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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14部分阅读

忍心:年纪大了,妇道人家,又有孙儿孙女,”管家说,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想讨好东家,又满心相信东家看事情都同他一样。

    “她住在哪里?我想去找找她。”

    “住在村子尽头,从村边数起第三家。左边是一所砖房,她的小屋就在砖房后面。最好还是让我送您去,”管家快乐地笑着说。

    “不用了,谢谢您,我自己找得着的。倒是要请您通知那些农户,叫他们来开个会,我要同他们谈谈土地的事,”聂赫留朵夫说。他打算也象在库兹明斯科耶那样,在这里同农民们处理好事情,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办完。

    四

    聂赫留朵夫走出大门,遇见一个农家姑娘。她身穿花花绿绿的围裙,耳朵上挂着绒球,迅速地迈动两只厚实的光脚板,穿过车前草和独行菜丛生的牧场,沿着一条踩实的小径跑来。她左胳膊拚命在胸前来回甩动,右胳膊紧搂住一只红毛公鸡,把它贴在肚子上,正要回家。那公鸡晃动血红的鸡冠,仿佛很镇定,只转动两只眼珠,时而伸出一只黑腿,时而又缩回去,爪子不时抓住姑娘的围裙。姑娘走近老爷身边,放慢了脚步。她走到他面前,停住脚步,脑袋往后一昂,向他鞠了个躬。直到他过去了,她才抱着公鸡往前走。聂赫留朵夫下坡来到水井那儿,遇见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太婆,身穿一件肮脏的粗布衫,挑着一担沉甸甸的装满水的木桶。老太婆小心翼翼地把两只水桶放下来,也象姑娘那样把脑袋往后一昂,对他鞠了个躬。

    过了水井就是村子。天气晴朗炎热,上午十点钟就闷热得厉害,空中的浮云只偶尔遮住太阳。整条街上都弥漫着浓烈而并不难闻的畜粪味,有的是从大车上山经过的平坦坚实的路上飘来的,但主要还是从各家院子耙松的畜粪堆里冒出来的。聂赫留朵夫正好走过各家大门敞开的院子。有几个农民光着脚板,裤子和布衫上溅满粪汁,赶着大车上坡。他们不时回头望望身材魁伟的老爷,看他头上戴着灰色礼帽,缎子的帽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手里拄着光亮的银头曲节手杖,每走两步就拿手杖往地上一点,上坡往村子走来。那些从大田里赶着空车回来的农民,坐在驭座上颠个不停,看见街上走着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都向他脱帽致敬。农妇们走到大门外,或者站在台阶上,对他指指点点,目送他走过。

    聂赫留朵夫走到第四户人家的大门口,停住脚步,让一辆吱吱嘎嘎响的大车从院子里驶出来。这辆大车装着畜粪,堆得很高,拍打得很结实,上面铺着一张供人坐的蒲席。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跟在大车后面,兴高采烈地等着坐车。一个年轻的农民脚穿树皮鞋,迈着大步,把马赶出门外。一匹蓝灰色长腿马驹从大门里窜出来,看见聂赫留朵夫,吓了一跳,身子贴紧大车,腿蹭着车轮,窜到母马前面。那母马刚把大车拉到门外,低声嘶鸣着,显得心神不宁。后面还有一匹马,由一个精神矍铄的瘦老头牵出来。这老头也光着脚板,穿着条纹裤和肮脏的长布衫,隆起尖尖的肩胛骨。

    等马匹上了撒满仿佛烧焦的灰黄铯粪块的大路,老头又回到大门口,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个躬。

    “你是我们那两位小姐的侄儿吧?”

    “是的,我是她们的侄儿。”

    “欢迎欢迎。你是不是来看看我们哪?”老头兴致勃勃地说。

    “对了,对了。那么,你们过得怎么样?”聂赫留朵夫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糟得不能再糟了,”饶舌的老头连忙拖长声音说。

    “怎么会这样糟呢?”聂赫留朵夫一面走进大门,一面问。

    “这算是什么日子啊?糟得不能再糟了,”老头一面说,一面跟着聂赫留朵夫走进院子,来到敞棚下畜粪已经铲掉的地方。

    聂赫留朵夫也来到敞棚底下。

    “你瞧,我一家老少有十二口呢,”老头继续说,指着两个手拿大叉、头巾滑下来的女人,她们站在还没有出清的粪堆上,满头大汗,裙摆掖在腰里,露出半截溅满粪汁的腿肚。

    “月月都得买进六普特粮食,可是哪来的钱哪?”

    “难道自己打的还不够吃吗?”

    “自己打的?”老头冷笑一声说。“我的地只能养活三口人,还吃不到圣诞节。”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就这么办:一个孩子送出去做长工,又向府上借了点钱。不到大斋节就用光了,可是税还没有缴呢”

    “税要缴多少?”

    “我们一户每四个月得缴十七卢布。唉,老天爷,这年头,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可以到你们屋里看一下吗?”聂赫留朵夫说,穿过院子,从那已经铲除畜粪的地方走到用大叉翻过、冒出强烈味儿的红棕色畜粪上。

    “当然可以,请吧,”老头说。他迅速迈动脚趾缝里冒出粪汁的两只光脚,跑到聂赫留朵夫前头,给他打开小屋的门。

    那两个农妇理好头巾,放下裙摆,露出好奇而恐惧的神情,瞧着袖口钉着金钮子的整洁的老爷走进来。

    两个小姑娘,身穿粗布衫,从小屋里跑出来。聂赫留朵夫弯下腰,脱去帽子,进了门廊,接着又走进弥漫着食物酸味的肮脏小屋。小屋里放着两台织布机。炉灶旁站着一个老太婆,卷起袖子,露出两条又黑又瘦、青筋毕露的胳膊。

    “瞧,东家少爷看我们来了,”老头说。

    “哦,那太高兴了,”老太婆放下卷起的袖子,亲切地说。

    “我要看看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聂赫留朵夫说。

    “我们日子过得怎么样,你就瞧吧。这小房子眼看就要倒了,说不定哪天会压死人。可老头子还说这房子挺不错。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天地,”大胆的老太婆神经质地晃动着脑袋,说,“马上就要开饭了。我得喂饱那些干活的人。”

    “你们吃些什么呀?

    “吃什么?我们的伙食好得很。第一道是面包下克瓦斯1,第二道是克瓦斯下面包,”老太婆露出蛀掉一半的牙齿,笑着说。

    1家庭自制的饮料。

    “不,您别开玩笑,让我看看你们今天吃些什么。”

    “吃什么?”老头儿笑着说。“我们的伙食并不讲究。你给他看看,老婆子。”

    老太婆摇摇头。

    “你想看看我们庄稼人的伙食吗?老爷,我看你这人太仔细了。什么事都想知道。我说过,面包下克瓦斯,还有菜汤,昨天婆娘们送来几条鱼。喏,这就是菜汤,吃完汤就是土豆。”

    “没有别的了?”

    “还能有什么呢,最多在汤里加一点牛奶,”老太婆笑着说,然后抬起眼睛望着门口。

    房门开着,门廊里挤满了人。男孩、女孩、怀抱婴儿的女人都挤在门口,瞅着这个察看庄稼人伙食的怪老爷。老太婆显然因为能同老爷周旋感到很得意。

    “是啊,老爷,我们的日子糟得很,真是糟得很,”老头说。“你们跑来干什么”他对站在门口的人嚷道。

    “好吧,再见了,”聂赫留朵夫说,觉得又窘迫又羞愧,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多谢您来看望我们,”老头说。

    门廊里的人互相挤紧,给聂赫留朵夫让路。聂赫留朵夫来到街上,沿着斜坡往上走。两个赤脚的男孩跟着他从门廊里出来:一个年纪大些,穿一件脏得要命的白衬衫;另一个穿一件窄小的褪色粉红衬衫。聂赫留朵夫回头对他们瞧了瞧。

    “你这会儿到哪儿去?”穿白衬衫的男孩问。

    “去找玛特廖娜,”他说。“你们认识她吗?”

    穿粉红衬衫的小男孩不知怎的笑起来,可是岁数大些的那个一本正经地反问道:“哪一个玛特廖娜?是很老的那一个吗?”

    “对了,她很老了。”

    “哦—哦,”他拖长声音说。“那是谢梅尼哈,她住在村子尽头。我们带你去。走,费吉卡,我们带他去。”

    “那么马怎么办?”

    “那不要紧”

    费吉卡同意了。他们三人就一起沿着街道往坡上走。

    五

    聂赫留朵夫觉得同孩子们一起比同大人一起自在得多。他一路上同他们随便聊天。穿粉红衬衫的小男孩不再笑,却象那个大孩子一样懂事地说话。

    “那么,你们村里谁家最穷啊?”聂赫留朵夫问。

    “谁家穷?米哈伊拉穷,谢苗·玛卡罗夫穷,还有玛尔法也穷得要命。”

    “还有阿尼霞,她还要穷。阿尼霞连母牛都没有一头,他们在要饭呢,”小费吉卡说。

    “她没有牛,但他们家总共才三个人,可玛尔法家有五个人呢,”大孩子反驳说。

    “可阿尼霞到底是个寡妇哇,”穿粉红衬衫的男孩坚持自己的意见。

    “你说阿尼霞是寡妇,人家玛尔法也同寡妇一样,”大孩子接着说。“同寡妇一样,她丈夫不在家。”

    “她丈夫在哪里?”聂赫留朵夫问。

    “蹲监牢,喂虱子,”大孩子用老百姓惯常的说法回答。

    “去年夏天他在东家树林里砍了两棵小桦树,就被送去坐牢,”穿粉红衬衫的男孩赶紧说。“到如今都关了有五个多月了,他老婆在要饭,还有三个孩子,一个害病的老太婆,”他详详细细地说。

    “她住在哪儿?”聂赫留朵夫问。

    “喏,就住在这个院子里,”男孩指着一所房子说。房子前面有一个非常瘦小的淡黄头发男孩。那孩子生着一双罗圈腿,身子摇摇晃晃,站在聂赫留朵夫走着的那条小路上。

    “华西卡,你这淘气鬼,跑到哪儿去了?”一个穿着脏得象沾满炉灰的布衫的女人从小屋里跑出来,大声叫道。她神色惊惶地跑到聂赫留朵夫前面,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屋里跑,仿佛怕聂赫留朵夫会欺负他似的。

    这就是刚才说到的那个女人,她的丈夫因为砍伐聂赫留朵夫家树林里的小桦树而坐牢。

    “那么,玛特廖娜呢,她穷吗?”聂赫留朵夫问,这时他们已经走近玛特廖娜的小屋。

    “她穷什么?她在卖酒,”穿粉红衬衫的瘦男孩断然回答。

    聂赫留朵夫走到玛特廖娜小屋跟前,把两个孩子打发走,自己走进门廊,又来到屋子里。玛特廖娜老婆子的小屋只有六俄尺长,要是高个子躺到炉子后面的床上,就无法伸直身子。聂赫留朵夫心里想:“卡秋莎就是在这张床上生了孩子,后来又害了病的。”玛特廖娜的整个小屋几乎被一架织布机占满。老婆子和她的孙女正在修理织布机。聂赫留朵夫进门时,头在门楣上撞了一下。另外两个孩子紧跟着东家冲进小屋,小手抓住门框,站在他后面。

    “你找谁?”老婆子因织布机出了毛病,心里很不高兴,怒气冲冲地问。再说,她贩卖私酒,见了陌生人就害怕。

    “我是地主。我想跟您谈谈。”

    老婆子不吭声,仔细对他瞧了瞧,脸色顿时变了。

    “啊呀,我的好人儿,我这傻瓜可没认出你来呀,我还以为是什么过路人呢,”玛特廖娜装出亲热的口气说。“哎哟,我的好老爷呀……”

    “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场,”聂赫留朵夫望着打开的门说。门口站着几个孩子,孩子后面站着一个瘦女人。她手里抱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娃娃。那娃娃十分虚弱,但一直笑嘻嘻的,头上戴着一顶碎布缝成的小圆帽。

    “有什么好看的,我来让你们知道厉害,把拐杖给我”老婆子对站在门口的人嚷道。“把门关上,听见没有”

    孩子们都走了,抱娃娃的女人把房门关上。

    “我正在琢磨:这是谁来了?原来是老爷,是我们的金子宝贝,百看不厌的美男子”老婆子说。“你怎么光临我们这个穷地方了,也不嫌这儿脏。啊,你真象金刚钻一样好看来吧,老爷,这儿坐,就坐在这个矮柜上吧,”她说着用围裙擦擦矮柜。“我还以为是哪个鬼溜进来了,原来是东家,是好老爷,是恩人,是养活我们的好人。你可得原谅我这老糊涂,是我瞎了眼了。”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老婆子站在他面前,右手托住脸颊,左手抓住尖尖的右臂肘,用唱歌一般的声音讲起来:“老爷,你也见老了。想当年你真是棵鲜嫩鲜嫩的牛蒡,可是现在呢,简直认不出来了你准是太操心了。”

    “我是来向你打听一件事的,你还记得卡秋莎·玛丝洛娃吗?”

    “卡吉琳娜吗?怎么不记得,她是我的外甥女……怎么不记得,我为了她流过多少眼泪,流过多少眼泪那件事我全知道。我的老爷,谁在上帝面前没有作过孽?谁在皇上面前没有犯过法?年轻人嘛,就是这样的,再加喝了咖啡红茶,就让魔鬼迷了心窍。要知道,魔鬼可厉害了。有什么办法呢你又没有把她扔掉,你赏了她钱,给了她整整一百卢布。可她干了什么啦?她就是糊涂,没有头脑。她要是听了我的话,也就会过日子了。她虽是我的外甥女,我得直说,这姑娘不走正道。我后来给她安排了一个多好的差使,可她不听话,竟然骂起东家来了。难道我们这等人可以骂老爷吗?嗐,人家就把她辞掉了。后来又到林务官家里干,日子本来也过得去,可她又不干了。”

    “我想打听一下那孩子的情况。她不是在您这儿生了个孩子吗?那孩子在哪儿?”

    “当年为了那娃娃我费了不少心思,我的好老爷。她那时病得可厉害,我料想她再也起不了床了。我就照规矩给孩子受了洗,把他送到育婴堂。嗯,做母亲的眼看就要死了,何必叫这小宝贝的灵魂受罪呢。换了别人,就会把娃娃撂下不管,也不会给他吃,让他死去算了。可我想还是花点力气,把他送育婴堂吧。好在还有几个钱,就打发人把他送了去。”

    “有登记号码吗?”

    “号码是有的,可他当时就死了。她说刚一送到,他就死了。”

    “她是谁?”

    “就是住在斯科罗德诺耶村的那个女人。她专干这个行当。她叫玛拉尼雅,现在死了。这女人可聪明啦,干得挺灵巧人家把娃娃送到她家里,她就收下来养在家里,喂他吃。喂了一阵子,另外凑几个再送去。咳,我的好老爷等凑满三四个,一起送去。她干这事可聪明了:先做一个大摇篮,好象双层床,上上下下都装娃娃。摇篮上还有把手。她就这样一下子装四个娃娃,让他们脚对着脚,脑袋不挨着脑袋,免得相碰,这样一次就送走四个。她还用几个假奶头塞在娃娃嘴里,这样他们就不会吵了。”

    “后来怎么样?”

    “后来,卡吉琳娜的娃娃就这么被送走了。她在家里把他养了两个礼拜的样子。那娃娃在她家里就害病了。”

    “那娃娃长得好看吗?”聂赫留朵夫问。

    “好看极了,再也找不着比他更好看的娃娃了。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老太婆一只眼睛眨了眨,说。

    “他怎么会这样弱?多半是喂得很差吧?”

    “哪里谈得上喂只不过做做样子罢了。这也难怪,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只要送到的时候活着就行。那女人说刚把他送到莫斯科,他就断气了。她连证明都带回来了,手续齐备,真是个聪明女人。”

    关于他的孩子,聂赫留朵夫就只打听到这些。

    六

    聂赫留朵夫在小屋的门楣上和门廊的门楣上又接连碰了两次头,才来到街上。穿白衬衫的、穿灰衬衫的、穿粉红衬衫的几个孩子都在门外等他。另外有几个孩子也凑到他身边来。还有几个抱婴儿的女人也在等他,包括那个不费劲地抱着头戴碎布小圆帽、脸色苍白的娃娃的瘦女人。这娃娃的脸象个小老头,但一直现出古怪的微笑,摆动着痉挛的大拇指。聂赫留朵夫知道这是一种痛苦的笑容。他打听这个女人是谁。

    “她就是我对你说的那个阿尼霞,”岁数大些的男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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