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前,这个梦游症患者还在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困,不信,你考我九九乘法表… …” 送走王小贱没多久,外边天色也大亮了,我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经过陈老师时,他已经醒了,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我坐在座位上,努力想在四周找一个关注点,来振奋精神。这时的走廊里,是一种不寻常的静谧,有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撒进来,薄薄一缕铺在地上,反而让人觉得冷。每个房间里,都回响着微弱的心脏监视仪的声音,此起彼伏,听久了就像针在刺你皮肤,是一种无从言表的存在感。我认真地看着玻璃窗里的张阿姨,突然特别希望她醒过来,在这样的一个清晨,抓着她的手,跟她说我做错了些什么。
所谓的自我,所谓的感情洁癖,所谓的据理力争,所谓的不能侵犯的小世界。是的,我保护好了以上这一切,但为什么分手以后我依然感觉那么失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认真听他说无趣的笑话,眉眼带笑地说真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个细节都据理力争,以抓到他的把柄为最大乐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分手吧分手吧,苟且偷生不如趁早放弃。
每当出现问题时,我最常做出的姿态不是倾听,而是抱怨。一段恋情下来,我总结的关键词不是合作而是攻击。
我们之间没有默契。他到最后也没学会主动发问,我到最后也没学会低调质疑,在故事的最开始,我们以为对方是自己人生里最不能错失的那个唯一,但到最后才颓丧地发现,你不是非我不娶,我不是非你不嫁,这只是个太伤人的误会而已。
我想把这些话告诉张阿姨,我想告诉她,下一次恋爱,即使我拿不出她那腔调十足的正室范儿,也要在每一次做泼妇状前,先俯身听一听对方是否有能感动我的发言。
张阿姨睡得很安详,走廊一头,陈老师慢慢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整张脸皱成一团,眼睛罩上了一层雾,看起来比昨天苍老了许多,他悉悉窣窣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好的病历纸,递给了我。
“黄小姐,那天你要我写封信,我就一直在琢磨怎么写,正琢磨着,玉兰就开始昏迷了。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以后,我等在外边,就写下了这封信,你看看,写成这样,怕是用不了吧?”
我打开纸,几行劲道的钢笔字涂涂改改,字不多,但等到读完时,我的眼泪气势浩大地涌了上来,我拼命忍住,生怕它们掉在纸上,把那些字晕开了。
玉兰:
五十周年,我们和睦相处,情意深厚。平日里,工作、学习,按部就班,休假天带孩子去公园,愉快游玩。生活堪称幸福美满。
三十八个月,重病缠身,令人哀怜,前一段,输液、透析,尚能维持,到后来,四肢不动,饭菜、奶、水难咽。
生命之路,也许即将走完。
你若走了,也许是早日解脱,少受病痛之苦。到天堂好好休息,享受快活无限。我留下,可能会病痛、悲伤,慢慢恢复正常。在人间,继续关照后辈事业进展。
书坤进言我隔着眼泪看着陈老师,陈老师的目光像个孩子,无助,带着哀求,但其中又有老年人看透一切的绝望,他看着不肯醒过来的玉兰,那一幕突然让我发现,原来爱情里也有战友般的情意。
我有些哽咽地说:“陈老师,您放心吧,这封信用不上的,您要写得肉麻一点才行。”
陈老师的儿女们赶来,已经是这一天的下午了,各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人要去楼梯间抽根烟或者打个电话。张阿姨还是没有醒,我告别了陈老师,走出医院,外边天色一片阴霾,大片大片的乌云都镶着夕阳的金边,看起来又璀璨又不祥。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靠着窗户,看着雨水一点一点斜着打在了玻璃上,雨势来头不小,整个车厢里都能听见密集的噼啪的声音。
车厢里空荡荡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跟天气一样,很潮湿,五官带着一股随时会化开的呆滞,冷气一股股地吹着我脖子,我学王小贱的样子,在座位上把自己缩成一个煤球,雨水打在车窗上的声音很催眠,过了没多久,我睡着了。
醒来时,车厢里已经满满当当的了,车一动不动,天色半明半暗,车窗外是一片滂沱大雨,还有密密麻麻的车阵。
堵车了,每次遇到阵势大一点儿的雨雪天气,北京就马上呈现出瘫痪状态,说是乱世都不夸张,站在路边想打车的人,最后都想去自杀了;私家车里的人,会一路堵到人生观产生偏差恨不得马上出家;公共汽车上的陌生人,就那么站在一个闷不透风的铁皮罐子里,汗流浃背,痴痴等着不光明的前景,一直等到和身边本来陌生的人结婚了。
这就是北京大雨天里让人绝望的状态,本来每天坐地铁回家的我,就刚好赶上了。
车里的女孩们纷纷掏出手机,给男朋友或者老公打电话,通知堵车了,要晚一点回去。语气都是抱怨中透着一丝娇嗲。不打电话的,是比较高姿态的,有人会主动把电话打来,问他她有没有被雨淋湿,现在是不是安然无恙。我也应景地把手机拿出来,但是端详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打给谁,告诉对方,下雨了,我得晚点回家。
但愣神的工夫里,我还没来得及伤感,手机居然响了。我看看号码,是陈老师。
我心里一惊,本来嘈杂的四周有那么一个片刻噤声了,我害怕听见坏消息,但又奢望那是个好消息,盯着电话看了半天,我大拇指有点儿发抖地按下了接听键。
“黄小姐,”陈老师在那边喊,“玉兰醒了!你张阿姨醒啦!”
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打了个响指,我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立刻齐齐绽开了。我想要做个动作来表达我想要感谢天感谢地的心情,但因为过分的激动和紧张,身体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僵硬,我,只能脸上挂着傻笑,一动不动地坐着。
陈老师的电话刚刚挂断没多久,王小贱的电话来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黄小仙儿,你被雨淋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车里,堵得那叫一个严实。”
“堵在哪儿了啊?”
“离咱们家还有五站吧。”
“那么近,你跑着就回来了啊。”
“你鼻子底下长的是嘴啊?你来陪我跑回去。”
“……五站,是建材城那边儿吗?你坐的哪路公共汽车啊?”
“695,就堵在建材城门口了。我都快烦死了,你就别给我添火了,没事儿我挂了啊?”
“挂了吧。”王小贱一反常态,很干脆地说。
挂了电话,我看向窗外,雨已经小了很多,但庞大的车群还是纹丝不动。一串串尾灯在雨幕里亮着,没有棱角地洇成了一片。百无聊赖中,我观察起了窗外我身边停着的一辆红色小本田。
里面坐着一男一女,年纪都和我差不多大,开车的男孩一眼望过去,和他长得那么像,一样的小眼睛,侧脸看起来很严肃,嘴角在不高兴的时候,会微微向下延伸出一条线。
车里的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开心,他身边的女孩一脸的不耐烦,像是一只濒临抓狂的猫,随时要跳起来弃车而逃,就好像曾经的我一样。
没后路,后路是一串红灯;没前途,前途是茫茫大雨。这样的外部条件能换回来什么样的好心态?只剩下身边的这个人能作伴,如果有心要一起打发时间,等待未知的光明前景,那这个闭塞的小空间就是大雨中最温馨的干燥小沙漠。可如果没有默契,总是在质疑对方肯定自我,那这个车厢就是一个微型的斗兽场,谁都别想携手等到雨过天晴彩虹出现在天际,一定有一个人,会打开车门,大踏步地提前离去。
你以为我是在分析路况,不,我是在说一段回忆,一段被人抛弃在感情困局里的失败回忆。
但下一次,我不会让这个人先走,即使再次失败,他还是提前离开了,我也要让他走得不那么理直气壮,我要让他双膝发软痛哭流涕地离去。
还在发呆的时候,车厢里的人马蚤动起来,我以为堵车要结束了,但没发现车阵有要移动的迹象。我往前望去,一片雨幕里,有个二百五骑着一辆老式二八车,逆着车流,顶着大雨,向我们这边骑了过来,整个纹丝不动的天地里,只有他和那辆自行车是移动的。
自行车和二百五离我们的车越来越近,车里的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有点儿不安,慢慢地,车靠近了我们车厢,我看清楚了这个二百五的脸。
是王小贱。淋得像个落水狗,眯着双眼睛四处搜索。
我第一反应是赶紧蹲进座位下面,这么大手笔的丢人方式,我这辈子都不想体验,但我旁边坐了一个保守估计二百斤左右的大妈,在她的挤压下,我连动一下都难,唯一的保命办法就是把脸埋进她的肚腩里。
靠近窗口的人们纷纷拿出手机,拍摄这个奇怪的景象。王小贱四处搜寻下,终于发现了窗口里脸涨成猪血色的我。他兴奋地下车,敲敲玻璃。
全车人的目光“刷”的一声聚集在我身上,前所未有的温暖感觉裹住了我全身,那一刻,我差点儿尿失禁。
王小贱做了一个让我把窗户打开的手势,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有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他让你开窗户……”
我把车窗打开,王小贱凑上来,喜眉笑眼地说:“下车呀。”
“为什么要下车?”
“回家啊。”
“雨这么大……”
王小贱指了指车后座:“给你带伞了。”
我头很涨,脑子有点儿乱,我到处找隐藏摄像头,怀疑这是不是王小贱携手电视台在恶搞我。周围的人们被实实在在地娱乐了一番,各个乐不可支,我想拔腿就跑,但还是那个问题,我被身边的大妈挤着。
但大妈巨大的身体缓缓移动了,她一边往出挪,一边说:“多好的小伙子。”
我一脸讪笑地点头:“是是是。”
“就得嫁这样的。”大妈身后,一个中年妇女总结道。
“司机师傅,快帮这小姑娘开下车门呗,”还有人帮我提要求,“男朋友冒大雨来接啦。” 司机师傅把门打开了,我拔腿就跑,但还是听到了身后的笑声,和一句浑厚的话外音:“演偶像剧呢吧!”
我坐在王小贱身后,打着伞,惊魂未定,王小贱熟练地带着我,在各种车的缝隙间穿梭,溅起了一阵阵水花,不管走到哪儿,都有好奇的目光尾随我们。
“你演偶像剧哪!”我替群众问了王小贱这个问题。
“不识好歹啊你,不是怕你堵得心烦吗?电视里说了,得堵两三个小时呢。”
“就是一堵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这样也太夸张了。”
“你看你,本来就人老珠黄青春将逝了,对你来说,这堵的是车吗?是你的生命。”
“不对,你绝对有问题,要不然你干不出来这种事,说,是不是有事求我。”
“求你?除了求你别烦我,还有什么事儿需要求你。”
“你是不是把我房间的什么东西给打碎了?”
“我轻易不进你房间,怨气太重。”
“你是不是没带钥匙?”
“……”
“是没带家门钥匙吧?”
“……是。”
“我就知道,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来找我了。车是哪儿借的?”
“门口看门的侯大爷。”
“哼,差点儿就欠你一人情。”
王小贱转过身看我一眼:“黄小仙儿,我本来是可以和侯大爷一起下围棋的,但现在千里迢迢地来接你,你都不感动吗?你那些负责感动的细胞是不是被你排泄出去了?”
我当然很感动,坐在王小贱身后,我心里带着无与伦比的妥帖,四周的茫茫夜色,水雾中的红色尾灯,和那些一动不动喷吐着尾气的车,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让人感动,我知道,我狭路逢生了。王小贱一定也知道,我此刻到底有多么感动,他一定知道。
雨渐渐停了,车流开始缓缓移动。
读者感言
豆瓣花粉小组的绝对现场
kite
推荐给同事看,说这有一个更刻薄的孩子。有时候觉得每次来翻页,翻页,翻不到更新的时候有点怨气冲天,但好歹是个事情,一想到大结局之后就没着没落的,心里有点暗暗的不爽。之后我上班无趣了打开豆瓣将无处可去——想到这个就觉得三个月的好日子总算到头了。
觉得还是用灵气来写,当写则写,当止则止。限定出产的文字好像硬憋出来的便便一样,干硬生涩。还是定期来看看,希望有新东西,当然最好的状态是我渐渐遗忘大丽花这个名号后,有一日在某处书店翻到这本书,捧起,侧头对某个同行的茫然的人吹嘘道:她还在豆瓣贴帖子的时候我就关注到她啦。
老牌铁杆,牛叉无比。
棒棒糖 搬运工
花同学,怎么说呢?因为你之前的小说,剑走偏锋,刻薄生动,爱到一个不行,追看到这里入伙。然后潜水,等,看,等,看。然后新的帖子出炉,正好赶上我人格分裂最欢的时刻。共鸣无数,那种心思就如同替代了自己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我放手让他去找另外一个人,然后自己分裂。花同学,真的很感谢你。煽情点说,让我知道自己的衰其实也可以这么看,可以这么对自己讲。感情嘛,多大点事。
胭脂粉
我泪流满面地看完了大结局。说真的,失恋这大半年来,我内心的悲凉、懦弱、恐慌和不甘心压得我快要死了。是《失恋33 天》让我觉得原来失恋可以轻松地调自己的侃。昨晚,我跟前男友讲话了,虽然心里还是那么颤抖得发酸,但是,再次讲话,我好平静,好平静……脑子里响起的旋律是刘若英的《成全》。有些人注定要失去,我认了。
谢谢你花姐,是《失恋33 天》让我突然间生出了再次去尝试和信任的念头。
大家都加油!
豆边的小窗窗
我那些负责感动的细胞全都新活再生了。
riceay
在脱水版那里看到结局,很意外,并没有一种我心里默默认定的形式上的结局方式,即使在结局篇删去最后一句车流的描述,也能让我有结局的感觉。
但花花的确没有按我想象的那样出牌,也许生活也是一样。theend is jt aher
ono
花花出书了我是必买的。
作为一枚跟花花一样有着类似经历的女性,我真诚感谢花花那么细致入微地把我们的心路历程表达出来。
弥生
昨天晚上等大结局的时候我偶然进了一个blog,在放一首老歌,范范的《那些花儿》。于是就这么一直开着,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和大家一起等。
那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是怎样的呢?不安的,像五年前高考结束就要公布成绩前等待着的焦灼着的那些日日夜夜;忐忑的,仿佛栀子花百褶裙的初恋晚上,等待对方表白,那种有点期待有点欣喜又有点紧张的少女情怀;伤感的,就像大学毕业的时候,拍了毕业照拿了证书,一个人走在偌大的空旷的夏日校园,校园广播传来一首老歌,一切那么美好,一切却又都要结束。
从一开头的故事里,看到了几年前的这个时候刚刚失恋的痛不欲生的自己,整日灰头土脸以泪洗面。黄小仙儿要幸运得多,她花了33 天迎来美好结局,在她的每一个低谷都有王小贱看似顺其自然的陪伴。而那段离我已经无比遥远的恋情,我却花了一年来摆脱阴影。
花花的那些描写,字字句句敲进心里。那种强烈的共鸣感,我想爱过的痛过的人一定都知道。
然而人活到几岁算短,失恋只有更短。
要拥有必先懂得失去。
我是半路进来看的,那时已经是八月初了。我一口气看到半夜把已有的都看完。然后和大家一样每天死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