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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落日第14部分阅读

    来了。

    见他一脸愧色,头压得很低;想必是终于想通,来跟妹妹道歉的。

    繁韵噙着泪,偏过头去看哥哥,忍不住的心酸。

    彦骁宇轻轻将繁韵转向繁熙跟前,自己则退到一边,留他们兄妹俩说话。

    毕竟,兄妹总归是兄妹,世间最最亲的人。没什么不可以原谅,也没什么不能化解。

    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们。

    他退步离开,叹然仰望苍穹,无意想起自己的亲人。方恍悟,他仍是孑然一身。

    一定会有家的!

    他微笑,坚信不移。

    过了几天,一些同志死命撮合彦骁宇和繁韵早办订亲酒,彦骁宇自然爽快答应,便请些熟往的同志简单办了。

    席间,繁熙说了许多感激他的话,拼命向他敬酒,结果繁熙自己倒先倒下了。大家伙纷纷取笑他是三杯倒,‘韭菜花’。

    一场订亲酒,总算是热热闹闹,人人尽兴。

    三日后,彦骁宇特地带繁韵去影楼照相留念。过几天他就要去四川,只是没有告知她什么时候走。直到有天早上繁韵醒来,发现枕边放了一张他们的合影。而照片背后的留言,便是他的辞行词。

    ‘繁韵,我走了。

    我一定会在战场上为你拼出一个最好的家园!

    等我。‘

    就三句,一眨便可念完。可她却反复读了十来遍,边读边流泪。

    虽然哥哥告诉她,彦骁宇清早来她房中放下照片便走了,现在追恐怕火车已经开了。但繁韵不信,仍固执的赶到车站,跟着刚刚启动的火车一起走,一起跑。直到她被火车甩得很远,再也追不上,才泄气般瘫坐在地上。

    她望着他们的合影,望着那个笑容灿烂的人,仿佛就近在咫尺。

    繁韵相信,他一定会凯旋归来,遵守他的诺言。

    所以她愿意等,哪怕这一等,将近七年过去。

    可她仍然坚信,他一定会回来。

    一定会。

    25

    ——1945年春。

    临近黄昏,夕阳拉长它橘色的背影,在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镀上一层薄金。离马路不远,有个大胡同巷子。老人们爱端着饭碗,坐在自家门口同隔壁左右的邻居闲话家常。

    马路对面,几个孩童正疯疯打打的跑过来。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被稍大点的孩子围着,他高高举起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惹得其他孩子羡慕不已。

    “好小云,别小气!多给我一颗嘛!”大孩子嘟着嘴,埋怨那个叫小云的孩子。

    “不要!谁让你们吃得那么快!”小云脸蛋上写满了不愿意,坚决不妥协。

    大孩子急了,纷纷哄着他,说着好听的话。

    “好小云!那个怪人给你六粒糖,我们都才一粒呢。一口就没有了。好小云,分点嘛……”

    “可是我念得比你们好啊。”小云撅起嘴,还是不太乐意。但马上他就改变了主意,小心翼翼的松开掌,将糖果一粒粒分给其他三个孩子。

    “喏,一人一粒!我自己都还没吃过呢!”

    “嗯嗯……小云最好了!”孩子们得了糖果,快活的放入口中。小云也剥开糖纸,递进嘴里。

    四个小伙伴一起嚼着新奇的糖果,连笑容都是甜丝丝的。

    “小云——小云——快回来吃饭!”胡同口有人唤,他连忙转过身。

    “啊!妈妈喊我了!晚上再一起玩啊!”

    小云挥手别过伙伴,摇晃着小身子跑向站在胡同口的妈妈。

    繁韵见儿子玩得满身是泥,故意板起脸训他。

    “又去滚泥堆了?今晚舅舅给你买的茶叶蛋可没了。”

    “妈妈。那我自己洗衣服这个鸡蛋是不是可以给我吃了?今天有人夸我很聪明呢。”彦靖云拽着妈妈的衣角撒骄,一笑两个酒窝煞是可爱。

    “小滑头!先回去。舅舅等着呢。”繁韵笑盈盈的拍掉他身上的泥土,拖着儿子的小手一同回屋。

    今天家里就他们三人吃饭。笙下午去武昌送情报还没有回来。

    笙,是智子的新名字。无姓,是她刻意的。因为她病愈后留下了后遗症——失忆。无论繁熙他们如何告知她以往的事情,她始终记不起来,唯一能记得的,便是她被车撞入江中的片段。

    后来,了解到当前动荡的局势,亲眼目睹了那些受尽日军欺凌的百姓艰难度日的景象,对于日军的暴行更是深痛恶绝。在经历过几次疯狂的围剿行动后,她遂加入组织,成为地下工作者的一员。虽然有人对她的加入抱有怀疑,但最终还是接纳了她。

    而重生后的笙,不仅性格大变,就连往日娇好的面容也不复存在。左脸那几道细长的伤疤,便是当年车祸留下的标记。纵使过了这么些年,仍无法渐渐消失。

    她原先的国籍与遭遇,成了她的禁忌。谁也没有再提起过。渐渐地,大伙也忘记了,以为她就是大家庭的一份子。

    怕她回来肚饿,繁韵特地留了些饭菜。

    “妈妈,我要吃鸡蛋!”小云拍着桌子,一直惦记着繁韵提及的茶叶蛋。

    繁熙拉住小云的手,不让他去打扰妹妹。拿出茶叶蛋,帮忙去壳。小云则在旁边直勾勾看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鸡蛋了。

    “看你那馋样!马上就好了。”

    “舅舅……为什么就一个?”小云偏着头,十分不理解。

    “是给小云买的嘛,当然只有一个。”繁熙自然不能解释为贫穷,说了孩子也不会懂。

    他将鸡蛋剥好放在小云手上,自己继续挟野菜叶吃。

    小云握着鸡蛋,看看舅舅,又看看鸡蛋,从荷包里将剩下的两颗糖摆到桌上。

    咧嘴一笑,很是得意。

    “舅舅!这个糖给你和妈妈吃!很好吃的!”

    繁熙一见糖外面的包装就觉得不对劲。

    “小云,这糖哪里来的?说实话。”

    “我和蚊子他们在街上玩,碰到一个很怪的大叔。他教我们说话,说得好就有糖吃。我说得最好,所以有六颗。蚊子他们都才一颗。”

    “教你说的是什么?”

    “天皇陛下万歳(てんのう へいか まんざい) ”

    霎时,繁熙脸色大变,盯着小云的眼神都变得格外愤怒。而孩子却喜欢炫耀,以为会得到大人的表扬,怎知却是一顿暴喝。

    “谁准你说这话的!!不准吃饭!”繁熙将糖狠砸在地上,拎起无辜的小云打掉他手里的鸡蛋,还不许他拣。

    小云毕竟年纪小,哪里能理解这话的含义。被舅舅无端教训一顿,鸡蛋也没了,顿时吓得大哭起来。繁韵听到儿子的哭声,赶忙从厨房出来,不明白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会闹上了。

    “哥,怎么了?小云做错什么了?小云过来。”她将小云抱进怀里,不解的问繁熙。

    “怎么了?!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为了糖连日本话都学会了!”也难怪繁熙会发火,这句经常从汉j和日本鬼子口里迸出来的话,如今被自己侄子说出来,除了觉得羞耻,更是火大。

    “小云,到底怎么了?”瞧见地下的糖果,繁韵转头去问儿子。

    小云一边哭,一边说:“今天有个不认识的叔叔教我和蚊子他们说句子,我说得最好所以糖最多。可是舅舅不喜欢吃糖,还不给我吃鸡蛋。妈妈……小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我才吃了一颗……舅舅都给我丢了……”说完哭得更凶了。

    繁韵见儿子小脸都哭红了,心里愈发难受。尽管这事必然与日本人有关,可小云毕竟小,对于没有尝过的东西肯定新奇。哥哥这般急躁的训斥他,多少有些过头。

    “哥!小云是不懂事才做错事,难道你也跟着不懂事?他年纪还小,不能……”

    “他就是被你宠坏的!等到他学会满嘴的日本话你就高兴了!这全都怪你!”繁熙将火又发在妹妹身上,当初他就不同意留下这个孩子。既然生下也就罢了,偏偏他总能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他父亲的影子,今日又听到这孩子冒日文,积压已久的愤恨也随之爆发。

    索性饭也不吃,扭头就跑出门。

    繁熙一走,小云倒是不哭了。他抹着泪珠子,不停追问妈妈。

    “妈妈,为什么舅舅要生小云的气?舅舅是不是讨厌小云啊?”

    “不是。”繁韵心疼的擦掉他脸上挂着的泪水,“舅舅不是讨厌小云,只是他有些事情想不开。不过小云,以后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更不可以拿。如果有人再教你说句子,你都不可以学知道吗?”

    “为什么不可以学?那个大叔是坏人吗?”小云不依不饶的继续问,非得弄个清楚明白。

    可是繁韵又能如何向他解释,只能避重就轻,说些孩子易懂的。

    “因为啊,那些人是专门欺负我们国家的坏人,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们。舅舅不是讨厌小云,只是不喜欢听小云学那些坏人的话。”

    小云歪着脑袋,眨巴着眼,似乎开始明白了。

    “妈妈,这个大叔是不是跟抢走蚊子妈妈的坏蛋一样啊?”

    “嗯。他们是一起的。以后再看见他们,就得躲起来知道吗?”繁韵其实并不想对孩子多说这些事情,总觉得他还小。

    谁知小云听到真相后,居然跺起脚来,硬生生将糖果给踩烂了。

    他气嘟嘟的小嘴,代表他现在不高兴了。

    “哼!我再也不吃他们的东西了!他们是日本人!日本人都是坏蛋!蚊子爸爸和舅舅都这么说!以后,我和蚊子都不理他们了!”

    “小云……”

    “小云——”繁韵正欲说什么,蓦然听到还有人喊小云。一回头,原来是哥哥回来了。她以为哥哥又要责备小云,连忙将他拖到自己身后。不料,繁熙却是将一把白色的糖块放在小云掌中。

    没有了先前的怒气,而是很认真的告诫小云:“以后小云想吃什么,跟舅舅说。再困难舅舅都要给你买到!但是以后都不许拿别人的东西,更不准学那些话。知道吗?”

    小云点点头,很有志气的告诉舅舅:“嗯!小云以后再也不要日本人的东西!长大后,我要学爸爸那样去打仗,把欺负我们的日本鬼子都赶走!”

    “哈哈!这才是我们家的小男子汉嘛!”繁熙开怀的将小云抱起来,高兴的摸着他的脑瓜子,全然忽略了妹妹的反应。

    哪怕事隔多年,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提起,总是她难以承受的伤。望着他们欢快的笑脸,繁韵心情却没由来的难过,竟不知为何。

    晚上,小云缠着繁熙一起睡。她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到了深夜还未有倦意。

    天不热,她却总觉得闷热难耐,起来坐下反复好几次,就是静不下心来。

    听到屋外传来隐隐的雷声,繁韵忙从床上下来,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一些不大穿的衣服叠进衣箱里,却无意翻出了压在箱底的黄铯信封。倒出来,是条遗忘很久的玛瑙手链。

    以为会丢掉,居然被她忘了。

    沉淀数年的画面,一掠而过;耳边似乎还回旋着那人一厢情愿的誓言。对着光,玛瑙的色泽一如最初般眩彩夺目。

    当时间变了,人变了,周遭的一切都变了;而唯独这条手链依旧不变。

    幸哉?

    悲哉?

    繁韵已不需要答案。

    她走出院子,手里拿着那条手链,思忖良久。

    一抬手,毅然将玛瑙手链抛了出去……

    回到武汉不过两天,成堆的事情便等着宇田雅治处理。如今战局越来越不利,国内已是怨声载道,甚至有不少人诅咒天皇与战争。这全都怪东条英机那些目光短浅的狂热战争份子。

    原本他还觉得中国誓在必得,取得胜利后再与德国军队汇合,欧洲与亚洲便是囊中之物。可惜偏有人主张轰炸珍珠港,竟把按兵不动的美国佬拖了进来。这下不仅迫使其他国家纷纷对日宣战,就连反日态度开始并不明确的蒋介石也挺直了腰板。

    托那些家伙的福,耗在中国的主力部队同国共两党的持久战一打便是六年多,而且一天比一天难打!果真只需动下嘴巴皮子,就让日本的精英全陷入了这个大泥潭里!

    宇田雅治越想越气,连茶杯都不小心拍到地上。

    “少爷。今晚还需要人服侍吗?”山本进来就看见地上的碎瓷片,说话也格外小心。

    “不必。”

    “那您有事请务必吩咐。我先告退了。”山本躬腰出去,心知少爷心烦战事,不免也替他担忧起来。

    宇田雅治重新拿起地图,首次感到无措。心烦的点燃香烟,起身到阳台上换换气。

    都说香烟是男人的至宝,几口入肺,倒还真觉得舒畅不少。

    头一甩,强打起精神。

    他换好和服,决定去练剑房活动下筋骨。很久没有练过,当去发泄,排解下心情。

    只是六年后再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经意地,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忘记六年的人。

    这六年里,他不停应付各种战事,奋力与敌人厮杀;脑子里的记忆全部删除,留着一片空白上战场。

    那个时候,他忘记了一切。眼里所能看到的,心里所能关注的,只有近在咫尺的战斗。

    渐渐地,他爱上了这种豁出去,不留一丝余地的冲动。同时,也将她的影子逐步抹去。

    当一觉醒来,发现不再想起她;刹那间的解脱感,竟是那般痛快!直到如今,仍是记忆犹新。

    然而当他一入练剑房,那道消失的身影又跃上心头,慢慢放大。

    她还活着吗?生活得好吗?孩子还在吗?会如他一般记起自己吗?

    这些盘踞不去的疑惑重新解封,疯狂的纠缠着他,撕碎了六年的沉寂。

    他不想再回头,更加不想走老路!

    厌烦的皱紧眉,毫无节奏的挥舞着武士刀,在室内反复练习,不知疲惫。

    倏地跪坐下来,终是累得没了气力。

    汗珠沿着发梢滴落在衣间,地板上。仔细聆听,仿佛还能听见它迸开的声音。

    而这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遂将喘息撕成碎片,散漫屋内全是萦绕不散的悲叹。

    恍惚间,一柄竹剑横放在眼前,似乎有意向他宣战。

    他诧异的抬眸,竟看到了那张素净而熟悉的面容。

    “准备好了吗?开始吧!”冷淡的话语,倔犟的表情,她至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可一眨眼,她隐匿了踪影,不知去向。

    他惊异,片刻方才恍悟;原来她并不曾出现。或许在武汉这几年的屠杀中,她早已死在日本宪兵刀下了吧。

    宇田雅治猛地昂起头,露出一脸自嘲的笑意。

    骤然站起身,便是一记劈砍,木桩被削掉半边。不和谐的撞击音,与四周气氛格格不入。就连悄落在地板上的泪水,似乎也被它滚动的躯壳所碾细,竟再无迹可寻。26

    “这么早出门?”笙见繁韵拎个铝皮小食盆正准备出门,便叫住了她。

    “我要去大东门一趟。跟那里的同志接头,把密信带给他。”

    “等下。这个是你的吧?”笙将手链举到繁韵眼前。瞧见她一怔,料定是她遗落的。

    “我在院子里拣到的,可别再大意了。”

    兜兜转转,这条被繁韵存心丢弃的手链,重又回来。她心一横,又准备扔掉。却被笙制止。

    “为什么要丢啊?这么漂亮的手链。”

    “我不想要!”

    “你要真不想要就不该丢在院子里,应该去大街上丢得远远的,找都找不到。何苦来呢!”同为女人,笙又怎么察觉不出她的心思。改口催促道:“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惋惜的摇摇头,转身回屋。

    繁韵握着玛瑙链,手心疑是被它灼伤,竟开始生疼。

    莫非真是天意使然?

    或许缘分这种东西,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参悟的玄妙。就像她永远想不到自己会在下一分,下一个地点,遇见怎样的人……

    好在她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心烦而降低警惕性。

    宋新是和她接头的人,在大东门附近摆了个小面摊。因为彼此没有见过,所以此行繁韵格外小心。来到他的摊子,并没有急于对暗号,而是佯装过早的客人叫了二两热干面。

    面盛好后,她合上食盆盖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据她了解,宋新做热干面的生意已经许多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