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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节

    第七十三节

    谷长汉从教多年,竟弄不清“猥亵”是咋回事,他挑逗和搂抱年龄较大的女学生,只觉得过于亲密一些,不碍大事。 有的女学生告诉了家长,他也没往心里去。自己是红岭小学文化大革命的发起人,和几个女孩子亲近也属正常,形势的发展越来越对他有利,夺权指日可待。当上学校领导,一定把付亚辉调回红岭小学,并且安排她在学校住宿,自己住在她的对门儿,看她怎样躲?以后和付亚辉的关系,可跟这些女孩子的关系不一样。谷长汉正在做美梦,两名壮汉站到他的面前,一条细绳搭在肩上,他的大脑袋才耷拉下来。

    猥亵女学生是线索,顺藤摸瓜,挖出很多政治上的重大问题。

    谷长汉在搞运动的同时,喜欢给学生讲些家乡的地理知识,让孩子们感受到家乡的巨大变化,感受幸福美好的生活,提高孩子们爱组织、爱领袖、爱家乡的思想认识。表面看,谷长汉的动机是好的,可他偏偏把水口排灌站写成排水站,一字之差,“差”错了阶级立场。

    学生提出异议,向他指证说,大红标语明明写的是排灌站,还是大领导给剪的彩。要是别的学生说,谷长汉也就不那么认真,说这话的是淘气包刘喜和犟种小石头,谷长汉生了气,认为这两个出身不好的坏小子又在和他作对,让他下不来台。

    谷长汉拿起粉笔要把排灌站三个字写在黑板上,憋了半天儿也没把“灌”字写出来,孩子们的轰笑声让这个白字先生火冒三丈,敲着黑板大声吼:“什么排灌站?那时胡吹!没地方抽水,怎么往回灌?叫排水站才合适!”

    谷长汉讲的是实话,水口排灌站只具备排水功能,没有灌溉设施。但他讲完这些话后还是冒出了冷汗,这个常给别人上纲上线的革命者,清楚知道说这样话的严重后果。

    果然,谷长汉的“胡吹”被上升到政治高度:他是说领导搞浮夸风,是讽刺社会主义革命和讽刺社会主义建设,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的反革命行为。

    在政治上打开突破口,谷长汉的狼子野心充分暴露,他把姜子牙写成江子牙,混淆姜、江两个不同阶级概念。姜和江虽然同音,意义截然不同。姜子牙是封建奴隶制社会的反动官僚,而江姓的显赫人士是我们无产阶级的伟大旗手。还有,他把彪字写成膘,这是影射最最忠诚伟大领袖的林副统帅。此类罪名举不胜举,红卫兵造反派和红小兵战士用馨竹难书来概括。

    谷长汉被控制在黄岭小学的教室里,被他“猥亵”的女学生怕丢人而辍学。

    让刘喜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这些学生里竟没有马金玲,他希望马金玲卷进谷长汉的漩涡。刘喜使过坏道,向这方面努力过,可马金玲好象有所防备,她不在学校久留,偶尔贪黑,也让弟弟来陪着,怕刘喜在半路上捣乱,还让弟弟带上马向伟。刘喜觉得马金玲太狡猾,长大后比她的瘸爹还难弹弄,不能放过她!

    但是,当下要集中全部精力报负谷长汉,用弹弓打烂他的脑门儿后,再射瞎他一只眼睛,让他变成独眼龙。

    批斗会利用领操用的主席台,谷长汉被五花大绑地推上来,他低着头,眼皮不时地往上撩。谷长汉在这样的台子上站过十几年,如今要离开,不知是舍不得还是寻找地隙钻进去。

    万岁和打倒的口号声过后,首先由被“猥亵”的女学生上台控诉。事先,她们都做了充足准备,把发言内容熟记心里,除讲到谷长汉对她们动手动脚外,更多的是揭发他的反革命言行。女孩子们是受害者,声泪俱下,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同情,而她们充满义愤的控诉,却激发起人们对隐藏在教师队伍中这个反革命分子的极大仇恨,“打倒谷长汉”,保卫“伟大领袖**”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革命者和造反派控制不住情绪,摩拳擦掌,要对谷长汉施以“专政”,被维持会场的基干民兵劝开。说现在是自由发言,先用文斗,拳打脚踢安排在大会最后,批斗会在谷长汉呻吟中结束,效果会更理想。

    刘喜把弹子压进弹弓的后兜,向谷长汉瞄着准儿,只等允许“专政”那一刻。

    他把整个会场看了一遍,发现刘志,刘屯怒视台上,眼睛斜得非常厉害。

    哥哥的愤怒传染了刘喜,他把力量都集中在弹弓上,弹弓的皮条被拉长,只要左手突然松开,弹子就会飞出去。

    “专政”也要有先有后,那几个受害的女孩子又被派上台,她们在谷长汉跟前面面相觑,谁也不主动伸手。在大人们的驱动下,孩子们才胡乱地在曾经是她们老师的身上拍打几下。

    成年的革命群众可不留情,他们把被捆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踹倒,又拽着头发提起来,有人觉得扇嘴巴子不过瘾,改用大泥脚往头上踢。

    刘喜的弹弓紧绷着,他在等待最佳时机,要抓住大圆脸面向台下那一刻。

    谷长汉似笑非笑的大圆脸变得极其悲哀,流着血,像一个被人弄污的破篮球。玩儿篮球的规则是不许用脚踢,而散漫的造反兵团战士不习惯有悖革命的穷规戒律,愿意在破篮球似的大脑袋上连踢带打。

    突然,刘喜生出怜悯,弹弓也随之抖动,再看谷长汉,像一个需要帮助的受难者,掉下的泪都值得同情。刘喜的表情变得严峻,想嘻笑而出不了声。

    十几年来,苦难和挣扎让这个无泪的孩子用扭曲的目光看待社会,在复杂的人群中,他习惯地分为两种,那就是好人和坏人。这种机械的分法借鉴于现实,源于传统。正统的分法是根据家庭成份,以此来界定同志还是敌人,这中间也有可以团结的朋友,但概念极其模糊,这样的朋友往往因形势的变化而飘忽不定。刘喜的敌我分法,不考虑是哪个阶级,很难被社会相容,可笑又可悲的是,他把遗传做为好坏的界限,马向勇是坏人,他就认为马金玲是坏人。更有甚者,刘喜把对待他家成员的好坏,做为鉴定好坏人的标准,谷长汉害过刘志,他就认为谷长汉是坏人,就不能让谷长汉得好,不放过一切报负谷长汉的机会。

    刘喜重整弹弓,对准谷长汉的大圆脸,大圆脸被革命群众打得面目全非,刘喜也能认准哪是他的脑门儿。

    一个男孩蹿上台,刘喜认识,他是两年前被刘喜痛打过的尚百利。

    尚百利学习不好,打架斗殴有一套,在班里称王称霸,教文化课的老师没有一个喜欢他,却被体育老师谷长汉看中,成立红卫兵组织,让他当了班级的中队长。按理说,这是谷长汉对他的重用,可尚百利觉得是屈才,大队长的位置给了别人,让他耿耿于怀。

    尚百利争大队长的位置不是没道理,他成份好,立场坚定,第一个给校长写大字报的就是他,还敢歪歪扭扭签上大名。

    可谷长汉也有犟脾气,你越要官,我越不给。他把一名女学生扶上大队长的宝座,和尚百利的仇怨也由此结成。让尚百利高兴的是,红小兵大队长就任没几天,就成了谷长汉的受害者,不但让出位置,还可以借此把谷长汉打翻在地。

    尚百利不知从哪弄来的黄军装,穿在身上很肥长,没有皮带,用布条扎住腰,臂佩红袖标,也显英姿飒爽。他薅着谷长汉的头发,立在谷长汉身边,这是他故意做的造型,意在吸引更多的目光,只可惜他的小眼珠滴溜转,让人感到,这是小偷下手前的神情。

    看到尚百利,刘喜想到“趿拉鞋”,对尚百利的仇恨油然而生,弹弓子的目标开始转移,对准了尚百利的小眼睛。

    自从黄岭水库那次打架后,刘喜和尚百利虽然经常见面,却不在一起玩儿。尚百利恨刘喜,忘不掉吃了两个嘴巴子的亏。但是,他又躲着刘喜,觉得这个笑嘻嘻的坏小子太狠毒,说不定什么时候遭到偷袭。而刘喜对他的仇恨来源于大人,仇恨造成的伤害是巨痛而长久,刘喜对尚百利嘻笑的同时,却在咬牙切齿。

    人们,当你用利剑伤人时,你可曾想到你要面对的仇恨吗?也许你想不到,你觉得有逃避的本领,也许你想到了,但是你不怕,因为你有利剑护身,可以震服一切。很少有人想到仇恨会连带无辜,在刘喜和尚百利的仇恨中,尚百利是无辜者,他遭到刘喜的痛打还不算完,刘喜还要把他置于死地。

    刘喜的脸上露出嘻笑,弹子就要射出,他扭头看一眼刘志,刘志聚在一起的眼球已经拉开,像是凝神思考。刘喜在心里呼唤:“二哥,台上这两个小子都是仇人,这是报仇的最好机会,你放过他们,我不干,我要下手了!”

    刘志忽然站起身,看样子想离开。刘喜再看谷长汉,谷长汉被人提起,大圆脸耷拉着,像具挺不起来的死尸,尚百利飞起脚,踢在他的鼻子上,鲜血从鼻孔流下来。

    蓦地,刘喜的心一阵发颤,同时觉得身上发冷。他还不知道,这是善与恶在心灵中的一次交锋。

    人的生死,是很简单的自然现象,不管地位高低,躯体都要回归大地。而善良的人,都有不灭的灵魂,因为这样的灵魂很高尚,便有了虽死犹生之说。最可怕的是灵魂的泯灭,人们把这种没有灵魂的空壳叫做披着人皮的豺狼,他们没有信仰,不受道德限制,玩弄法理,为所欲为。

    刘喜幼小的心灵被扭曲,并没有死掉,灵魂在短暂的震颤中迸发出微弱的火花,火花虽小,却照亮善良。他忽然觉得,挺不起身的谷长汉虽然可恶,却不堪一击,就像对待一个战败的俘虏,善良的人们应该对他宽容。

    刘喜把对着尚百利的弹弓拉紧,在射出弹子前的瞬间,刘喜也想到打伤尚百利的后果。

    尚百利不是被斗对象,还是红小兵干部,把他打伤,一定被造反派抓起,轻者皮开肉绽,重者命归九泉。因为这就放弃报仇吗?不能,决不能!评书中的英雄除暴安良,没有怕死的,他们都会死里逃生。刘喜想到自己练过“兔子蹬鹰”的功夫,又觉得在众多的对手面前用不上。

    刘喜的心里也曾矛盾过:尚百利挨过打,不但没报负,还总是躲避,没理由再和他做仇。但是,成年人的办事方法影响到孩子们,既然四类的子女成了异类,被当做地主资产阶级的接班人,那么,“趿拉鞋”的儿子长大后一定和“趿拉鞋”一样坏,虽然他现在像一条虫子,长大就会变成一条蛇,这条蛇还不是刘喜曾经玩耍的小灰蛇,而是一条毒蛇,在毒牙没长成之前,刘喜要拔掉它。

    怪笑让刘喜的脸变型,嗓子里发出的“轰轰”声让人发瘆,他把全部力量都用在拉弹弓的两只手上。

    “啪”地一声,弹弓的皮条被拉断,弹子没飞出,皮条回弹到刘喜的眼睛上,眼里流着血,却不见一滴泪。

    把自己打伤,让刘喜更加愤怒,他跃起身往台上闯,却被一双大手抓住。

    刘志把刘喜拽出人群,尽管刘喜不情愿,还是被强迫回了村。

    和刘喜一同回村的是小石头和四胖子。

    四胖子胆小,在整个批斗过程中一直提着心,谷长汉被押走,四胖子也随着松了一口气。小石头最近很反常,他愣愣地看人,很少说一句话。刘喜用弹弓子对着谷长汉,这两个孩子都看在眼里,四胖子为刘喜捏一把汗,而小石头则用眼盯着刘喜。

    刘文胜被刘辉定为富农,四胖子哥几个都不服气,等刘辉调回公社,大胖子和二胖子去大队找孔家顺平反。孔家顺先把大胖子哥俩喝斥一通,然后把他俩驱赶走。但孔家顺没忘大胖子哥俩求他办的事,睡了一宿觉,也感觉刘文胜有点屈,便特意去了刘屯,做了这样的指示:“刘文胜是不是富农,先吊起来,为了削弱阶级敌人,暂时不让他和四类分子在一起,如果形势有变,再抓他也不晚。”

    有了孔书记的这句话,刘文胜不再和刘晓明一行人游街,但他的罗圈腿比以前还要弯,只是他的四个儿都挺直了腰板,四胖子也有了加入红小兵的希望。

    小石头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他认为妈妈说爸爸的事不是真话,从谷老师对他的态度看,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出身,甚至怀疑不露面的父亲不在人世。他问自己:“爸爸是怎样死的?他不会为革命献身吧?因为烈士的子女和常人不一样,都有着特殊的待遇,最起码有着羊羔子那样的气势。爸爸因病而死?病死的人多得很,他们的子女不受歧视。”想到这,小石头不寒而栗,他觉得父亲很可能是人民的罪人。

    小石头认定母亲把真情隐瞒,但他实在不忍心揭穿,母亲太苦了,苦得没了活路。

    立秋,真正意义的夏天还没结束,刘屯人就到了收获茅草的季节。今年雨水勤,茅草比往年茂盛,又因兰书记领人挖了沟渠,排灌站起了作用,刘屯人终于尝到没有内涝的甜头。满甸子茅草,队里割不过来,边边拉拉的地界丢给了个人。

    刘喜利用星期天给家里割草,刚割一捆,碰到小石头。小石头割了五大捆草,背在身,跪在地上起不来。刘喜从后面帮他往起提草捆,小石头刚欠身,被草捆压倒。他从草下钻出身,握着镰刀看刘喜,刘喜没有嘻笑。小石头低下头,用手拽着捆草的绳子,拖不动,又不舍得扔掉。

    孟慧英给小石头送来菜饼子,见刘喜,她把饼子掰开,一个孩子一半。还告诉小石头不用急着往家背草,到晚上她再想办法。刘喜吃完菜饼子,和小石头一起割草,边割边玩儿,抓了好多青蛙。

    孟慧英选择大一些的草片,将割倒的草都整齐地散放着,等待凉干。马向勇赶着马车来到她跟前,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大声对骂。刘喜看到这些,握着镰刀拉起小石头就往孟慧英这里跑。

    马向勇见来人,赶着马车离开。孟慧英流着泪,说话都发颤:“不要脸的瘸子,也太欺负人了,我们孤儿寡母,躲他都躲不开,我看是要把人逼疯啊!”

    刘喜瞅着马向勇的背影一阵怪笑,笑得孟慧英直害怕,她把刘喜拉进怀,发现刘喜握刀的手攥得很紧很紧。

    小石头的泪水在眼里打旋儿,握刀的手哆嗦,让孟慧英更加伤心。

    第二天,刘喜故意起个大早,和小石头一同去上学。半路上,刘喜拉住小石头,要拦截马金玲。小石头不同意,刘喜说他是屁蛋,活该全家人都让马向勇欺负!

    小石头咬着牙说:“马向勇是个大坏蛋,我恨不得一拳打死他!只是现在还小,打不过还要连累我妈,等我长大,决不绕过他!”

    刘喜说:“打不过马向勇,可以打马金玲,我帮着你,把马金玲打得不敢去上学,让她的班长当不成。”

    小石头摇摇头,低声说:“马金玲和马向勇是两码事。”

    “是一码事,你的脑袋也该开开窍。现在最时兴的话讲得好,一说你就知道,叫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四类的子女准反动。你看乔红霞,成天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装着一肚子反动思想。马向勇虽然不是四类,但他坏得流脓,马金玲的坏水一定少不了,把她打一顿,让马向勇难受,咱俩也解解气。”

    小石头盯住刘喜,没有怒目圆睁,刘喜也没嘻笑。时间还早,去学校也没用,他俩坐在道边。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像一团火球在燃烧,刘喜的心里烧着复仇的烈火,把马金玲当成打击的目标。他说:“一会马金玲就过来,我先踢她两脚,你扇她嘴巴子。”

    小石头说得很坚决:“你愿打就打,反正我不打,欺负女孩子不算能耐。”

    刘喜不爱听这样的话,迅速站起身,脸上露出嘻笑。小石头也站起,他仍然警惕刘喜。

    ;刘喜对马向勇的仇恨,称得上日积月累,而且越积越深。

    两个人争吵或者动手打架,结下的仇恨会因事情的澄清而和解,或者经过调和而相容,也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淡化。而马向勇向刘喜一家刺出的利剑,经过精心包装,涂着为国家、为人民的色彩,直刺无辜者要害。被刺者身在流血,心在哀泣,伤痛终生不渝。刘喜的心灵在流血中扭曲,他把对马向勇的恨延伸到无辜的马金玲和马成林身上。

    小石头和刘喜的经历不同,对社会的态度也不同。马向勇欺负他娘俩,和他不共戴天,但他能把马金玲区分开。在他心里,马金玲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儿:“她没有母亲,命很苦。她当了班长,并没有小看我,对刘喜也很和气,只可惜,她不该生在马向勇这样的家庭。”

    阶级的分类和出身的界定,不但是革命者手中的尺度,也是平民百姓区别是非的标准,社会中的学习和实践,也深深影响到孩子,划分的方式不同,对马金玲的看法也不同。但对马成林的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他不是好东西。这便出现了奇怪的现象,男孩女孩都是父母遗传,为什么女孩容易从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