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鲛 (1206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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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鲛

    扬州李记老酒的掌柜李河南除了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有乐子的人。他有乐

    子是因为他有一个漂亮的外国老婆。

    诗人的老婆鲛长的很特别的,深眼窝,高鼻梁,厚唇大嘴,幽幽的浅黑皮肤,

    满头满身打卷的黑长头发。她是个不同长相拼起来的事物,就是拼的挺好看。反

    正一眼看上去她就不是个中原人。她那种事其实就是大家一般说的杂种,只是那

    个说法很不好听,用来叫一个就住在三块门隔壁,整天和和气气的老娘很不

    好意思。

    李河南每天坐在柜台后边给客人舀酒。更多里外的杂务都是靠着年轻俊俏的

    老娘,跑进跑出的操持。李记老酒算是一家酒馆,招牌菜却是老娘做的鲜鱼。

    阿鲛每天一大早要去城东鱼市挑拣食材,她提上一个小鱼篓子去走一座小城的街

    巷,两只光赤的脚一整路拍打在青石铺面上,都是清的平的没有声音。可另有

    一路是得靠她用腿脚拖带起来的晶莹透光的环子链子,那东西她就不太管得住。

    那些透明的椭圆石头开凿通透了环环相接起来,跟她脚踝上戴着的晶石箍环连成

    一串。那是一支牵绊住女人一对光脚的水晶镣铐。

    老娘每天走过市镇的时候脚下清脆的一路带响。她的手上也带着响动,也

    带着那么粗那么长的一副水晶镣铐。还有就是阿鲛在城里住过了三年,每一天里

    都要上一趟菜市,做两顿鱼汤,从灶头到桌面的忙乱,还有晚上收档了跟邻居嫂

    子讲点八卦。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全身上下是玲珑干净,熘滑熘滑的褐皮腻肉,

    一对浑圆的奶房暴露招摇,大晕圈,嫩奶嘴子。至于人家胯底下的黑毛和屁股深

    沟里的细碎花心子……那种事就光搁在心里想想吧。总之阿鲛住在扬州城里的三

    年岁月里边,从来就没有一个街坊邻里,见到她穿过哪怕半件衣裳。

    每个集上的渔夫都知道,李记的掌柜娘子是个有大能耐的小姐姐。她不像他

    们用捞鱼,她能用手抓住鱼,用牙齿衔起来鱼,她要是愿意,也许勾一勾脚趾

    头就能把一条肥大的鳜鱼踢上岸去。她是他们做鱼这一行里的神。而且她还每天

    过来照顾他们的生意。粗豪的汉子们见到光身小老娘一片恭恭敬敬的招呼寒暄,

    师娘来了啊,师娘吃了嘛?

    来啦来啦,吃啦吃啦!然后她挑两条鲫鱼,挑两条鳜鱼转身就走了。到月底

    才结钱。三年下来的买卖情谊根本就不是露在面子上的。三年里只有一,阿鲛

    姐姐惺惺忪忪的脚步不稳,脸有点红,舌头有点大。后来知道她整晚上陪诗人的

    故交多喝酒了。诗人自己不会喝酒。阿鲛大着舌头说我得醒醒。她从鱼摊上摸起

    一把剪刀,晃了两步自己就掉进了水里。鱼市要靠船,就是紧挨着长江的边上。

    人家手上脚上可是都带着那一长熘压舱一样的大石头环子,众人光是看到有一支

    细小的水涡绕过江面打了一个圈。她再爬上来的时候有点醒,有点不好意思,也

    是转身就走,连要的鱼都忘了拿。鱼老提起来颠颠的追上去,生怕姐姐转反了

    巷口,他还把她一路送进了家里。等到老再江边,他就见到满集市的人张嘴

    瞪眼,他们眼睛前边的江水面上浮起来一条一丈长的大鳄鱼,白肚朝天,是从头

    到尾给开了膛的。他们后来在里边找出来那把剖鱼鳞的小剪刀。光是那张鱼皮都

    卖成了一笔大价钱。

    邻家嫂嫂们一早就互相传扬过了。阿鲛其实是个吃过大苦的姑娘。你光是个

    食客吧,你总不好意思凑到人老娘的酥胸上去细细看看。不过一堆女人挨在一

    起就大不一样。阿鲛满身上的细腻皮肤里边,布满着绵密的细小陈伤,说那是用

    一种大海里的蛟丝才能抽煞出来的。那种动物的筋拉到像蜘蛛丝一样细,能像精

    钢一样尖利,做成满满一把鞭梢以后,往背上只抽一道,人的整副背嵴上要疼过

    一碗茶的功夫,才能渗得出来绵密的血珠子。满背上的血珠子能渗一整天。那是

    因为鞭丝太细太深了,被打坏的都是皮底半寸以下的筋络。沉在深处尖尖利利的

    疼,还能再疼上三个晚上。还不怎么留疤痕。嫂子们都只听说过官府大堂用大棒

    子打人屁股的,这时候试着去想想,心里寒噤一下。然后呢?

    然后就是给你翻过个身来,往胸脯肚子再加上两下吧……

    每天必须得光着屁股出没在扬州这样的繁华地方,这样的事情还是一开始就

    说清楚前因后果才好。南海那边要用那么狠毒的办法打女人,是因为那地方都用

    女人潜到深海里去找珍珠,阿鲛做过好几年的采珠奴隶,干那种活儿的女人哪一

    天要是找不够数字,自然就得等着挨打了。

    李记老娘俊俏的右奶以下偏左,肚脐眼子右上有一处巴掌大的红色印章。

    不穿衣服远远就能看见。晚上串门的姑娘媳妇坐在李记的堂中,拿过桌上油灯近

    看。那个印居然还是个阳文的印,真是用刀子在人皮上刻除赘余,凸显出来的字

    体。每一刀都要刻进三分深度以后,兜底剜起一小层肉片来。按照阿鲛的说法,

    刻完以后当时就要往肉伤里填塞进去掺朱砂的灰浆,填满以后环绕肋骨打紧布条。

    那种大秦的灰浆是吸进血去都能变硬的。等过十天拆解开来,从肉里挑出石模,

    每一笔刀伤都是被支撑开来,又凝结生聚,只是新生的肉和皮都只能依照模子定

    住形状,高就高了低就低了,这是一个打进人身体里一辈子不会再变平整的印章。

    印章用过朱砂以后鲜艳赤红。这个印比给马用的烙铁深,笔道子比烙铁严整,

    外边一圈修过残的边框,里边写的是篆书笔画:” 王赐·袒”.

    那个王还像个人写的字,另外两个不像。不过阿鲛解释说这就是王说的话,

    他们当大王的看着人说那么一句,事情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王跟皇帝同一个

    姓,他们都是皇帝的儿孙和兄,他们在这个朝里说话还是算话的。她带上这个

    大红印子就能够光着屁股走遍天下,没有一个官,没有一个民,能笑话她不守女

    人的规矩。还有就是她要敢偷偷穿上衣服那就是大祸事了,每一个人都能扭她去

    见官,按法律可能就要直接剥掉她的皮。虽然她也不太肯定,反正自己忍着点,

    再也不沾布头就是。

    当然大家早就知道,其实老娘的额头上,一开始就是用人都能懂的书体横

    过去写出了王赐袒,也是染的朱砂,不过用的是针刺。写在脸上让人监督方便。

    她家老公李河南说过,那就像个治印时候的释文,有讲究的。发配人犯额上都要

    刺字,当过奴隶的阿鲛也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那是,整个身子都打上红印敞开

    给人看去了,难道她还能跟剖珍珠一样,去把走过路过什么都没错过的男人眼珠

    子全给抠出来?

    隔壁做木匠的王叔叔家媳妇说,那个什么……你老公晚上摸到这东西会不会

    吓尿裤子啊。去你的!阿鲛啐她一口,她挨过去放轻点说,人家用的舔呢。女人

    们前仰后的笑成一团。掌柜李河南坐在柜台后边一直在来比划着推门还是敲

    门的手势,他莫名其妙的转脸过来看看她们,望天翻了翻白眼。

    晚上女人们一起聊个闲天。白天老和娘子其实也不是太操劳。放酒坛的柜

    台外边摆三张桌子,里边砌好一座女人忙碌的柴灶。煮好鱼以后女人光身光着

    脚丫子给你亲自端出来。她一对细峭的腕上套住两只粗笨的水晶镯圈,一大串圆

    融澄明的晶石链子拖过旧木桌叮叮铛铛乱响。那是她给你移动过来醋瓶和筷子

    竹筒。李记的大菜只做鱼,李记的一顿从不过三桌。要是什么时候有人慕名找到

    门上,想要出江去玩玩,夫妻两人顶上门闩,领起客人穿过灶台从后门出去了,

    也不会多挂个安民告示。谁要是从前街上走来看到门紧闭,那就老老实实的改

    个天再来吧。

    从后门出去下完三个台阶就是整一条大江。大江上用绳子系住一条小船。小

    船中间摆四个相对的座位,船头是老和酒坛,船尾是一个炉子和一口锅,再后

    边是厨娘、船娘、和一个女打鱼的。这三件事是老的老婆一个人兼着。阿鲛侧

    坐在船沿上,一手划船。另外一只手伸到江水里摸摸。是要的刀鱼还是江蟹来着?

    要不……鲥鱼就可能有点少……

    姐姐有时候直接从水里提起一条来,这个小了?随手扔去。再等等看,咱

    们划一阵再看看。

    要是就想吃个鳜鱼煲什么的,老娘可能光坐在船边就给你配齐了连鱼带上

    鲜虾小蟹的配料。火腿细丝和蘑菰春笋是灶边上切齐了带上船的。蒸螃蟹这种事

    稍微有点作弄人,因为人家一个轻轻巧巧在水里钻着的轻熟女,得把船停到江滩

    边上去用光脚踩泥潭。把螃蟹从土洞子里踩出来。不过反正她给你抓上一串也没

    花多少时间,就是上船以后她脸面一直朝外,因为得把两脚伸进江水里去洗涮干

    净。

    真认准了找鲥鱼的那一拨客人,可能要有一半的心情,其实是放在光身戏水

    的老娘身上。阿鲛从来不用和钩子,她干什么都是窜进水里用手抓。鲥鱼少,

    不那么经常碰到,她可能得游出去好几次。阿鲛姑娘远远看看水面,她坐在船边,

    每一次都是展腰后仰,再滚动半个圈子斜掠进水里去的。

    进水以后老姐姐那一个圈子整整转完,还是臀下脸上的体位,那时候她腿

    脚蹬出去一片激浪,上半条黑鱼一样的熘滑身体摆在水线以下,轻稳平正,青丝

    螓首完全闷进去江水里,水面上单单浮起来两头乳峰。她们像两只并肩的鸳鸯一

    样萦飘摇,娇柔俏丽的两三次起伏以后,已经远在船头两丈之外的波光潋滟处。

    付出去二两银子让阿鲛划你到江心,让阿鲛给你煮鱼吃。里边可能有一

    二十两是为了看到这一眼的鱼跃出发,另外八十是等她游来的时候,从船底下

    穿梭过三遍的粼粼背嵴。她从船边江面直立起半个身子,满头湿发一对酥胸就在

    你的咫尺之内。她在胸口抱住一条甩尾巴的大鱼问你,这条行吗?

    后来阿鲛腾出两只手去收拾鱼,可能还切了姜和葱。刚出水的鱼,最简单的

    清蒸。她只用一只脚上的脚趾头搭住船桨划水,就不用说那些叮当乱响的晶明锁

    链了。散到江面去的水汽里有鱼熟的味道。现在你觉得这条鱼简直就是个免费奉

    送的大礼包。

    贰

    李河南一直相信自己是整个大周最好的诗人。虽然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那

    么想,可是大家在李河南骑着一头驴子走进琼州城门的时候,还是喜闻乐见奔走

    相告了一阵,他好歹真是周朝最出名的诗人里边,其中的那个之一吧。琼州的各

    种父母官们一时雅集不断,连着吃了一个月的酒肉。琼州地方除了着名掌握着实

    权的海运部署,近来有一座叫做珠柜的官衙正开始声名鹊起,珠柜设立起来是专

    为了在南海里操办朝廷的珍珠事务。

    那个什么,珠柜的珠子……李诗人的诗,这都是天底下至风至雅的事了吧,

    这个……还是请李大师雁过留声,这个那个怎么也吟出一首来……

    笔墨早就备齐了,肯定逃不过去。李河南摆了个架子。他写: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榼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写到这里他悄悄叹一口气,好歹算是出来一个珠字。虽然这事有点拧了,可

    是管他呢,诗圣嘛……谁也不好说他有什么不是。接下去一气续完。啊……这个

    ……是在下恭录的杜甫大大的绝世奇做,是我向天下爱杜甫之人的致敬啦。至于

    李河南那人……他是真的不写诗已经很多年……

    没事。虽然有传说李河南敬仰的一直是李白,正是因为如此,大诗人略作沉

    吟,一挥而就的恭录杜甫才更有了增值空间。这东西是要裱好了在珠柜堂里挂出

    来的。

    收下一盒海珠润笔这种小事略过不提。李诗人抬手略略的拂一下脑后发际,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谁都能想到的,已经到了那么南边,那么大海的地方,

    他就是想到珠场里去看看。传说嘛,珠女嘛。珠柜的官也不太好意思。他说那个

    ……其实场里很苦的。

    诗人说我游西域逾十年,追随安西将军射过匈奴的。梅花香自苦寒来,不苦

    哪有诗呢。

    话说到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了。那咱们就给大师再备一个桴,去海上……浮

    一浮吧,浮一浮吧。

    李河南那天乘船在海里走到傍晚,他才见到了水边捞珠的丽人们,她们刚从

    更远的海上来。珠女住的这个珍珠工房是一个高出浪涌两尺的珊瑚砂礁,上面

    有一小片剑麻和五棵椰子树,有一个集雨用的蓄水池子,旁边有一圈竹篱笆的围

    栏。其实他看到正从靠岸的船上爬下沙滩的珠女们没有穿着衣裳这一点,并不出

    乎他的意料。要在水里一天做到晚肯定不会搞成裙裾飘飘那种样子,来看珠女的

    谁心里不是都奔着一个叫裸泳的传说?问题就是他那一天见到的一大群姑娘,一

    个一个全都是屈膝低头,她们是跪在散沙里,光靠着膝盖关节一步一颠的扭动过

    来的。

    珠女的脖颈都用木枷住,枷向下长到腰间。她们的两只手,是从这块大

    子中间的两个洞眼伸到外边,两只挺出前边的小臂再在腕子上加一副铁铐。铁

    铐用链往下牵在枷的底边上。然后她们每个人两手环握住一把尖利的短刀。

    显见得这双手臂在枷外边还是能活动,能朝前捅,能往下砍,可是有木头

    挡住了一定砍不到下边的身体。再就是往上够不着自己的脖子,向下拖拉的那条

    链子就是专为了防住这一招。

    各人脚下都拴粗铁链条不用说了,各人的两个膝盖关节处也都套环,还一边

    加挂一个黑铁球。所以她们一上岸就都跪着走路了,因为可以省掉把两个铁球搬

    运到空中的额外负担。她们这个样子弓背跪伏,抗住一面木枷蹒跚扭捏,踽踽独

    行起来,根本像是龟鳖之类正在爬上沙滩找地方下蛋。最奇诡怪异的,当然还是

    她们在胸前枷外边挺出来的那把刀子,再加上她们风吹日晒变成的黑硬皱瘦的

    脸孔,整条身体上浑披的乱发,人能把她们看成一群海底阎王派上来的牛头马面。

    圈住几十个这样的女鬼还得派男人看着。男人都是分拨给珠柜的军队,到了

    这里也要兼管采珠工务。军工班子的头领说,最麻烦的就是那把刀子。珠贝在海

    底下跟礁石粘在一起,不用利器撬不出来。女人都是柜上买来的南海土着,性子

    多野,她们在水里游起来我们这些陆地生人本来就已经管不住了,还得给她们一

    人发一把刀子。

    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砍你一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砍一刀自己呢。

    领头的大喊一声,全体都有了,扔下刀子!他的趴跪在沙里的整队女兵一齐

    松手,这才让刀子掉落下去,刀把是全用皮绳拴在枷朝外的,挂在那地方不会

    落地。男兵们再过去一支一支的全都解开收起来。要下水的事情全都是这样麻烦,

    不连在身体上,一不当心再加水冲就没了。以后珠奴们都是带着木枷整晚蹲在竹

    栏里过夜。转天早晨她们爬过沙滩出海去的时候,还是非常的像一群形容萎靡的

    爬行动物。一直等到真进了海里,李河南才知道事情变的非常不一样了。

    李河南和军管头领乘在一条大一点的帆船上,那是他们的采珠旗舰。在他们

    后边拖出去一长串不大的舢。每一条舢里守着两个男人,管理两个珍珠奴隶。

    真正下海前仍然要有一些准备。就像李河南以后见到的那样,珠女们下海干活都

    是两两的编成一组。第一个人依旧披枷,握刀,在舢现场拆解开第二人的颈手

    夹,把依旧戴铐的手上系的链子,连在前一个的脚镣上。给第二个女人的腰上

    挂住竹篓。

    两个女人的腰杆这时都已经拴好粗大的缆绳,缆绳另一头盘在船舱里备用。

    男人低喝一声,下水!两个女人负担住脖子手腕上的份量,颤颤巍巍的探出船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