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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18

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便碾

    压而来。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陆永平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

    也才十点多。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

    许多。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抱怨。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

    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他说小林累坏了吧。我说这算啥啊。小舅哈哈笑:

    「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老远就

    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

    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小舅在一

    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陆永平说:「咋?」张凤棠说:

    「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

    好歹这挂弄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剥了几个后她说:「还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

    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只能怪乔晓军那秃驴太狡猾,我俩堵了几次,

    也就撞了一回面,还转眼就让这孙子给溜了」。

    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烟却已在悄悄蔓

    延。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陆永平转过身——竹耙

    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

    「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堵学

    校时你在哪儿?」。

    「我哥说堵学校,得空我就往学校奔嘛。结果我前脚刚到,后脚派出所小徐

    就来了。」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秃驴再

    开溜吧」。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

    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

    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半晌,张凤棠又

    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呢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

    子回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都赶紧的啊,就

    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

    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

    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

    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

    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

    了。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

    今想来我都觉得夸张。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

    是死了。母亲闻声跑了出来,刚凑过去,张凤棠就呜呜呜起来。陆永平丢掉烟,

    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爬了起来。她

    一句话没说,抬腿就走。

    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

    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

    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

    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的琴弦。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么在车棚里,要么在校门口的柳树下。起初她还问

    我请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

    我自然不怕什么赵老师。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

    立难安。记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憋上好久。风从新翻的土壤缝

    隙中窜起,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

    宛若夏夜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

    路灯一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

    不回来了。

    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有一次她突然爆笑

    起来。我问咋了。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直到家门口,她才问:

    「你一口气憋多长时间?」我装傻说:「啥?」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

    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这为呆逼们的

    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

    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句话

    都是:操,老秃逼来了。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在

    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

    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

    理由嘛——夜不归宿。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听说是去了沈阳。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

    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

    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

    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远远

    地,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

    苍白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陆永平再没到过家里来,至少在父亲出狱之前。倒是张凤棠来过一次。记得

    当时大豆还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经过时它们都要劈啪作响。张凤棠给爷爷奶奶提

    了两兜鸡蛋,说是农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拐到我们院里来。我正呆在厨房吃饭,

    客厅的说话声却听得真真切切。张凤棠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她说自己大的没有大

    的样,真是不会做人。我亲姨前脚刚走,奶奶就跑了过来。犹豫半晌,她压低声

    音说:「凤兰啊,你该不会真对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试后的那个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飞扬跋扈,猛

    然瞥见母亲打养猪场方向而来,我突然就一个激灵。顾不得球场上的吆喝声,我

    立马钻到了人群里。然而条条大路通罗马,方向又能说明什么呢?后来养猪场我

    也去过一次,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些锈迹斑斑的防

    盗门窗提醒我,这里曾经存放过某样东西。

    而那辆烂嘉陵又是何时不见的呢?我死活想不起来。陆永平好像再没骑过它。

    在以后的岁月里,偶尔我眼前也会浮现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还有那些

    雨夜,它醉汉般卧倒在梧桐下的泥泞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响,恍若地底的知

    了猴又要倾巢而出了。

    记得拆线的第二天,母亲给我洗头。她抱怨我的头发真是臭不可闻,洗发水

    打了一次又一次却老是不起沫。当顺脸而下的水终于没有那股咸味时,母亲才算

    心满意足。她转身去给我取毛巾,因为隔着澡盆,不得不弯下了腰。我下意识地

    歪了歪脑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时间,脑后的伤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跃起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