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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15部分阅读

道路,哪是沟洼。马跑得快,腿脚陷进积雪填满的沟里,爬犁往左右倾斜,上面的人,都跌撞下来,但也不要紧,爬犁腿短,裱板离地面不高,雪又松软,摔不坏人。跌下的人,翻身起来,纵身坐上,又往前进了。

    离屯五里,他们赶到地头一个杂树丛子边,杜善人跳下爬犁,四处搜找,找到一棵剥了一溜皮的小山丁子树,灰心丧气指一指道:“这儿,往下挖吧。”

    他说完,就退回几步,坐在爬犁裱板上,两手捧着耷拉着的脑瓜,一声不吱。

    民兵用铁铲刨开冻雪。郭全海使着铁锹,刨着冻得像石头似的地土。铁锹碰在冻土上,发出叮当的清脆的响声。郭全海的胳膊软了,民兵接过铁锹来,使劲往下刨。雪下着,下白了人们的帽子和肩膀。从黑土里,挖出一个灰白的疙疸。老孙头叫道:“元宝出世了。”

    接着,又挖出四个。人们抢着看。年轻一辈人,都没看见过元宝。这是一个古代酒樽似的铁灰疙疸。两边有两个耳丫子。里外都粗糙,布满了小坑。人们谈论着:“这家伙,扔半道也没人要呀。”

    “这不是跟老铅一样?”

    老孙头拿着一个,内行地用手指弹弹它的耳丫子说:“你听听,老铅还能发这个声音?这是五十二两的。早先,在清朝,这玩艺咱见得多了,可尽是人家财阀的。”

    9

    农会西屋,窗户门关得溜严。地上拢起一堆火,灌一屋子烟。人们咳嗽着,眼睛叫烟呛出了泪瓣。正在举行贫雇农大会,老孙头舞舞爪爪地唠着挖元宝的事。小猪倌跑进屋里来,到郭全海跟前小声地说了一句话。郭全海说:“你再去听听。”

    小猪倌走了以后,他又打发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出去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大嫂子和刘桂兰来到杜善人家里的东屋的外屋,那里早有好些人卖呆,杜家两个儿媳正在吵嚷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站在小猪倌身后,只见瘦成麻秆似的二儿媳盘腿坐在南炕上,嘴上叼个大烟袋,脸涨得通红,也不避生人,移开烟袋吐口唾沫说:“嘴里不干不净,倒是骂谁呀?”

    胖乎乎的小儿媳,敞开青布袍子的衣襟,露出一个大咂咂,塞在哭着的孩子的嘴里。这时候,她把话接过来说:“咋?我骂孩子碍着你事了?”

    瘦麻秆在炕沿敲落着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烟,一面说道:“指鸡骂狗就不行。”

    胖疙疸跳起来,把她噙着奶头的孩子又吓得哭了,她也不管,吵叫道:“就是骂你,又怎么的?操她妈的,你成皇上了?骑马带子都露出来给千人瞅,万人看,也不害臊,也不识羞的。”原来胖疙疸使小份子钱,置了一个金镏子,寄放在瘦麻秆那儿,就是从她身上抄出来的那副金镏子中间的一个。这几天来,胖疙疸老怪瘦麻秆不加小心,给露出来,怀恨在心,找碴儿吵闹。瘦麻秆心里也气得像火似地烧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放松,两不相让。瘦麻秆说:“你操谁的妈?”在炕沿敲着烟锅。

    胖疙疸不顾孩子的哭唤,骂道:“我操你的妈。”

    瘦的走近来,烟袋杆子支在地面上,数落着:“你凭什么操我妈?你搅家不良,成天在家,不骂天,就怨地。头年我在月子里,你两口子干仗,吓得我经血不止。”胖的迈进一步,走近她妯娌跟前,左胳膊夹着哭喊的孩子,右手指指对方的鼻子,问道:“倒是谁搅家不良?气得老爷子都给你磕头。男人一天当玩艺似地哄着你,守娘娘庙似地守着你。”

    “老爷子磕头为的你,为的你把我吓病了。我坐月子,你吵吵嚷嚷。”

    “我吵吵嚷嚷,也没吵到你里屋。你病是自己作下的,黑更半夜,是谁叫唤的?月子里作下病,怪人家。”

    瘦麻秆脸蛋红了,还是接过话来道:“怪你就怪你,你们干仗,吓得我经血不止,还叫我五天头就下地做饭。”

    胖的对这不回答,又回到老问题上来:“是谁逼的老爷子给她磕头呀?”

    瘦的还是那样的回答:“老爷子磕头为的你。”

    胖的说:“为的你。”

    瘦的气急眼了,就说:“为的你,为的头年腊月前,你不叫扒外屋的炕!”胖的也气了,忘了旁边有卖呆的人,说道:“扒了没有?扒了没有?”

    白大嫂子听到这儿,觉得里面好像有文章,对刘桂兰使一个眼色,两个人挤了出来,迈出院子,一面走着,一面猜测。白大嫂子说:“咱们去告诉郭团长,多邀几个人合计合计,人多出韩信。”

    两人奔农会去了。这里还在吵嚷着。卖呆的人也有光看着的,也有劝解的,也有议论的。议论和劝解的人们说:“这妯娌俩,可真是针尖对麦芒了。”

    “有一个让着点,也吵不起来。”

    “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俩娘们真蝎虎。”

    “别吵吵呀。”

    “有事上农会妇女会去谈嘛。”

    “地主娘们还进妇女会?”

    两妯娌还是吵嚷着,从晌午吵到天黑。而在这时候,贫雇农团在开小组会。听了白大嫂子的报告以后,郭全海的眉毛打着结,嘴上叼着小蓝玉嘴烟袋,他寻思半晌,才说:“腊月里扒炕,哪有这事呀?”

    刘桂兰插嘴道:“他小儿媳说:”扒了没有?扒了没有?‘看样子,好像是扒了。“

    郭全海又问:“腊月里干啥扒炕呢?”

    白大嫂子说:“怪就怪在这。”

    人们唠着,郭全海寻思一阵说:“我寻思那个炕里有着啥玩艺,咱们去瞧瞧。”

    老孙头说:“早瞧过了。”

    郭全海又问:“扒开来看过没有?”

    老孙头说:“那倒没有。”

    “走,我们去扒去。先叫他们一家搬到西下屋去住。”郭全海带领人们,拿着铁锹、铲子和铁探子,往杜家走去。到得那里,干仗的人收场了,卖呆的人回家了。妯娌俩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外屋,一个躺下了,一个正在摆动摇车子1。郭全海要胖疙疸带着孩子,搬着东西到西下屋去住。他跳上她住过的南炕,使着铁探子,仔仔细细敲着每一块青砖。敲到炕琴旁边的一块,发出的声音有点不一样。他扔下铁探子,拿起铁铲,掀开那块砖,露出一个小洋铁盒子。这时候,大伙都跳上炕来,围着郭全海,铁盒子打开,里头装的是一副金钳子,一个金牌子,一个金屁股簪子。盒里放着一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有一卷伪满的地照,还有两张纸密密麻麻写着字。

    1吊在炕前一根悬空的横木上的木制的小孩的摇篮。

    郭全海叫小猪倌去请栽花先生来。这位黑长条子又带着算盘来了,他又以为要算细账。才迈进门,郭全海招呼他道:“黑大叔,快上炕来看看这单子,看上头尽写些啥?”栽花先生把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拿起郭全海给他的一张焦黄的纸,念道:民国三十五年夏历八月初八。红胡子萧祥带队逼咱交出祖产五十垧。分予李常有、初福林(老初)、田万顺、张景祥、孙永福(赶大车的),……

    念到这儿,大伙都像堵在上流的水,冲开了闸口似的,哗哗地叫嚷起来,叫得最响的是老孙头:“这是翻把账。操他妈的,把我的名也写上了,好大的胆子。”

    郭全海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老田头说:“他还管咱们穷人的救命恩人叫红胡子呢。”

    老孙头说:“这是汉j话。‘康德’二年,杜善人当自卫团长,跟日本子上山去撵抗日队,他管那叫红胡子,头年萧队长来,我一打听,才知道那是打日本子最带劲的赵尚志。”

    这时候,老初也来了,老孙头忙告诉他:“你的名也写上这翻把账了。”

    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咱们去抓起他来,揍死他也不当啥。”

    郭全海忙问:“这家伙上哪儿去了?”

    “他装蒜,上山拉柴火去了。”

    这时候,郭全海心里平静一些,脸不红了,从从容容地说:“咱们不抓他,可也不能由他自由自在往外跑。宽大也不能这样。他心还没死。”

    老孙头接过话来:“对,在早,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坏蛋们犯了国法,也划地为牢。”

    所有的人都应和老孙头的话:“对,对,咱们也得叫大地主都划地为牢。”

    说完这话,有人急着往外走,郭全海叫道:“别忙走,这儿还有一张条子,黑大叔,瞅这上头写的啥?”栽花先生念道:“元茂屯农会干部(共产党官儿)赵玉林、郭全海、李常有、白玉山、张景祥……”栽花先生往下念。元茂屯的小组长的名,都记在上头。底下是分他东西的人的名字。谁分劈他一石元豆1,一斗高粱,一棒子豆油,一个笊篱,他都记上了。谁家分了他的什么马,是骒马,还是儿马;什么毛色,几岁口,也都明明白白写上了。老娘们听到这儿,都叹口气,三五地议论道:1大豆。

    “看看地主这个心!”

    “他平日笑不离脸,可真是笑里藏刀。”

    “他心眼像个马蜂窝,转个磨磨,就想糟践人。”

    “他记下这账,要等‘中央军’来拉咱们脖子。”

    “‘中央军’撵得远远的了,长春也围困住了,他还能来?”栽花先生念完名单,老孙头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问:“干部里头,有咱的名没有?”

    “没有。你分他一腿马,倒是记上了,一个黄骟马的一条腿,对不对呀?”

    老孙头挺直腰眼说:“对,咱不赖账。干部里头,咋没我名?萧队长是咱用胶皮轱辘车接来的,他一来,咱就干了。”

    栽花先生摘下眼镜子,笑着说道:“对,他拉下你了,给你添上。”

    郭全海把张景瑞拉到一边,叫他带着杜善人的旧地照和翻把账,套爬犁送给三甲萧队长,并且问往后咋办。张景瑞去不一会,带着萧队长的回信回来了。信上写着,开贫雇中农大会,宣布翻把账,看大伙说啥。不许打人,也不必绑人。干部要掌握这点。他们埋起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得追他的枪。

    贫雇中农的大会开到夜深。大伙的愤怒又像头年斗争韩老六那样。老初提议:把杜家撵出大院,叫他住在一个马架里,尝尝穷滋味。“看他再翻把不翻?”

    张景瑞叫道:“旁的地主也得撵大院。”

    郭全海站起来,问大伙道:“赞不赞成?”

    都鼓起掌来,有人往外挤,就要去撵地主大院。郭全海说道:“别忙走。地主造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杜善人当过山林里把头,跟苇子河胡子有过来往,还当过自卫团团长,打过抗日联军,你们想,他插枪没有?”

    好几个声音回答:“一定有枪。”

    “那还能少?”

    “要不价,他家修四座炮楼子干啥?”

    郭全海又问:“大伙说,他有枪不往外拿,怎么办呐?”

    声音像雷轰似地接二连三地爆发:“揍他。”

    “悠1他。”

    1吊。

    “挖掉他两个细长眼睛,叫他留下枪也瞄不准。”

    郭全海笑着摇摇头,吧一口黄烟说:“只能文斗,不能武斗。武斗违反毛主席的政策,先调查清楚,杜善人到底能不能有枪?”

    老孙头插嘴:“有是准能有。光复那年,‘中央’胡子刘作非刚来不久,杜善人二小子还跟韩老六的大小子回家来过呢。咱亲自听见杜家响过一枪。”

    郭全海忙说:“这就露出点头了。咱们一面调查,一面开大会追根。”

    10

    元茂屯百分之八十的人们参加了斗争。大伙动手抠政治。从打杜善人的翻把账起出来以后,人们知道地主心不垮,还是想反鞭1。仇恨的心,又勾起来了。他们都说:“要保江山,要抠枪。”“地主舍命舍财不舍枪。枪不抠尽,太平日子也过不消停。”黑天白日,大会小会,屯子里又卷起了暴风骤雨,向封建猛攻。

    1翻把。

    发现杜家翻把账的第三天下晚,农会西屋吊在横梁上的大豆油灯的五个灯苗不停地摇晃。照着炕上地下,黑鸦鸦的人堆。杜善人还没有来。人们吵吵嚷嚷议论着。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抠不出拉倒,送他到县大狱去,咱们也省心。”

    郭全海没有吱声。他寻思一会,又跟几个积极分子低声合计了一会,往后叫白大嫂子跟刘桂兰去找杜家的小儿子媳妇,劝她坦白。郭全海正说到这儿,身后有人叫:“来了,来了。”窗户外边,有灯光闪动,两个民兵带着杜善人挤进人堆里。杜善人脸庞煞白。胖大的身体摇晃着,差点站不住。头两天他又说出了三个地窖,想要叫人不抠他的枪,但是人们就是要抠枪,别的啥也不稀罕。屋里灯火,在人气和黄烟的烟雾里,忽明忽暗。有的人骂杜善人道:“面善心不善的老家伙。笑不离脸,心里揣把刀。”“你干过多少黑心事呀?”

    “修桥补道,尽摊人家官工,你这叫借香敬佛,借野猪还愿。”

    郭全海也慢条斯理地说道:“要是他把匣子拿出来,陈年旧账管保都一笔勾销。”杜善人听到这话,抬起眼睛,冲人堆斜扫一眼,想要说啥,却又收住,又顺下了眼睛。郭全海压低嗓门在老孙头耳边说一阵小话,叫他去劝劝。老孙头挤到前边,他想,还是先尊他一声:“咱们菩萨心肠的善人。”

    杜善人又抬起眼睛,瞅着在他家里吃过劳金的这个笑眯左眼的大车老板子,却没有答话。老孙头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你听我说:咱们一东一伙,也有些年,你有什么,咱也摸底。你在旧中华民国,就养活过枪。光复那年,还摆弄过匣子。痛快都说了,放你出去,干正经活。”

    “我没有呀,叫我说啥?”

    老孙头说道:“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你说没有,家修四个炮楼子,搁啥来把守?”

    杜善人见钉得紧,又看见众人都冲他瞪眼,沉思一会,松了一句:“我养活过一棵洋炮,再没有啥了。”

    张景瑞紧追一句:“洋炮呢?”

    “早交官家了。”

    老孙头说:“哪个官家?”

    “旧中华民国。”

    “你他妈这旧脑瓜子。只有咱们八路哥才配称官家,你还不知道?”

    张景瑞连忙打断老孙头的话,怕他把话引开了。杜善人却早抓住这点,他点头说:“是呀,我是个旧脑瓜子。我是个‘夹生饭’。往后我知过必改。这回献出了金子,下定决心,跟农会走,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为人民服务。”

    大伙都笑骂他口是心非。张景瑞忙说:“别笑。老杜家,你要是真心改过,咱们也欢迎,可是得把大枪交出来。”

    杜善人说:“庄稼院哪有那玩艺呢?”

    老初插嘴:“不说大枪,说匣子也行。”

    “匣子更没有。”

    老初挤过来:“你二小子把二八匣子1插在靰鞡里,可屯都知道,你敢说没有?”

    1匣枪的一种。

    “确实没有。我要是有,天打五雷轰。”

    老初脸红脖粗地叫道:“没有,拉出去。”

    张景瑞摆弄着大枪,枪栓当的一声响,杜善人吃了一惊,脸又变色了。老初又说:“咱们调查确实,他有大枪匣枪,插起来是要翻把。他不讲咋办?”

    “绑起来。”

    “送他去蹲笆篱子。”

    小猪倌动手就推,杜善人叫道:“哎呀,妈呀,你们别吓我,我有气喘病。哎呀,不行,我眼花了,妈呀。”

    他往地下倒。人们扶着他,不让他倒下。有人拿水瓢舀半瓢水他喝。他才站起来,直着腰眼,两眼往上翻。小猪倌说道:“这么大岁数,还叫妈呢。”

    张景瑞气冲冲地用枪顿得地板响,骂道:“装什么蒜呀?再不说,把他往外拉。”

    蹲在炕上一直没有吱声的郭全海,这时候噙着小烟袋,和气地劝杜善人道:“你得说呀,说了没事,不说没有头。”

    杜善人哭丧着脸道:“叫我说啥呢?金子元宝都拿出来了。”

    张景瑞接着问道:“枪插在哪?再有金子元宝咱们也不要,光要枪。”杜善人挨近炕沿,坐了下来,要碗水喝了,这才脊梁靠着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