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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节

闹鬼,有人说大柳树有邪气,有这种迷信思想可以理解,谁都怕招来灾祸。可人们也该想一想,勾心斗角,栽赃陷害,扭曲人性,泯灭良心,还不是同样引来灾祸吗?为什么不怕?七尺男儿,都喊着忠于领袖、忠于人民,都喊着为革命敢上刀山下火海,动真格的还不如一位少女,可她必定柔弱。刘强对杨秀华说:“不是我非要撵你,你也试巴了,女人干不了这种活,只能添乱。”

    “刘强哥。”杨秀华声音很轻:“陪你呆一会还不行吗?”

    “唉!”刘强跌坐在树根上,瞅着锯片说:“想不到村里人这样迷信。”

    杨秀华没听懂刘强的话,瞪大眼睛看着他。

    刘强说:“听我讲讲大柳树的故事,听完,你就该走了。”他讲:“这里原来是一片乱坟岗子,夏天,蒿草没人,不小心就会踩到死孩子,因为恐怖,飞鸟都不愿落到这里。这棵大柳树就在乱坟岗子的边上,长得非常茂盛,可是,没人敢在下面乘凉。它的旁边是通往小南河的毛道,夜间没人敢走,就在东面开辟出一条新道,村里人就把这条毛道叫旧道。听孬老爷讲,他经过第一次雷劈大柳树,声音之大,村里的土房都跟着颤抖,大柳树被拦腰切断。可也神奇,当年就从树桩上长出新枝,新枝长得快,几年功夫又变成大树,村里人就坚信大柳树有神灵。前些年大柳树又遭雷劈,那是第三次了。之前,有个不明身份的人在小南河淹死,被埋在这。那一年,刘屯的灾难不断,二倔子屈死。那一年,刘屯矛盾重重,错综复杂。那一年,村里有人见到这里有魔鬼,说法不一,魔鬼的样子也千奇百怪。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把乱坟岗子平掉了,栽上了树,就成了现在的青年林。在平坟和植树的过程中,有一个人的作用很大,她就是吴小兰。”

    提到吴小兰,刘强眼里有了泪,杨秀华没有提醒他,看他能把泪水噙多久。

    刘强继续讲:“那时候,吴小兰还是个中学生,已经做好回乡建设的打算。她和青年们勾画着家乡的蓝图,也憧憬美好的未来。吴小兰很有号召力,村里的小青年儿都被她带动起来,那种场面,真是热火朝天。现在,青年林里的树成材了,吴小兰也走了,去她不愿去的地方。我想,她的心不会走,任何屏障也挡不住她对家乡的热爱!”

    刘强掉下几滴泪,这是杨秀华第一次看到,泪水掉在树根上,她的心被砸得隐隐作痛。

    刘强往下讲:“平坟时,周云书记特意嘱咐,不要惹大柳树,不要平掉淹死鬼的坟。什么原因,周云不说,至今是个谜。”刘强见杨秀华听得挺入神,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没有,他又说:“咱不说远的,现在村里就有人说这里闹鬼,贾半仙亲眼看见有小鬼儿在坟上跳舞,她还看见二倔子和淹死鬼打架。”刘强偷看杨秀华,杨秀华露出惊恐,情不自禁地往刘强身上靠。刘强指着孤坟上的洞让她看:“老黑就看到过,洞里有小妖精,张牙舞爪,口吐迷雾。老黑是有名的黑大胆儿,从那以后再不敢来这。”

    杨秀华真的很害怕,把头伸进刘强的怀里,两只手死死地抓着他。

    刘强把杨秀华扶到旧道上,对她说:“快回家吧!我看着你,出了这块儿地方,你就不用害怕了。”

    杨秀华瞪着刘强说:“你不用吓我,我就是不走。”

    “你看看你的手,还能干什么?你在这根本没用。”

    “和你做个伴儿,省得你害怕。”

    “我不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杨秀华说:“你不怕,我也不怕。”

    刘强领着杨秀华回到大柳树下,无可奈何地说:“真拿你没办法。”

    快到中午,天气愈发炎热,刘强摸着烫手的锯片,心情非常焦躁,嘟囔着:“来个没用的,要是来个壮男人该多好啊!”

    杨秀华冲他笑,不吭声。等到刘强坐立不安,她说:“你自己干不了,着急也没用,趁着大树没伐倒,还可以在树阴下乘凉,正好甸子上没人,咱俩多坐一会儿。”

    刘强没心思在这闲坐,斜过头看了杨秀华几眼。杨秀华装作不在意,故意背过身。刘强端起锯片,想把它扛回去,锯片沉,来回拿不方便,无奈,只好坐在树下等人。

    杨秀华看到刘强瞎忙活,心里笑,没表现出来。刘强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侧身坐着。

    太阳像升起的火炉,把大地烤的焦热,没有什么生命喜欢在这个时候活动,只有晒爆的草籽发出“劈啪”声。刘强沉不住气,对杨秀华说:“你在这闷着干啥,快回家吃饭吧!”

    杨秀华靠近刘强,轻声说:“给你讲讲我的家乡故事,咱们解解闷儿。”

    刘强没心听,便说:“你刚才唱的歌挺好听,跟谁学的?讲讲这些吧!”

    “那也得从家乡说起。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有多远,我也说不准。家乡没有路,连条小路也没有,无边无沿的盐碱地,到处都是芦苇,河渠交错,有的通往大淀,有的通往乡镇。家家有小船,小船是生产工具,也是交通工具。夏天,水足鱼丰,小船荡漾河上,河两边是垂柳,被茂密的芦苇包围着。天上飞着水鸟,鱼儿在水中跳跃,碰到巧,还有红鲤鱼跳进小船舱。男人们可以到大淀里捕鱼,也可以划船到镇上去卖,换回细米和细布,给女人们做花衣裳。女人们则很少出门儿,有的人一辈子也去不了镇上。女孩子更是被大人管在家里,只能编席织鱼网,想玩耍,就到小河里捞菱角。村里的小姐妹,喜欢合伙洗澡,大家光着身子,拍打清澈的河水,捋着垂到河面的柳条,抚着自己的秀发,哼唱动听的渔歌,做着出嫁前的醉梦。家乡女孩子出嫁早,一般不超过十六岁。大人说,女孩子大了会惹乱,早嫁出去早省心,少供几年饭,早拿到彩礼钱。我们村子小,没有小学校,二十里以外的大庄有学校,女孩子去不了。村里女人没有一个识字的,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你们这好,女孩子也让上学,吴小兰还上了中学,成了大文化人。”

    听杨秀华提到吴小兰,刘强的心又一阵颤动。杨秀华好像有意提到这个茬口,用眼溜一下刘强,探一探他的表情,继续往下讲:“我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子,提水做饭啥都干,冬天就在院子里编席,编腻了,就唱歌,听到什么唱什么,有时自己编着唱,小村里的人都叫我百灵鸟。我唱歌的本领是从父亲那里传来的。听我妈妈说,父亲会唱河北梆子,因为唱得好,姥爷才看中他。妈妈的娘家在镇上,很富足,父亲跟她沾了不少光。听父亲说,母亲嫁给他,是看中了他是忠良的后代,至于我的祖宗在哪辈儿当了忠良,他也说不清。我父亲在外面闯荡过,比较开通,谢绝了找上门儿的媒人,没有让我早嫁。虽然比别家女孩儿多供了一年饭,我家也多卖了很多苇席。”

    听着杨秀华的娓娓讲诉,刘强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故意逗她:“我看不是你爹留你,而是嫁不出去。”

    杨秀华认真起来,站直身让刘强看,转着身说:“你好好看看,我身上哪块儿有毛病?和大地方不敢比,在我们小村,我是最美的百灵鸟。”刘强急忙把她拉回树根上,开着玩笑说:“百灵鸟,是百灵鸟。在你们村是百灵鸟,见到大世面,百灵鸟就成了秃鹌鹑了。”

    “你说啥?”杨秀华从树根上跳起来:“谁是秃鹌鹑?不许你骂人,要说秃鹌鹑,我看吴小兰是!”

    从杨秀华对吴小兰的抵触情绪上看,刘强隐约体会到她的心思。可她只是一个出来乍到的女孩子,只知道追求爱情,并不知爱情的厚重。她怕别人说她不好看,而美貌并不是爱情的基础。爱情是心心相印,不是投机,也不是强求。

    刘强低着头不说话,杨秀华蹲下身,扶着刘强的肩,抽泣着,非常委屈的样子,流着泪说:“我知道吴小兰在你心中的份量,说她不好,伤了你的心,以后我不会这样,可你也不能把我看得那么丑啊!”

    “这不是逗你玩儿吗!还百灵鸟呢,经不起玩笑。我看你还是早点儿回家,呆长了,还得找茬。”

    杨秀华破涕为笑。

    看到杨秀华的迷人笑貌,刘强也变得很舒心,他承认,这真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小姑娘,没有嫁不出去的理由。刘强说:“还是讲你的家乡吧,我挺爱听。”

    杨秀华让刘强搅得烦心,对家乡的故事没了兴趣,只是粗略往下讲:“去年,县里修县道,要把路通到村里,社员们乐的不得了。自古以来,村里人都在泥水中转,现在可以顺大道去县城了,女孩子也有了上学的机会。可是,一场大水冲走了一切。那场水真大,也许是天河开了口子,把所有的水都倾向人间。洪水涌进村子,来不及上船的被大水逼到房顶,看到的是水天相连。多亏解放军救得及时,把我们送到很远的岸上。到处是灾民,吃的是救济,父亲不愿再回老家,带着我们流落到这里。”

    杨秀华故意加一句:“也许咱两家有缘分,没有这场大水,我不会走出芦苇荡,也不会遇到你。”

    这句带有提示性的话,让刘强又一阵心痛:“缘分,什么叫缘分?我和吴小兰算不算缘分?童年、少年、青年、坎坎坷坷地走到今天,那不是缘分吗?可现在,吴小兰走了,走得无影无踪!”刘强盯着大柳树旁的旧道发呆,吴小兰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

    杨秀华轻轻地拍了下刘强的胳膊,笑着说:“刘强哥,我知道你想什么。”

    刘强转过脸看着她。

    “你是想吴小兰。”

    刘强承认,他点点头。

    杨秀华站起身,对刘强说:“该吃中午饭了,我想回家。”

    “早说让你走,你非要在这磨蹭,快走吧!宝贝闺女不回家,你妈一定着急。”

    “跟我妈说了,到这来找你,她不会着急的。”

    刘强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倔姑娘,仍然撵走她。

    杨秀华说:“你也走吧,我刘大娘也惦记你。”

    “我不能走,锯放在这,我怕丢了。”

    “我帮你往回抬。”

    杨秀华伸手去抓锯把,被刘强掰开手。刘强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守着,我相信会感动村里人,因为建学校不是为了我自己。”

    “你不走我也不走。”

    “快走、快走,大热天别在这捣乱。”

    刘强往道上推她,杨秀华坚持往回挣,推急了,她大声说:“刘强,你说建学校不是为自己,没人信!你是为了吴小兰,和为自己是一码事!”刘强一用力,杨秀华跌出好几步,没站稳,摔在草地上。刘强怒吼:“你说啥?再说一遍!”

    杨秀华摔得疼,哭着说:“也不是我编的,村里人都这样说,如果不是让吴小兰当老师,你才不干这傻事呢!”

    委屈、愤怒把刘强的脸憋得通红,他气愤编造这种闲话的人。刘强想:“凭心而论,建学校有为吴小兰的因素,更主要的是为了村里的孩子们,让孩子有学上,有什么不好?建学校是遵照兰正的指示,你们为啥不敢说兰书记的闲话?说三道四的人是别有用心。如今校舍已经建成,不管有多大困难,不能半途而废!”

    看着流泪的杨秀华,刘强把心里话说出来:“吴小兰应该当老师,开学时,她能够回来,存一点儿希望,就不能放弃!”

    杨秀华的眼泪多一些。

    刘强也认识到不该对杨秀华发火,但他没心情解释。

    杨秀华用手背抹掉泪,她没往家走,而是接近刘强,站在他的对面,盯住他的脸。杨秀华虽然抽泣,话语很尖刻:“你觉得学校建成了,吴小兰就会回来,我看未必!”说完,杨秀华转身往村里走。走得匆忙,还不时地回头看。

    刘强靠在大柳树上,觉得非常疲倦,合上眼,脑子里全是梦。他梦见淹死鬼向他走来,哭着喊着要回家。梦见二倔子向他诉冤,咬牙切齿地喊报仇。梦见和吴小兰一起锯树,大柳树被锯出血,血沾到吴小兰的手上。梦见吴小兰站在课堂上讲课,学校里传出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刘强知道思想压力大,脑子乱,才有这些颠三倒四的梦。他睁开眼,用手指弹打锯片,锯片发生“嗡嗡”响,仿佛是一曲动听的音乐,音乐伴着他的心声。

    给我吧!给我吧!

    给我一双翅膀,

    带着情,带着爱,

    带她去远航。

    乌云遮不住,

    高山难阻挡,

    去那很远很远的地方。

    人们自由笑,

    鸟儿逐花香,

    辛勤劳动硕果丰啊!

    爱侣轻步入殿堂。

    给我吧!给我吧!

    给我一双翅膀,

    带着苦,带着梦,

    带她返家乡。

    冰川踩脚下,

    大海也要闯,

    >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齐心再努力,

    旧貌换新妆,

    解除仇恨别相残啊!

    卿卿我我地久长。

    一个人从村里走来,在孤坟前驻足,见刘强在树下,便接过锯,和刘强一起伐树。

    他是孙二牛,没说为啥单独来这里,听他说句话,的确很困难。

    杨秀华一溜小跑进到村里,找到刘奇,向他说了刘强伐树所遇到的困难,还让他看了手中的血泡。刘奇去找吴有金,让他派人去支援。

    吴有金把吴小兰撵进城后,不再过问建学校的事。他对刘奇说:“这个事交给刘强了,他使唤不动人,我也没办法。传说大柳树有邪气,谁碰谁倒霉,又是大热天,我派谁去?”

    刘奇只得挨门挨户去找人,把青年们都集中到队里,他问:“你们都是村里的骨干,也是村里的大梁,为什么不愿为村里干事?”

    羊羔子在家睡午觉,被刘奇叫到队里,美梦被打断,有一肚子怨气,他在人群中喊:“我们都愿意为村里干事,那也得休息睡觉,这么热的天儿,干嘛把人都弄到这里?”

    刘奇声音很高:“你怕热,你知道刘强现在干什么?他自己在伐大柳树,那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

    羊羔子声音变小:“叫我去伐大柳树,我可不去,得罪不起妖精。”由于羊羔子睡意已去,声音也逐渐变高,说出的话也玄:“你是没看见雷击大柳树那种场面,真是吓死人。一个大火球围着大柳树转,转三圈儿,把两个小妖精吓出来。小妖精长着两颗大獠牙,足有半尺长,他俩跟着大火球蹦跶,然后钻进淹死鬼的坟里。火球发怒,击向大柳树,喀嚓一声,把天划开个大口子。大柳树没事儿,这是妖精保护。雷神都劈不断大柳树,让我这个小民去砍伐他,我可没那两下子。”

    羊羔子说完,刘奇喝问:“还往下编不?”他看着站在墙边的杨秀华,对众人说:“封建迷信,蛊惑人心,还他妈男人呢,都不如一个小姑娘。”

    刘奇拉过杨秀华,拿过她的手让大家看,激动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看看,为了建学校,一个小姑娘都敢去伐树,你们这些大小伙子怕这怕那,说得过去吗?”

    马向东挤到杨秀华身边,见杨秀华手里满是血泡,他翻着眼皮大声说:“活该!她去大草甸子里不定干了啥呢?刘强建学校有他个人目的,勾引我小兰姐,现在又把这丫头勾上了。没有大草垛,他和这丫头钻树棵子。村里好看的姑娘他都不放过,我们这些小青年一个也闹不着。刘强不是为村里办事,他是大流氓,应该把他抓起来游街!”

    “住嘴!”愤怒的刘奇大声吼:“冲你这副德行,也找不到好媳妇!刘强建学校是为了村里,不许你这样污辱他!大姑娘喜欢他,说明他有本事!”

    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动身,大柳树不祥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刘奇说:“原以为你们这些青年的觉悟都很高,现在看来,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我领头,不怕鬼的就跟着!”

    大柳树下,刘强和孙二牛都累得汗流浃背,两人谁也不吭声,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拉锯的手上。

    突然,刘强伏倒在锯片上,合了眼,呼吸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