他之后,立即进入了另一个反汉化的进程。标志件,就是六镇之乱,徐平前世又称六镇起义。

    因为迁都洛阳,六镇军民曾经作为整个王朝人上人的地位消失,心怀怨恨,遂起兵反叛。他们是保留了鲜卑旧俗的人群,认为南迁洛阳的鲜卑上层,兴汉人文治,而忘掉了鲜卑尚武的旧传统,重文轻武。重视汉人文治,重用汉人,重用汉化的鲜卑人,而忽视他们这些鲜卑旧人。只有汉化了的鲜卑人才能当大官,而他们这些保留尚武旧俗不识字的鲜卑旧人被朝廷冷乱,国不是国。这场动乱最终使北魏灭亡,此后中原走马灯一样改朝换代。

    文武轻重之争就是起自此时,文指的是汉人文治,武指的是鲜卑尚武的旧俗。汉化的就是文,反汉化的就是武,以价值取向区分,倒是不分汉人胡人。与此对应,文武谁轻谁重伴随的,是汉化与反汉化。随着民族的交流融合,民族身份不再重要,代之的是文化取向。文包括了汉族的知识分子和异族主动汉化的知识分子人群,他们自认为是汉人,武则包括了本来的异族和胡化的汉人,他们自认为是胡人。

    在这场汉化与反汉化的冲撞中,双方在中原大地你方唱罢我登场,伴随着无数的血腥杀戮。如尔朱荣平定六镇之乱,入洛阳后尽杀汉化的鲜卑上层。

    汉人上台,就排挤宗室,兴文教。胡人上台,鲜卑轻华人,武职疾文士。经过了数的是军人的责任,后者说的是军人是统兵官的奴隶。指挥不来自统兵官个人,而来自于他这个身份,来自国家赋予他的权力。个人和职务要分清,制度首先要确保这一点。

    天下大事,在祀与戎。战争是国家大事,军队是国之重器,岂容几个野心家当成自己搏封侯夺富贵的工具。兵哪怕当一辈子,也只是穿着戎装的民,而不是脱离于社会,与国家和民族无关的一群世袭之人。兵民一体,只有在这个逻辑之下,战功封侯才荣耀。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中原陆沉,巨大的军事打击之下汉人的军事传统丧失。如果说天下有文武二德,则自那个时候起,汉人已失天下武德。

    民族的交流与融合,不可能是简单的汉化,单向何谈交流?在这个过程中间,有胡人的汉化,同样也有汉人的胡化,同时还伴随着反对的思潮和行动。这种军事传统和政治结构的形成,便就是在各族势力、文化、利益等方方面面的交流与碰撞中完成的。

    说这种军事传统带着胡风,不是说他就是鲜卑人带着来中原的,而是在入主中原之后发展出来的。这里面有胡人风俗,自然也有汉人贡献,特别是北地世家大族和汉族文人。

    小时候看电影,坐下之后问大人的第一句话,就是:“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小孩子需要用这种思维来认识世界。但面对滚滚历史洪流,还要用这种思维,硬要从里面找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来,就只能是自欺了。

    如果把汉人和主动汉化的胡人统一称为汉人,把胡人和主动胡化的汉人称为胡人,那么在这个交流、融合、碰撞的过程中,胡人提供了军事实践,汉人文人建立了理论基础。

    当然这是指一个大概,军事理论也有胡人功劳,汉人同样参与了实践。

    理论是依据于实践而生,从属于实践,从而指导实践。认为天生就有一个真理,你只要能够找出来,便就天下太平了,中国人没有这种文化传统。天道有常,而世事无常。天道虽有常,却无法捉摸,只有无常的世事,才能够提供你去理解天道的途径。

    首先是新的军事实践代替了以前传统的军事实践,才产生了新的理论体系。

    在徐平前世,有很多有文化的人,一谈军事,必是开口亚历山大,闭口拿破仑。如果你问他中国传统的军事文化,他会一脸不屑地弊夷:“垃圾,有什么好讨论的?”

    打败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就是败了,必须要面对这样一个结果。勇敢者努力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上路。而懦弱者,则从此就站不起来,趴在胜者的脚下。

    当年中原陆沉后,也同样有大量的汉族文人像后来谈论亚历山大、拿破仑一样,谈论着杀进中原的胡人将领。不知道因何而败,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如何去取胜。然而终究还是要一条出路,那只好从敌人那里去学习了。

    坚守着自己的文化印记,带着自己文化里的基因,再去学习,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才是真正的学习。如果把模仿当作学习,看见敌人这样做了,所以打败我了,我只要也这样做就可以了。这不是学习,这只是动物的应激反应,最多带了一点人类模仿的智慧。

    历史的进程总是由一对又一对的矛盾构成,哪个方面,哪种矛盾是主要的,是认识历史首先要搞楚清的。天下大事不是只有战争,但是在战争里,不管是理论和实践,汉化和胡风却是一对主要矛盾。这里的胡风不是说禁军集团依然是胡人,他们是汉人,进入中原的胡族汉化已经完成。或者换一种说法更贴切,因为还带有胡风,继续汉化还是反对汉化是此时军事理论和实践中的主要矛盾。

    历史大势当中,不要用小孩子的思维非要找出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