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而已集 > 而已集第8部分阅读

而已集第8部分阅读

    他更渐近于完全“蠢笨如牛”。这也就是尊重他的人格。

    然而这种议论还是不会完结的。为什么呢?一者,因为即使知道说“自然的不平等”〔6〕,而不容易明白真“自然”和“因积渐的人为而似自然”之分。二者,因为凡有学说,往往“合吾人之胃口者则容纳之,且从而宣扬之”〔7〕也。

    上海一隅,前二年大谈亚诺德〔8〕,今年大谈白璧德〔9〕,恐怕也就是胃口之故罢。

    许多问题大抵发生于“胃口”,胃口的差别,也正如“人”字一样的——其实这两字也应该呈请政府“下令永禁行使”。我且抄一段同是美国的upton scir〔10〕的,以尊重另一种人格罢——“无论在那一个卢梭的批评家,都有首先应该解决的唯一的问题。为什么你和他吵闹的?要为他的到达点的那自由,平等,调协开路么?还是因为畏惧卢梭所发向世界上的新思想和新感情的激流呢?使对于他取了为父之劳的个人主义运动的全体怀疑,将我们带到子女服从父母,奴隶服从主人,妻子服从丈夫,臣民服从教皇和皇帝,大学生毫不发生疑问,而佩服教授的讲义的善良的古代去,乃是你的目的么?

    “阿嶷夫人曰:”最后的一句,好像是对于白璧德教授的一箭似的。‘“’奇怪呀,‘她的丈夫说。’斯人也而有斯姓也……

    那一定是上帝的审判了。‘“不知道和原意可有错误,因为我是从日本文重译的。书的原名是《aonart》,在 california 的 pasadena 作者自己出版,胃口相近的人们自己弄来看去罢。aon〔11〕是希腊神话里的财神,art谁都知道是艺术。可以译作”财神艺术“罢。日本的译名是”拜金艺术“,也行。因为这一个字是作者生造的,政府既没有下令颁行,字典里也大概未曾注入,所以姑且在这里加一点解释。

    十二,二一。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七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四期。

    〔2〕卢梭(jjroseau,1712—1778) 法国启蒙思想家。

    他的主要著作《民约论》(一七六二年出版),提出“天赋人权”学说,抨击封建专制制度,在十八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影响很大。他因此备受僧侣和贵族的迫害,以致不得不避居瑞士和英国。

    〔3〕《爱弥尔》 通译《爱弥儿》,卢梭所著的教育小说,一七六二年出版。在前四篇关于主要人物爱弥儿的描述中,作者认为人类在“自然状态”下是平等的,应尊重人的自然发展。但第五篇叙述对莎菲亚的教育时,作者又认为“人既有差别,人格遂亦有差别,女子有女子的人格。”由于此书反封建、反宗教色彩浓厚,出版后曾被巴黎议会议决焚毁。中文本系魏肇基所译,一九二三年六月商务印书馆出版,序文为译者所作。

    〔4〕梁实秋 浙江杭县(今属余杭)人,新月社的重要成员,国家社会党党员。曾留学美国,是美国新人文主义者白璧德的追随者。他的《卢梭论女子教育》一文,原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五日《晨报副刊》,后略加修改,重新刊载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复旦旬刊》创刊号。他认为卢梭关于女子教育的意见,“实足矫正近年来男女平等的学说”。

    〔5〕梁实秋在《卢梭论女子教育》中说:“近代生物学和心理学研究的结果,证明不但男子和女人是有差别的,就是男子和男子,女人和女人,又有差别。简言之,天下就没有两个人是无差别的。什么样的人应该施以什么样的教育。”

    〔6〕“自然的不平等” 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一七六二年出版)中说:“人类中有两种不平等:一种,我把它叫做自然的或生理上的不平等,因为它是基于自然,由年龄、健康、体力及智慧或心灵的性质的不同而产生的;另一种可以称为精神上的或政治上的不平等,因为它是起因于一种协议,由于人们的同意而设定的,或者至少是它的存在为大家所认可的。”(据李常山译本,一九二六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7〕“合吾人之胃口者则容纳之”二句,是梁实秋《卢梭论女子教育》中的话。

    〔8〕亚诺德(arnold,1822—1888) 通译阿诺德,英国诗人、文艺批评家。梁实秋在所著《文学批评辩》、《文学的纪律》等文里常引用他的意见。

    〔9〕白璧德(ibabbitt,1865—1933) 美国近代所谓“新人文主义”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哈佛大学教授。他在所著《卢马蚤及浪漫主义》一书中,对卢梭大肆攻击。梁实秋说卢梭“无一是处”,便是依据他的意见而来的。

    〔10〕upton scir 阿通·辛克莱(1878—1968),美国小说家。下文的《aonart》,即《拜金艺术》,辛克莱的一部用经济的观点解释历史上各时代的文艺的专著,一九二五年出版。california的pasadena,即加利福尼亚州的帕萨第那城。按引文中的阿嶷是该书中一个原始时代的艺术家的名字。这里的引文是根据木村生死的日文译本《拜金艺术》(一九二七年东京金星堂出版)重译。

    〔11〕aon 这个词来源于古代西亚的阿拉米语,经过希腊语移植到近代西欧各国语言中,指财富或财神,后转义为好利贪财的恶魔。古希腊神话中的财神是普路托斯(ploutos)。

    文学和出汗〔1〕

    上海的教授对人讲文学,以为文学当描写永远不变的人性,否则便不久长〔2〕。例如英国,莎士比亚和别的一两个人所写的是永久不变的人性,所以至今流传,其余的不这样,就都消灭了云。

    这真是所谓“你不说我倒还明白,你越说我越胡涂”了。

    英国有许多先前的文章不流传,我想,这是总会有的,但竟没有想到它们的消灭,乃因为不写永久不变的人性。现在既然知道了这一层,却更不解它们既已消灭,现在的教授何从看见,却居然断定它们所写的都不是永久不变的人性了。

    只要流传的便是好文学,只要消灭的便是坏文学;抢得天下的便是王,抢不到天下的便是贼。莫非中国式的历史论,也将沟通了中国人的文学论欤?

    而且,人性是永久不变的么?

    类人猿,类猿人,原人,古人,今人,未来的人,……

    如果生物真会进化,人性就不能永久不变。不说类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气,我们大约就很难猜得着的,则我们的脾气,恐怕未来的人也未必会明白。要写永久不变的人性,实在难哪。

    譬如出汗罢,我想,似乎于古有之,于今也有,将来一定暂时也还有,该可以算得较为“永久不变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不知道倘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长留世上的文学家,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臭汗好?这问题倘不先行解决,则在将来文学史上的位置,委实是“岌岌乎殆哉”〔3〕。

    听说,例如英国,那小说,先前是大抵写给太太小姐们看的,其中自然是香汗多;到十九世纪后半,受了俄国文学的影响,就很有些臭汗气了。那一种的命长,现在似乎还在不可知之数。

    在中国,从道士听论道,从批评家听谈文,都令人毛孔痉挛,汗不敢出〔4〕。然而这也许倒是中国的“永久不变的人性”罢。

    二七,一二,二三。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四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五期。

    〔2〕指梁实秋。他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七、二十八日《晨报副刊》发表的《文学批评辩》一文中说:“物质的状态是变动的,人生的态度是歧异的;但人性的质素是普遍的,文学的品味是固定的。所以伟大的文学作品能禁得起时代和地域的试验。《依里亚德》在今天尚有人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到现在还有人演,因为普遍的人性是一切伟大的作品之基础。”这种超阶级的“人性论”,是他在一九二七年前后数年间所写的文艺批评的根本思想。

    〔3〕“岌岌乎殆哉” 语出《孟子·万章》:“天下殆哉,岌岌乎!”即危险不安的意思。

    〔4〕汗不敢出 见《世说新语·言语》:“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文艺和革命〔1〕

    欢喜维持文艺的人们,每在革命地方,便爱说“文艺是革命的先驱”。

    我觉得这很可疑。或者外国是如此的罢;中国自有其特别国情,应该在例外。现在妄加编排,以质同志——1革命军。 先要有军,才能革命,凡已经革命的地方,都是军队先到的:这是先驱。大军官们也许到得迟一点,但自然也是先驱,无须多说。

    (这之前,有时恐怕也有青年潜入宣传,工人起来暗助,但这些人们大抵已经死掉,或则无从查考了,置之不论。)

    2人民代表。 军官们一到,便有人民代表群集车站欢迎,手执国旗,嘴喊口号,“革命空气,非常浓厚”:这是第二先驱。

    3文学家。 于是什么革命文学,民众文学,同情文学〔2〕,飞腾文学都出来了,伟大光明的名称的期刊也出来了,来指导青年的:这是——可惜得很,但也不要紧——第三先驱。

    外国是革命军兴以前,就有被迫出国的卢梭,流放极边的珂罗连珂〔3〕……。

    好了。倘若硬要乐观,也可以了。因为我们常听到所谓文学家将要出国的消息,看见新闻上的记载,广告;看见诗;看见文。虽然尚未动身,却也给我们一种“将来学成归国,了不得呀!”的豫感,——希望是谁都愿意有的。

    十二月二十四夜零点一分五秒。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七期。

    〔2〕同情文学 一九二七年春,广州一小撮共产党的叛徒在《民国日报》副刊《现代青年》上连续发表“忏悔”的诗文,并对他们的叛变互表“同情”;三月间,又在《现代青年》上发表《谈谈革命文艺》、《革命与文艺》等文章,鼓吹文艺“是人类同情的呼声”,“人类同情的应惑”等等。所谓“同情文学”,当指这类东西。

    〔3〕珂罗连珂(qj因参加革命活动,被流放西伯利亚六年。著有中篇小说《盲音乐家》、文学回忆录《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等。

    谈所谓“大内档案”〔1〕

    所谓“大内档案”〔2〕这东西,在清朝的内阁里积存了三百多年,在孔庙里塞了十多年,谁也一声不响。自从历史博物馆将这残余卖给纸铺子,纸铺子转卖给罗振玉〔3〕,罗振玉转卖给日本人,于是乎大有号咷之声,仿佛国宝已失,国脉随之似的。前几年,我也曾见过几个人的议论,所记得的一个是金梁,登在《东方杂志》〔4〕上;还有罗振玉和王国维〔5〕,随时发感慨。最近的是《北新半月刊》上的《论档案的售出》,蒋彝潜〔6〕先生做的。

    我觉得他们的议论都不大确。金梁,本是杭州的驻防旗人,早先主张排汉的,民国以来,便算是遗老了,凡有民国所做的事,他自然都以为很可恶。罗振玉呢,也算是遗老,曾经立誓不见国门,而后来仆仆京津间,痛责后生不好古,而偏将古董卖给外国人的,只要看他的题跋,大抵有“广告”气扑鼻,便知道“于意云何”了。独有王国维已经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是老实人;但他的感喟,却往往和罗振玉一鼻孔出气,虽然所出的气,有真假之分。所以他被弄成夹广告的sandwich〔7〕,是常有的事,因为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蒋先生是例外,我看并非遗老,只因为sentintal〔8〕一点,所以受了罗振玉辈的骗了。你想,他要将这卖给日本人,肯说这不是宝贝的么?

    那么,这不是好东西么?不好,怎么你也要买,我也要买呢?我想,这是谁也要发的质问。

    答曰:唯唯,否否。这正如败落大户家里的一堆废纸,说好也行,说无用也行的。因为是废纸,所以无用;因为是败落大户家里的,所以也许夹些好东西。况且这所谓好与不好,也因人的看法而不同,我的寓所近旁的一个垃圾箱,里面都是住户所弃的无用的东西,但我看见早上总有几个背着竹篮的人,从那里面一片一片,一块一块,检了什么东西去了,还有用。更何况现在的时候,皇帝也还尊贵,只要在“大内”里放几天,或者带一个“宫”字,就容易使人另眼相看的,这真是说也不信,虽然在民国。

    “大内档案”也者,据深通“国朝”〔9〕掌故的罗遗老说,是他的“国朝”时堆在内阁里的乱纸,大家主张焚弃,经他力争,这才保留下来的。但到他的“国朝”退位,民国元年我到北京的时候,它们已经被装为八千(?)麻袋,塞在孔庙之中的敬一亭里了,的确满满地埋满了大半亭子。其时孔庙里设了一个历史博物馆筹备处,处长是胡玉缙〔10〕先生。“筹备处”云者,即里面并无“历史博物”的意思。

    我却在教育部,因此也就和麻袋们发生了一点关系,眼见它们的升沉隐显。可气可笑的事是有的,但多是小玩意;后来看见外面的议论说得天花乱坠起来,也颇想做几句记事,叙出我所目睹的情节。可是胆子小,因为牵涉着的阔人很有几个,没有敢动笔。这是我的“世故”,在中国做人,骂民族,骂国家,骂社会,骂团体,……都可以的,但不可涉及个人,有名有姓。广州的一种期刊上说我只打叭儿狗,不骂军阀。殊不知我正因为骂了叭儿狗,这才有逃出北京的运命。泛骂军阀,谁来管呢?军阀是不看杂志的,就靠叭儿狗嗅,候补叭儿狗吠。阿,说下去又不好了,赶快带住。

    现在是寓在南方,大约不妨说几句了,这些事情,将来恐怕也未必另外有人说。但我对于有关面子的人物,仍然都不用真姓名,将罗马字来替代。既非欧化,也不是“隐恶扬善”,只不过“远害全身”。这也是我的“世故”,不要以为自己在南方,他们在北方,或者不知所在,就小觑他们。他们是突然会在你眼前阔起来的,真是神奇得很。这时候,恐怕就会死得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了。所以要稳当,最好是不说。但我现在来“折衷”,既非不说,而不尽说,而代以罗马字,——如果这样还不妥,那么,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上帝安我魂灵!

    却说这些麻袋们躺在敬一亭里,就很令历史博物馆筹备处长胡玉缙先生担忧,日夜提防工役们放火。为什么呢?这事谈起来可有些繁复了。弄些所谓“国学”的人大概都知道,胡先生原是南菁书院〔11〕的高材生,不但深研旧学,并且博识前朝掌故的。他知道清朝武英殿里藏过一副铜活字,后来太监们你也偷,我也偷,偷得“不亦乐乎”,待到王爷们似乎要来查考的时候,就放了一把火。自然,连武英殿也没有了,更何况铜活字的多少。而不幸敬一亭中的麻袋,也仿佛常常减少,工役们不是国学家,所以他将内容的宝贝倒在地上,单拿麻袋去卖钱。胡先生因此想到武英殿失火的故事,深怕麻袋缺得多了之后,敬一亭也照例烧起来;就到教育部去商议一个迁移,或整理,或销毁的办法。

    专管这一类事情的是社会教育司,然而司长是夏曾佑〔12〕先生。弄些什么“国学”的人大概也都知道的,我们不必看他另外的论文,只要看他所编的两本《中国历史教科书》,就知道他看中国人有怎地清楚。他是知道中国的一切事万不可“办”的;即如档案罢,任其自然,烂掉,霉掉,蛀掉,偷掉,甚而至于烧掉,倒是天下太平;倘一加人为,一“办”,那就舆论,不可开交了。结果是办事的人成为众矢之的,谣言和谗谤,百口也分不清。所以他的主张是“这个东西万万动不得”。

    这两位熟于掌故的“要办”和“不办”的老先生,从此都知道各人的意思,说说笑笑,……但竟拖延下去了。于是麻袋们又安稳地躺了十来年。

    这回是f先生〔13〕来做教育总长了,他是藏书和“考古”的名人。我想,他一定听到了什么谣言,以为麻袋里定有好的宋版书——“海内孤本”。这一类谣言是常有的,我早先还听得人说,其中且有什么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