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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节


    马向勇从门口拿起蓑衣,跨出门又返回屋里,把刘仁拽到门口,阴笑着指给他看:“看见没有,太不像话了,这刘强连脸都不要,大白天把人家闺女弄到当街上搂着,他不嫌磕碜,那么大的姑娘也得留点儿脸哪!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吗?我得到队里把吴大叔找回来。”

    刘仁没拦他,马向勇一瘸一拐地向街上走去。他没去小队,而是去了他不常去的老黑家。

    雨天无法出工,很多闲下来的人聚在老黑家,炕上放了一桌牌,八个人坐在一起耍钱。这次二姑娘没抽红,但是有约定,赢家不许把钱拿走,放在老黑家打平和。羊羔子没玩儿牌,而是等着凑齐钱,他去买吃的。

    马向勇的出现,让大家都很吃惊,刘占山首先说:“雨下大了,水也得涨,什么东西都能冲上岸。”马向勇听出刘占山骂他,他不顾计较这些,急着对羊羔子说:“这有什么可看的?你到街上看看,吴队长家门口那才热闹呢!”

    羊羔子知道马向勇没什么好事,出于好奇心,他冒雨跑到街上,转眼间又跑回来,刚到院子就大声喊:“大家快去看吧!刘强在街上搂着吴小兰,两个人粘在一起,太好玩儿了!”

    有了男女粘到一起的新鲜事,耍钱的人都失去了吃平和的兴趣,扔下手中的牌,把压在桌子上的零钱装进衣兜,也不顾雨淋,纷纷跑到街上。

    看到人们往吴有金门前聚,马向勇一脸奸笑。离开老黑家,转身向生产队走去。

    刘强和吴小兰抱在一起,溶化成一个整体,像平地凸起的山石。雨水淋浇他,显露纯洁的美丽,湿风吹着他,抚慰圣洁的灵魂。美丽的圣洁摆在众人面前,善良者爱护它,珍惜它,被邪恶扭曲的人用污垢涂抹它,用划分等级的利剑攻击它。即使被权势束缚的小人们,也会把满嘴口臭的唾液喷向它。

    凸起的山石旁围了人,脚步声把泥水踹得“啪啪”响,各家的房门都在开启,人们来往穿梭。天乱了,地乱了,整个刘屯全乱。有人称赞真爱的伟大,也有人表现出同情,惊讶者互相呼唤,阴险者露出刺激般的狞笑,一些人发出捍卫正统的骂声,骂刘强的举动不成体统,谴责吴小兰玷污了祖宗。慈悲的上帝怜惜两个青年人的感情,把夜幕披向这块潮湿的土地,但是,遮不住人们敏锐的眼睛,更锁不住人们尖刻的声音。

    二姑娘站得离刘强远些,她正为被搅黄的一顿平和饭而恼怒,没顾身边站着谁,大声说:“这吴小兰也真不要脸,为了男人,啥也不顾了,和肖艳华一样,刘屯又出了个活宝。”她的话音刚落,就遭到何大壮一顿痛骂:“放你妈的狗屁,你他妈最不是好东西,是刘笑言领回的野母狗,跟地主睡了觉,又跑到老黑家脱裤子。你是纯牌破鞋,还他妈有脸说别人呢。”何大壮雨天到小河沟去截鱼,拎着半筐“小麦穗”路过这,要不是心疼筐里的鱼,这孩子准会把破筐扣到二姑娘头上。

    贾半仙站得离刘强近,天不算太黑,能看见吴小兰的轮廓。为了让吴小兰听到她的话,故意大声说:“街上有的是柴禾垛,掏个洞钻进去啥都办了,何苦在大街上。两个人都愿意的事,老仙儿都不喜得管,用不着怕这怕那,整出孩子就是一户人家,让老顽固干瞪眼。”孙二牛怕贾半仙在这种场合惹乱子,把她拽离人群。贾半仙不愿离开,虽然被孙二牛撕拽着,她也误不了说话:“我就算过,他俩早晚要有这出戏。昨天老仙儿还告诉我,如果看不住吴小兰,过不了多久,就会出大肚子,吴有金不信我的话,到时候有他难看的!”

    吴小兰和刘强都听到贾半仙的话,顾不得反驳,也不想反驳,他俩都知道这样拥抱的时间不会太长,必须格外珍惜。

    无情的现实和人的愚昧让他们分离,身体的接触和灵魂的沟通把他俩融合在一起。刘强耳朵里响着均匀的雨声,唾骂声和责怪声仿佛离得很远很远,连吴小兰的泣哭声也显得非常微弱。

    吴小兰仍然哭,泪水往刘强心里流。她在泣哭中回忆童年,两小无猜,相拥戏耍,追逐着和刘强走上不同色彩的人生之路。追忆少年,激情燃烧,人生是多么美好,前途光明远大。虽然梦想在一点点破碎,但是,眼前总有希望。她在想自己的青年,艰苦岁月,忘我的劳动,对未来的憧憬,理想在梦幻中实践。可是,灿烂的年华为什么连自己的爱情都不能自由?在人人平等的时代里,为什么要把自己所爱的人踩在脚下?他乞求父亲能理解追求爱情的女儿,也希望姨父等亲属能宽恕为爱情忍辱负重的刘强。然而,她听到马文这样的声音:“反大天了,反大天了!”

    马文嘴里嚼着秫米饭,吐字含糊不清:“刚刚摘帽的地主崽子就这样猖狂,把好人家的大姑娘抢到大街上鼓捣,让全村人看热闹。这屁事儿了不得,不是一般的搞破鞋问题,这是男女间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是资产阶级的男人玩弄我们无产阶级的女人,替美帝国主义办事,和台湾反动派是一伙。这是骑在我们无产阶级头上拉屎,我们坚决不答应,把刘强的反动气焰打下去!让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

    马文真的动了火,把满脑子的革命理论和口号一同吐出来。这些东西虽然空洞,但是,壮了马文的胆量,他举步凑近刘强。看到刘强凝固中带火的眼睛,马文燃烧的革命激情迅速降温,退了几步大声说:“也就是吴有金这个屁货,连丫头都管不了,要是我家小霞干这种屁事儿,我干脆要了她的命!”

    吴有金跟着马向勇从小队往家走,走得吃力,落在瘸子后面。

    马向勇来到刘强身边,这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有好心人想劝刘强回家,也有人被两个青年人的真爱所感动,发出同情的声音后,悄悄离开。

    刘强和吴小兰仍然紧抱着,如山峰矗立!这是两个人支起的山峰,只要共同坚持,暴雨淋不垮,狂风吹不摇,神鬼悍不动,惊雷击不倒!

    然而,那些身藏利剑的人们,当他傍住权势,把虚伪和谎骗运用自如的时候,确实具备无坚不摧的本领。

    马向勇走向前,慢条斯理地说:“癞蛤蟆吃了天鹅肉,咬住就不松口了。”

    他的话如魔鬼诅咒,让雨水如箭,让狂风如刀,让神鬼狂暴,让人类疯狂。乌云向山峰压下,危险向两个青年人袭来。

    吴有金走进家门时,心如刀绞,他想躲进甸子里,离开让他受辱的是非之地。刚转身,听到刘占山的话:“我要是刘强,早把那丫头甩了。吴小兰有啥好的,只不过脸蛋儿白点儿,过几年有了褶子,也就没个看,还赶不上我老婆呢。不冲别的,就冲吴小兰她爹,好人家没人要她。”

    吴有金本来心里难受,听了刘占山的一番话,心里就像扎了刀,转过身,极不情愿地向刘强那望了一眼。

    如果没人围观,没有人说三道四,刘强和吴小兰不会抱得这样久。而现在,他俩无法分开,只得这样僵撑着。刘强想:“现在分开,对吴小兰的伤害最大,一些人会把屎盆子往她身上扣,家里再给她施加压力,会把她逼上绝路。这样挺着吧!不管后果咋样,最起码能给吴小兰短促的安慰。”

    刘强要用执著呼唤人们的良知,希望人们离开这里。他用行动告诉人们,他们之间的爱是真诚的,他愿意承担一切,决不能委屈吴小兰。吴小兰想:“不能离开刘强,不能!让人们去说吧,去骂吧,去笑话吧!只有和刘强在一起,什么也不怕,天塌下来我们共同顶,地陷下去我们共同去填!”

    吴小兰仿佛有预感,如果离开刘强,就没有再相会的机会。她用心灵告诉:“抱紧我吧!抱紧我,我的一切都属于你,属于我们抱紧的整体!”她希望雨永远这样下,天永远这样黑,时光永远停在这里!她呼唤父亲:“让所有的人都走开吧!你是队长,运用你的权利啊!所有人走开,你也走开!你不是希望你的女儿幸福吗?这就是女儿的幸福!”

    吴有金进了院子,他的脚抬不动,在院子里停下来。雨水从头上往下流,头发遮住了眼睛,吴有金恼怒地把掉在眼睛上的头发抓掉,拿到眼前一看,一半是白色。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和失落在他心头升起,感到身上无力,并萌生让女儿自己做主的想法,他自言自语:“爱咋地就咋地吧!管不了就不管了。”

    就在吴有金举棋不定时,马文在身后大声嚷:“姐夫,这还了得,刘强算个屁?欺负咱门口了!看见没,到家硬抢,把小兰抱在街上现眼,再不管还行?得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

    吴有金闯进家,对着老婆大声吼:“你怎么管的?让她跑到街上去丢丑!已经钻了草垛,这丑还没丢够吗?你这当妈的也不想想,以后咱还有啥脸活着?”

    一脸泪水的王淑芬为自己辩解:“小兰二十多岁了,比我有力气,我拽不动她。”

    “唉!说你是个废物,你真是个废物!”吴有金又冲吴殿发发火:“你干啥去了?一天不着家!你出去,把你姐姐拽回来!”

    吴殿发在大草垛被踢以后,有些惧刘强。听父亲让他从刘强怀里拽回姐姐,吴殿发故意往后蹭。

    在此时,王淑芬不得不亮出自己的观点,哭着对吴有金说:“小兰他爹,孩子是咱俩的,我当妈的也有一份责任。闺女的事,也不能光依着你一个人,婚姻大事,得让她自己做主,他喜欢刘强,就随她去。你也看到了,不容易搅断的!话也说了,办法也想了,到头来是这个结果。小兰是铁了心,成全他们吧!你不心疼女儿,也该看咱俩夫妻的情面吧!我求你了,你还让我跪地吗?”

    吴有金又一次犹豫,犹豫中希望围观的人们都离开,然后认真地和女儿谈一谈。他想到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也准备默认。但他不知道,瘸子马向勇正冒雨在好事的人群中游说,要他们看一看吴有金怎样收场。

    街上的人赖着不走,把吴有金逼得火上浇油,对老婆说:“我就是不管她,现在也不好使。你看看,街上那么多人,都在看咱们笑话。让我去求刘强?跟他说,我同意你们的婚事,不可能!我这样软,以后怎么在刘屯呆?不行!殿才你也起来,和你哥哥一同去,把你姐姐拽回来,拽不回就用棒子打!”

    王淑芬阻止儿子,拽住吴殿发的胳膊说:“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上次就闹了那么一场,如果再打起来,更让人看笑话了。”

    吴有金急得团团转,想找烟袋,摸了半天儿没找着,其实,烟袋就在他的裤腰上。

    马向勇进了吴有金家,他摘掉草帽,脱下蓑衣,穿着泥鞋在地上摇晃,绷紧满是赘肉的脸,嘴里念叨:“该断不断,必有后患,吴大叔没有痛下决心,才出现今天这种事。丢人现眼先不说,这是明摆着欺负咱。连刘强这样出身的人都敢在你吴大叔头上拉屎,你怎样管别人?该下决心了,决不能让刘强得逞!有些话不用我多说,如果吴大叔真心疼闺女,就让她和刘强一刀两段,千万别让她走上贼船,当地主婆的后果大家都看得清楚,哪有一个吃好果子的?”

    吴有金把手拍在炕沿上,大声喊:“殿发,你俩给我出去,拿上家什,把你姐姐弄回来!”

    吴殿发很不情愿地钻进雨雾里。

    刘强松开吴小兰,示意她赶快回家。吴小兰的手抱得更紧,生怕刘强离开。刘强又一次抱住吴小兰,他在心里呐喊:“我豁出去了,让所有的利剑向我刺来吧!利剑可以穿透我的**,邪恶无法击毁我的灵魂!”

    夜幕越拉越紧,连对面的人都很难辨清,雨也突然大了起来,天老爷有意赶走那些无聊和多事的人们。

    吴小兰在刘强怀里哭出声,哭声要比雨声沉痛。

    一个物体向刘强袭来,刘强没有躲,用肩膀扛住它。

    向刘强打来的是镐把,很粗重,打在刘强身上,“噗噗”有声。第二下,第三下……

    刘强挺得住,两个人支起的雕塑屹然不动,身体和心灵耸起的山峰没有坍塌!

    然而,击打的目标转向吴小兰。

    就在镐把将要落到吴小兰头上的瞬间,刘强伸出左臂,擎住镐把,同时用右手奋力向前推去,手持镐把的人向后倒退几步,“扑通”一声仰倒在泥水里。

    “爹!……”

    吴小兰哭喊着扑了过去,抱起父亲的脑袋,泣不成声地问:“爹!你这是为了啥,为什么啊?……”

    吴有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女儿跪在身边,抓起两把泥,重重地糊在自己脸上。

    整个世界被雨水包裹着,屹立在雨雾中的雕像少了支点,雨水掺着泪水浸进去,随时都有塌倒的危险。

    刘强感到身上痛,这些他都能挺住,难以忍受的是失去了吴小兰,心灵的巨痛让他难以支持。

    雨水从脸上流进脖子,刘强感到热乎乎的。流泪了吧!流泪又有何用?泪水只能换回人们的怜悯,很难唤醒良知,不如把泪装进心里,用伤痛激发奋进的力量!刘强觉得两条腿酸,确切地说是疼痛。支持不住了吗?支持不住也要支持!两个人耸起的山峰当然坚固,一个人也要把山峰擎住!只有站得稳才能看准希望,腿不能软,遇到什么样的打击都得挺住!不管明天啥样,都要勇敢面对。

    刘强一个人在黑暗的雨雾中站立,雨水浇不倒他,收敛住淫威。凉风吹不动他,变得温和。天地间无比的寂静,“丝丝”雨声也变得很轻。围观的人们都离开这里,低矮的土房里都亮起油灯,昏暗的灯光像幽幽鬼火,并没给刘屯带来多少光明。

    刘强向吴小兰家望去,隔着破旧的秫秸窗帘,什么也看不见。用耳朵倾听,只能听到雨声,雨声越来越小,渐渐变成吴小兰的哭诉声:

    叫声亲爹娘,

    听儿诉衷肠,

    女儿无所求,

    只要一段好时光。

    痴女心已死,

    只配心上郎。

    蝴蝶飞时还成对,

    何苦乱棒打鸳鸯?

    夏日酷暑卧闺房,

    冬夜隔窗看冰霜,

    身心碎,

    只恨鹊桥长。

    叫声众乡亲,

    听我诉衷肠,

    痴心对天唤,

    给我一段好时光。

    不求荣华贵,

    难盼日久长,

    人生天地该同视,

    莫比豺狼与羔羊。

    织女七月还有会,

    民女何时扮嫁妆?

    抬头望,

    雨雾夜茫茫。

    风大,雨停,云雾中探出几颗星星。夜静,静得瘆人,连夜鸣的小虫都不敢发出声音。

    突然,急促的铜锣声震醒全村,刘晓明嘶着嗓子喊:“大队指示,全体社员都起来抗洪,壮劳力都要上堤,谁敢不去,后果自负!”

    过一会儿,生产队的钟声被敲响,人们纷纷爬出被窝,都往生产队集合。

    一场人和洪水的战斗就要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