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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3部分阅读

他就在占卜,要是从办公室到法庭扶手椅座位的步数可以被三除尽,那么新的疗法定能治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尽,那就治不好。走下来是二十六步,但他把最后一步缩小,这样就正好走了二十七步。

    庭长和法官穿着衣领上镶有金线的制服,走上高台,气势十分威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仿佛都为自己的威严感到不好意思,慌忙谦逊地垂下眼睛,坐到铺着绿呢桌布后面的雕花扶手椅上。桌上竖立着一个上面雕着一只鹰的三角形打击器,还放着几个食品店里盛糖果用的玻璃缸和墨水瓶、钢笔、白纸以及几支削尖的粗细铅笔。副检察官随着法官们进来。他还是那么匆匆忙忙,腋下夹着公文包,还是那么拚命摆动一只手,迅速走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一坐下就埋头翻阅文件,充分利用每一分钟时间为审案做着准备。副检察官提出公诉还是第四次。他热衷于功名,一心向上爬,因此凡是由他提出公诉的案子,最后非判刑不可。这个毒死人命案的性质他大致知道,并且已拟好发言提纲,不过他还需要一些资料,此刻正急急忙忙从卷宗中摘录着。

    书记官坐在台上另一角,已把可能需要宣读的文件准备好,然后把昨天才弄到手和阅读过的一篇查禁的文章重读了一遍。他想跟那个同他观点一致的大胡子法官谈谈这篇文章,在谈论以前再好好看一遍。

    八

    庭长翻阅了一些文件,向民事执行吏和书记官提出几个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就传被告出庭。栏杆后面的那扇门开了,两个宪兵头戴军帽,手拿出鞘的佩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被告,先是一个红棕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男人,再是两个女人。那男人穿着一件长大得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囚袍。他一边走进法庭,一边叉开两手的大拇指,用手紧贴住裤缝,使过分长的衣袖不致滑下来。他眼睛不看法官和旁听者,却注视着他绕过的长凳。他绕过长凳,规规矩矩地坐在边上,留下位子给别人坐,然后眼睛盯住庭长,颊上的肌肉抖动起来,仿佛在嘟囔着什么。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身上也穿着囚袍。她头上包着一块囚犯用的三角头巾,脸色灰白,眼睛发红,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这个女人看上去十分镇定。她走到自己的位子旁边,长袍被什么东西钩住。她不慌不忙小心地把它摘开,坐下来。

    第三个被告是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一进来,法庭里的男人便都把目光转到她身上,久久地盯住她那张白嫩的脸、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和长袍底下高高隆起的胸部。当她在人们面前走过时,就连那个宪兵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她坐下。等她坐下了,宪兵这才仿佛觉得有失体统,慌忙转过脸去,振作精神,木然望着窗外。

    庭长等着被告坐好;玛丝洛娃坐下来,他就转过脸去对书记官说话。

    例行的审讯程序开始了:清点陪审员人数,讨论缺席陪审员问题,决定他们的罚款,处理请假陪审员的事,以及指定候补陪审员的名单。然后庭长折拢几张小纸片,把它们放到玻璃缸里,这才稍稍卷起制服的绣花袖口,露出汗毛浓密的双手,象魔术师似的摸出一张张纸条,打开来,念着纸条上的名字。随后庭长放下袖口,请司祭带陪审员们宣誓。

    司祭是个小老头,脸上浮肿,脸色白中带黄。他身穿棕色法衣,胸前挂着金十字架,法衣一侧还别着一个小勋章。他慢吞吞地挪动法衣里的两条肿腿,走到圣像下面的读经台旁。

    陪审员们都站起来,往读经台挤去。

    “请过来”司祭用浮肿的手摸摸胸前的十字架,等陪审员们走过去。

    这个司祭任职已超过四十六年,再过三年就要象大司祭前不久那样庆祝任职五十周年了。自从陪审法院开办以来1他就在区法庭任职,并感到十分自豪,因为由他带领宣誓的已多达几万人,而且到了晚年还能为教会、祖国和家庭出力。他死后不仅能给家人留了一座房子,而且还有不下于三万卢布的有息证券。他在法庭里带领人们凭福音书宣誓,而福音书恰恰禁止人们起誓,因此这项工作是不正当的。这一点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不仅从来不感到于心有愧,而且还很喜爱它,因为可以借此结识许多名流。今天他就认识了那位名律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只办了击败那个帽子上戴花的老太太一案,就净到手一万卢布。

    1俄国在一八六四年实行司法改革,成立陪审法院,刑事案件公开审判。

    等陪审员都顺着台阶走到台上,司祭就侧着花白头发的秃头,套上油腻的圣带,然后理理稀疏的头发,向陪审员们转过脸去。

    “举起右手,手指这样并拢,”他用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举起每个手指上都有小窝的浮肿的手,手指并拢,象捏住什么东西。“现在大家跟着我念,”他说着就领头宣誓:“凭万能的上帝,当着他神圣的福音书和赋与生命的十字架,我答应并宣誓,在审理本案时……”他说一句,顿一顿。“手这样举好,不要放下,”他对一个放下手来的年轻人说,“在审理本案时……”

    留络腮胡子的相貌堂堂的人、上校、商人和另外几个人,都遵照司祭的要求举起右手,并拢手指,而且举得很高很有精神,看上去很高兴,可是其他的人似乎有点勉强,不大乐意这样做。有些人念誓词念得特别响,仿佛有意在挑衅说:“我照念就是了,照念就是了。”有些人只是喃喃地动动嘴巴,落在司祭后面,后来忽然惊觉了,慌忙赶上去。有些人恶狠狠地使劲捏拢手,仿佛怕落掉什么东西。有些人把手指松开又捏拢。个个都觉得别扭,只有小老头司祭满怀信心,自以为在干一件有益的大事。宣誓完毕,庭长请陪审员们选出一名首席陪审员来。陪审员们纷纷起立,挤在一起走进议事室。一到议事室,他们都立刻掏出香烟,吸起烟来。有人提议请那位相貌堂堂的绅士当首席陪审员,大家立刻赞同。他们丢掉或者捻灭烟蒂,回到法庭。当选的首席陪审员向庭长报告谁当选,大家又回到原位,跨过别人的脚,在两排高背椅上坐好。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毫不耽搁,气氛十分庄严。这种有条不紊、一丝不苟的仪式使参加者都很满意,更加坚信他们是在参加一项严肃而重大的社会工作。这一点聂赫留朵夫也感觉到了。

    等陪审员们一坐好,庭长就向他们说明陪审员的权利、责任和义务。庭长讲话的时候不断改变姿势,一会儿身子支在左臂肘上,一会儿支在右臂肘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搁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会儿弄齐一叠纸,一会儿摩挲裁纸刀,一会儿摸弄着铅笔。

    庭长说,陪审员的权利是可以通过庭长审问被告,可以使用铅笔和纸,可以察看物证。他们的责任是审判必须公正,不准弄虚作假。他们的义务是保守会议秘密,不得与外界私通消息,如有违反,将受惩罚。

    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用心听着。那个商人周身散发出酒气,勉强忍住饱嗝,听到一句话,就点一下头表示赞成。

    九

    庭长讲话完毕,就向几个被告转过身去。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他说。

    西蒙紧张地跳起来,颊上的肌肉抖动得更快了。

    “你叫什么名字?”

    “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他粗声粗气地急急说,显然事先已准备好了答辞。

    “你的身分是什么?”

    “农民。”

    “什么省,什么县人”

    “土拉省,克拉比文县,库比央乡,包尔基村人。”

    “多大年纪?”

    “三十三岁,生于一千八百……”

    “信什么教?”

    “我们信俄国教,东正教。”

    “结过婚吗?”

    “没有,老爷。”

    “做什么工作?”

    “在摩尔旅馆当茶房。”

    “以前吃过官司吗?”

    “从来没有吃过官司,因为我们以前过日子……”

    “以前没有吃过官司吗?”

    “上帝保佑,从来没有吃过。”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请坐下。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庭长叫下一个被告的名字。

    但西蒙仍旧站着,把包奇科娃挡住。

    “卡尔津金,请坐下。”

    卡尔津金还是站着。

    “卡尔津金,坐下”

    但卡尔津金一直站着,直到民事执行吏跑过去,侧着头,不自然地睁大眼睛,不胜感慨地低声说:“坐下吧,坐下吧”

    他才坐下来。

    卡尔津金象站起来时一样快地坐下,把身上的长袍裹裹紧,颊上的肌肉又不出声地抖动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庭长不胜疲劳地叹了口气,问第二个被告,眼睛不瞧她,只顾查阅着面前的文件。对于庭长来说,审理案件已是家常便饭,若要加速审讯,他可以把两个案件一次审完。

    包奇科娃四十三岁,出身科洛美诺城小市民,也在摩尔旅馆当茶房。以前没有吃过官司,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包奇科娃回答问题非常泼辣,那种口气仿佛在回答每句话时都说:“对,我叫叶菲米雅,也就是包奇科娃,起诉书副本收到了,我觉得挺有面子,谁也不许嘲笑我。”等庭长一问完,包奇科娃不等人家叫她坐,就立刻自动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啊”好色的庭长特别亲切地问第三个被告,“你得站起来,”他发现玛丝洛娃坐着不动,和颜悦色地说。

    玛丝洛娃身姿矫捷地站起来,现出唯命是从的神气,挺起高耸的胸部,用她那双笑盈盈而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直盯住庭长的脸,什么也没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柳波芙,”她迅速地说。

    聂赫留朵夫这时已戴上夹鼻眼镜,随着庭长审问,挨个儿瞧着被告。他眼睛没有离开这第三个被告的脸,想:“这不可能,她怎么会叫柳波芙呢?”他听见她的回答,心里琢磨着。

    庭长还想问下去,但那个戴眼镜的法官怒气冲冲地嘀咕了一句,把他拦住了。庭长点点头表示同意,又对被告说:“怎么叫柳波芙呢?”他说。“你登记的不是这个名字。”

    被告不作声。

    “我问你,你的真名字叫什么。”

    “你的教名叫什么?”那个怒容满面的法官问。

    “以前叫卡吉琳娜。”

    “这不可能,”聂赫留朵夫嘴里仍这样自言自语,但心里已毫不怀疑,断定她就是那个他一度热恋过,确确实实是热恋过的姑娘,姑妈家的养女兼侍女。当年他在情欲冲动下诱j了她,后来又抛弃了她。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想她,因为想到这事实在太痛苦了,这事使他原形毕露,表明他这个以正派人自居的人不仅一点也不正派,对那个女人的行为简直是十分下流。

    对,这个女人就是她。这会儿他看出了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神秘特点。这种特点使每张脸都自成一格,与其他人不同。尽管她的脸苍白和丰满得有点异样,她的特点,与众不同的可爱特点,还是表现在脸上,嘴唇上,表现在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现在她那天真烂漫、笑盈盈的目光中,表现在脸上和全身流露出来的唯命是从的神态上。

    “你早就该这么说了,”庭长又特别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父名叫什么?”

    “我是个私生子,”玛丝洛娃说。

    “那么按照你教父的名字该怎么称呼你呢?”

    “米哈依洛娃。”

    “她会做什么坏事呢?”聂赫留朵夫心里仍在琢磨,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了。

    “你姓什么,通常人家叫你什么?”庭长继续问。

    “通常用母亲的姓玛丝洛娃。”

    “身分呢?”

    “小市民。”

    “信东正教吗?”

    “信东正教。”

    “职业呢?你做什么工作?”

    玛丝洛娃不作声。

    “你做什么工作?”庭长又问。

    “在院里,”她说。

    “什么院?”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什么院您自己知道,”玛丝洛娃说。她噗哧一笑,接着迅速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又盯住庭长。

    她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她的话、她的微笑和她迅速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和可怜,弄得庭长不禁垂下了头。庭上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接着,这种寂静被一个旁听者的笑声打破了。有人向他发出嘘声。庭长抬起头,继续问她:“你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和侦审吗?”

    “没有,”玛丝洛娃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坐下,”庭长说。

    被告就象盛装的贵妇人提起拖地长裙那样提了提裙子,然后坐下来,一双白净的不大的手拢在囚袍袖子里,眼睛一直盯住庭长。

    接着传证人,再把那些用不着的证人带下去,又推定法医,请他出庭。然后书记官起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很响很清楚,但因为念得太快,混淆了舌尖音和卷舌音,以致发出来的声音成了一片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法官们一会儿把身子靠在椅子的这边扶手上,一会儿靠在那边扶手上,一会儿搁在桌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交头接耳。有一个宪兵好几次要打呵欠,都勉强忍住。

    几个被告中,卡尔津金颊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包奇科娃挺直腰板坐在那里,镇定自若,偶尔用一只手指伸到头巾里搔搔头皮。

    玛丝洛娃忽而一动不动地望着书记官,听他宣读,忽而全身抖动,似乎想进行反驳,脸涨得通红,然后又沉重地叹着气,双手换一种姿势,往四下里看了看,又盯住书记官。

    聂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靠边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夹鼻眼镜,望着玛丝洛娃,他的内心展开了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活动。

    十

    起诉书全文如下:“一八八x年一月十七日摩尔旅馆有一名旅客突然死亡,经查明该旅客乃库尔干二等商人费拉邦特·叶密里央内奇·斯梅里科夫。

    “经第四警察分局法医验明,死亡乃因饮酒过量、心力衰竭所致。斯梅里科夫尸体当即入土掩埋。

    “案发数日后,斯梅里科夫同乡好友商人季莫兴自彼得堡归来,获悉斯梅里科夫死亡一事,疑有人谋财害命。

    “关于此项怀疑,已由预审查明下列事实:(一)斯梅里科夫死亡前不久曾向银行提取现款三千八百银卢布。然在封存死者遗物清单中只开列现金三百一十二卢布十六戈比。(二)斯梅里科夫临死前一日曾在妓院和摩尔旅馆同妓女柳波芙(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相处达一昼夜之久。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曾受斯梅里科夫之托,自妓院径赴摩尔旅馆取款。该玛丝洛娃即会同摩尔旅馆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西蒙·卡尔津金,使用斯梅里科夫交与之钥匙,打开皮箱,取出现款。玛丝洛娃开箱时,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在场目睹箱内装有百卢布钞票若干叠。(三)斯梅里科夫偕同妓女玛丝洛娃自妓院回到摩尔旅馆后,玛丝洛娃受茶房卡尔津金怂恿,将彼交与的白色药粉掺入一杯白兰地中,使斯梅里科夫饮下。(四)次日早晨该妓女玛丝洛娃即将斯梅里科夫钻石戒指一枚售与女掌班,即妓院女老板和本案证人基达耶娃,声称戒指系斯梅里科夫所赠。(五)斯梅里科夫死后第二日,摩尔旅馆女茶房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即至本地商业银行,在本人活期存款户中存入一千八百银卢布。

    “经法医解剖尸体,化验内脏,查明死者体内确有毒药,据此足以断定该斯梅里科夫系中毒身亡。

    “被告玛丝洛娃、包奇科娃与卡尔津金在受审时均不承认犯有罪行。玛丝洛娃供称,在彼所谓‘工作’的妓院中,斯梅里科夫确曾令彼到摩尔旅馆为该商人取款,彼即用交与之钥匙打开商人皮箱,并遵嘱取出四十银卢布,未曾多取分文,此点包奇科娃和卡尔津金都能证明,因?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