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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案第14部分阅读

    在黑暗中,不见了老者的影子。

    “这……这人真古怪!”

    “嗯。”

    身边同伴漫应着,手中引火木亮起,点燃了桌上一根烧剩半截的蜡烛。温暖光线使得这冷清的屋子有了活气。

    “李兄,不觉得这地方透着邪气么?”校尉不死心地碰了碰李淳风,后者已经将湿透的外袍脱下来,挂在窗棂上,看情形大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

    “邪气?”

    “是啊,那老人的模样……还有,山坳之中怎会有这么大的庄子……”

    “你我只是留宿,管主人家做什么?”李淳风打了个哈欠,道:“尉迟不累,我可倦了。”

    正要除靴,神色忽然一动。雨声此刻已经小了许多,顺着风传来两声似有似无的呜咽。在这凄清的夜中听起来,分外令人毛骨悚然。尉迟方也同时察觉,道:“李兄,你听!”

    “听见了。”酒肆主人和衣卧下,含糊不清地说:“睡吧。”

    “可是明明有人在哭……”

    “那也不关你我之事。”

    “咳……”尉迟方刚想说话,眼角瞥见窗棂上有个黑影,似乎在向内窥探。顿时神经紧绷起来,大喝一声:“谁?”

    寂静无声,连忙推门出去,四下张望。雨已停了,黑沉沉的什么也没有,仿佛刚才只不过是自己幻觉。就在这时,校尉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个虎跳转身,才发现那人是李淳风。

    “你在干什么?”

    “李兄!刚刚这里似乎有人!”

    李淳风望了望门外,顺手拿起衣袍披在身上,又取过桌上蜡烛。“走吧。”

    “……去哪里?”

    叹了口气。“倘若不陪尉迟一探究竟,只怕你今夜都要疑神疑鬼,害我难以安枕。”

    四周安静之极,连犬吠虫鸣都没有,除了远处一线光亮,更看不到丝毫活人居住的迹象。逐渐接近光线来处,却是一座祠堂。门前也挂着两只白纸灯笼,大门虚掩,顶上有斑驳的“怀氏宗祠”四个字,光线便从门缝中射出来。试着推了一下,转轴处极不灵活,似乎常年不曾开启。当下用些力气,将门推开,跨了进去。突然“砰”地一声,门在身后蓦然关上,发出巨响。

    两人对望一眼,均觉得蹊跷。微弱烛光从内堂透出,显得格外凄清诡异。一步跨入,突然呆住了:偌大厅中只亮着一支白色蜡烛,烛泪纷披,即将燃到尽头。幽暗烛光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用铁链锁在一处。奇怪的是并未呼救,仿佛没有看见闯入者一样,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尉迟方来不及多想,顺手抽出刀来,将靠自己最近的一人身上锁链砍断。那是个大约三十来岁的男子,呆滞无神的眼光盯着校尉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没等尉迟方反应过来,对方已狠狠扑上来,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向他颈中咬去。

    这一下大吃一惊,猛地一推,将那人甩了出去,不小心却碰翻蜡烛,四周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只听见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肩头再次被人抓住。看不见情势,凭感觉左拳击出,那人含糊不清地痛呼一声,砰然倒地。

    即令胆量够大,在这陌生的黑暗之中仍是心中发毛。尉迟方后退两步,惶然叫道:“李兄!”却不闻回答。伸手向后抓去,碰到一只手,连忙握住,稍觉安心,道:“这……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仍然无人回应,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似乎有什么不对。握着的那只手僵硬冰冷,没有一点温度。大惊回头,蛇形闪电正于此时穿窗而过,蜿蜒于头顶,照出一张有着血红嘴唇的惨白脸孔,瞬间不见。

    他这一下魂飞魄散,猛一甩手,竟然没能挣脱,黑暗中的人反倒向着自己压了下来。和那只手一样,这身体也是僵硬冰冷的,感受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脑中掠过种种幻象,顿时手足发麻,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想要喊叫,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混乱之中,眼前顿时一亮,不知是谁在身后点起了灯笼。灯光将人影拉长扭曲,斜斜地投射在墙上。尉迟方大叫一声,推开身上的人,翻身跳起来,抽出腰间宝刀,想也不想朝身后挥去。耳边听到一人“啧”了一声,道:“小心,刀枪无眼,朋友一场,莫说我讹你的汤药费。”

    校尉硬生生顿住了刀,这声音分明是李淳风的。惊疑之下回头,连脖颈也扭得生疼,一人提着白灯笼站在自己身后,左眉挑起,面上笑意未敛,不是自己那位朋友是谁?再看身前,方才自己拉住的那人竟是一个真人般大小的木偶,脸上糊以白纸,黑墨涂就的眉眼,画着朱砂的嘴唇。身上涂漆的桐油尚未干透,难怪方才竟然甩之不脱。方才攻击自己的人倒在地上,已经被自己那拳打晕了过去。

    “你刚刚不在这里?”

    “啊,我见蜡烛快烧完了,就返回门口取了这个。”酒肆主人晃了晃手中灯笼,神态甚是轻松,“拿着。”

    尉迟方起先不明所以,后来见李淳风在男子之前蹲下身,这才明白过来,连忙举起蜡烛为他照明。酒肆主人熟练地翻起对方眼皮看了看,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站起身,走近地上用铁链锁着的其他众人,一一诊脉,又将手伸到一名女童眼前晃了晃。那女童呆呆地瞪着眼,脸上带着痴笑,毫无反应。

    “木人纸马,是附身驱鬼之术。如此看来,这宅中的确有古怪。”

    “当然古怪!”尉迟方没好气地接口。“说不定……”

    突然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李淳风瞥了他一眼:“说不定什么?”

    “呃……我是说……你是否曾听说有一类山精鬼魅,专门幻化宅院引诱行人?莫非……莫非这祠堂其实是座大墓……这里的人都是被鬼迷了?”

    “嗯,确有可能。”问的人吞吞吐吐,答的人煞有介事。“又或者这墓主人是个妙龄女鬼,见尉迟年少英豪,心中慕悦,特意点化了这座屋子相留。”

    “我可不是开玩笑!”发觉对方在取笑自己,尉迟方不禁有些着恼。“再说,要留也该留李兄才是。”

    “哈哈。”笑容未敛,李淳风突然耸了耸鼻子,“咦”了一声,道:“是什么味道?”

    尉迟方也深吸一口气,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正要开口,却见李淳风双眸闪闪发亮,盯着供桌上的一样东西。那是一座黑漆牌位,上面却没有写名字。刚要走过去,突然一阵风从门外卷了进来,将厅门砰地关上。尉迟方一惊,长刀应声而出。暴雨已停,寂静中只听到单调的“笃笃”声,转头望去,不由得悚然:地上那尊木偶不知何时立了起来,缓缓向前跳动。

    “尉迟,出刀!”

    校尉正在惊疑不定,听到这句话不再犹豫,双手举刀照着木偶当头劈下,偶人应手中分,两段分左右颓然倒地。其中一段向自己飞来,长刀一格,将它碰飞,不提防身前多了一个瘦小人影,明晃晃的匕首直逼自己咽喉。此时已知道是人非鬼,更不惧怕,闪身避过锋刃,顺势出腿扫向那人下盘。攻击者站立不稳,踉跄着俯跌下去。见此良机,想也不想伸手去抓,一把拉住了那人衣带,刚要使力,嚓地一声裂帛,手上一空,身不由主往后退了一步,却是那人伸出匕首割断了自己的衣带。

    这样一来,先机已失。那人毫不犹豫,推窗直跳了出去,尉迟方刚要追过去,突然眼前陡然火光闪耀,一群人举着火把松明,从祠堂门口冲了进来。

    “抓住他们!”

    “妖怪,妖怪!”

    “烧死他!”

    转瞬间两人已被一群猎户模样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目光所及,都是一脸愤怒的扭曲面孔,几乎要从眼中喷出火来。见情形不对,校尉正要抽刀,却被李淳风伸手按下,朗声道:“在下等是这山中迷路的客人,暂借此处避雨。不知何事开罪各位,还请明示。”

    也许是看到两人的模样不像想象中的妖怪,人群静了一静。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你们?”这声音乍听之下有些耳熟,仔细看那人形貌依稀可辨,正是白日里与两人争猎物的瘦小猎户。尉迟方心中一喜,连忙上前一步,却被为首的英悍青年警惕地拦住了,满脸都是敌意,脸孔也甚熟悉——是那瘦小猎户的兄长。

    “什么事?”

    人群让开,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身材魁梧,双目如炬,两鬓微微花白,看起来像是此地主人。

    “三爷,是这两个外路人,擅闯祠堂,还开了棺!”

    中年男子打断了猎户愤愤不平的述说,望向两人。“为何鬼鬼祟祟,到我们怀家庄窥探?”

    “还用问?一定不怀好意!说不定就是山中妖邪变化的……”

    “喂!说话要仔细!”尉迟方终于忍不住开口,愤然道:“我们是来投宿的,说什么妖邪?”一面四下打量,想要找出收留自己的那哑老人,却没有见到。

    “胡说八道,既然来投宿,怎会跑到这里?”另一名年轻村民神色轻蔑。“李先生未卜先知,早就猜到会有人来捣乱,果然没错!随你再厉害的妖魔鬼怪,见了他也得老老实实。”

    “李先生?什么李先生?”

    “还能有谁,当然是随意楼那位神通广大的仙人哪!”

    乍听这个名字从村民口中说出,两人不禁都怔了怔。祭天台之事后,有关随意楼中李先生的各式传言便在长安城中流传开来了。传说中,此人法力超群,能知过去未来,甚至将他当成半仙之体。这是意料中的事:与今日不同,古人对鬼神玄妙之事往往深信不疑,即令正史,也常有某某白日飞升、某某异人预言之类记载。另一方面,战乱灾祸的频繁发生令人心脆弱,潜意识中,或许都希望世间有能够强于自己的存在。即令本尊尚在,对此事恐怕也无可奈何。但此刻自己明明在此,猎户口中所说又是何人?

    念头刚转,人群之外突然一阵马蚤动。村民争先恐后涌了过去,七嘴八舌将中间一人围住。年轻村民满脸都是得意之色,道:“好啦,李先生来了!这回你们可跑不掉了!”

    循声望去,只见两名侍从模样的俊秀少年簇拥着一人越众而出,青衫束发,身形秀颀,单看装束尉迟方几乎以为就是自己身边的友人。再定睛看去,眉目雅致清绝,顾盼有神,唇上却有一抹短髭。四目交投,尉迟方瞪大了眼,手指那人道:“你……你……”

    “李兄。”不着痕迹地截断了校尉的话,李淳风向来人拱手,神情自若。“可还记得在下么?在下姓云名拂。”

    听他如此说,人群顿时静下来,似是没想到心目中的“救星”与这两名“疑犯”相识,先前夸夸其谈的村民也呆住了。那人脸上现出红晕,一瞬间神色交织着欢喜、羞涩与一丝微恼,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潇洒回礼:“云兄,尉迟兄,长安一别,久不见了。”

    直到来人开口,尉迟方才确定自己并没看错,也不是身在梦中:眼前这被猎户当作李淳风的人,竟是金枝玉叶的拂云郡主。

    第三章 山鬼

    “这到底是——”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看到李淳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校尉只得将一肚子疑问暂且咽下去。走到厢房窗边,向窗外望了望,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关上窗户。

    “好了,请说。”

    这句话却是对桌边坐着的拂云郡主说的。冒名的女子微微低头,旋即抬起脸来嫣然一笑。

    “抱歉,借用了李兄名头。”

    “无妨,横竖也将郡主的名字拿来用了,总算扯平。”

    拂云这才想起他方才自称姓云的事,不禁莞尔。

    “怪不得人说李兄从不做亏本买卖,果然。”

    “不过是生意人的本分,不欠不赊,现帐现还,免得麻烦。还是说郡主吧,为何会到这里?”

    唐风通脱,贵族女子也常以骑马射猎为乐,但这一类行猎却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譬如皇帝巡上林,往往携宠妃同行,究其实,仍不过以与寻常迥异的姿态牵惹男子耳目,却非拂云所喜。她父母均是大唐开国英杰,自己也不是闺阁弱女,便常自行出城游玩,男装打扮,只带三两个随从。这一次是凑巧,追寻猎物到了山中,不慎迷失路途。眼看天色已晚,只得暂且借这里住宿。

    “如此说来,倒和我们是一样情形。”尉迟方上下打量着拂云,忍不住道:“不过郡主,你这打扮还真像李兄。”

    一言既出,校尉忽然看见一点鲜红颜色从眼前女子白玉般的腮颊边窜升上来,如同饱蘸朱砂的笔在水中化开,迅速染上整个面庞,又像是风中白梅刹那间变成了雨后初桃,绮丽不可方物。目瞪口呆之余,连眼睛也舍不得眨,全忘了自己到底想问些什么。一旁的李淳风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烛火,恰恰错过了这一幕。

    “是猎户盘诘姓名,我一时想到……想到李兄的名字,随口说了出来,谁知他们却像见了救星,一定要我相助。骑虎难下,只好将错就错。听他们说,是遇到了鬼降。”

    尉迟方愕然抬头:“鬼降?”

    时人相信山石草木皆有神灵,不可冲撞,冲煞则会招灾,即所谓鬼降。这其中又以山鬼的传说最为普遍。相传遭逢此事者门户上出现黑色手印,水洗不褪,称为山鬼印;其后十日内,村中之人便会陆续疯癫暴毙,甚者有一村尽数死于此。用今日的眼光来看,大约会觉得匪夷所思,但在古代,恶鬼冲煞之事却常常发生,真假缘由,如今已不可考。

    “果然如此。”

    这句话却是一直沉默的李淳风所说。尉迟方心中一喜,道:“莫非李兄已有所知?”

    “还记得门上的手印么?”

    经李淳风一提醒,校尉方才想起来时在大门上看到的巨大手印。恍然道:“那就是山鬼印?世上真有这样奇怪的事!”

    出乎意料,李淳风却摇了摇头。“传闻不可尽信,至少这件事上疑窦甚多。此外……”望着烛火出神片刻,两人都在等他下文,李淳风却突然站起身,走到门边猛地一拉,顿时,躲在门口偷听的人猝不及防,跌跌撞撞摔了进来。仔细看时,却是白日遇见的那瘦小猎户。

    “这位小兄弟,这么晚了还没安歇么?”仿佛没看见他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青衫男子闲闲说道。恨恨望了他一眼,少年板起脸道:“我是来传话的,三爷请李先生过去一趟。”

    拂云所住的就是三爷家中厢房,须臾间,三人已来到厅中。

    “三爷。”拂云潇洒一揖,确有几分男儿气概。中年汉子本来就站着,此刻连忙还礼:“不敢当,在下怀沐,行三,先生称我怀三即可。”

    “不必客气,有事请讲。”

    尚未张口,突然有个妇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扑倒在拂云脚下。尚未开口已是泪流满面。

    “先生,请你救救我孙儿!”

    神色略有些尴尬,怀沐将妇人拉起。“不要这样。”

    “报应,报应终于到了!”失去理智的妇人转过头来,对着怀沐大声叫道:“若不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听到这句话,李淳风眼神突然一动。怀沐神情呆滞,并没有阻止妻子的行为,而是怔怔发呆,直到使女拉走了那妇人,才回过神来。

    “拙荆疼爱孙子,心智失常,让几位见笑了。”

    “无妨,”抢在拂云之前,李淳风道:“不过,所说的报应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贵庄已预知会有这样的灾祸?”

    “这……”稍一迟疑,怀沐下定决心似地说:“这件事,其实是我怀家家门不幸,也是这山庄的劫数。

    “山庄东北有一座黑云岭,是个极其古怪的所在。山上终年围绕着黑云,岩石都是黑色,寸草不生,入口处常能见到动物尸首。故老相传,那座山中有山鬼洞府,一旦有人靠近,便会被它们摄去魂魄。曾有胆大猎户进山,结果却一去不回,因此这些年来,村中猎户将它看作是神山,时常祭祀,从不靠近那里。

    “直到四十年前,庄中出现了一件异事。那一夜地动山摇,雷雨交加,天明时分,庄户在祠堂前发现一个女婴。当时的怀姓族长,也就是先父收养了她,取名蝉娘。没想到,她……她却是个妖孽!”

    他的语气突然转为急促,拂云不禁睁大了眼。“妖孽?”

    “不错!这女子长大之后,便经常独自入山,到无人敢去的黑云岭一带。有人说她本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