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爷能有耐心跟韩楫这么循循善you，也不至于话不投机到对方出言挤兑。
然而沈默听了这番话，心里头却有些不是滋味。一方面，他认可对方得话句句都是忠言：但另一方面，对方有意无意摆老资格的语气，明自己在他们这些老臣眼里，还是太nèn了。可想而知，就算法令通过后，人家该掣肘还是要掣肘。
好在自己早有对策……
第八八三章 神鞭（中）
沉吟有时，沈默调剂好自己的情绪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您说首辅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我十分的同意。然而我听说，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气顺才能阴阳有序。”
，“不错，一国之政顺与不顺，是和谐阴阳的关键。民间有谚云，家和万事兴。于一国也是同样事理。”葛守礼终于忍不住直白道：，“元辅准备实行大政，朝野也期待您实行大政。老朽以为沈公在朝，当行帝王之道，刷新吏治、与民休息，和谐一下高阁老在位时的暴烈激进。现在要全面推行一条鞭法，虽然解缆点是富国强兵，但此法短处太多，恐怕会事与愿违。”说着一脸恳切的拱手道：，“元辅，请恕老朽倚老卖老。这种关系到国之根本的税政，实在是一动不如一静，动则百弊皆出啊！”
，“葛老的忧虑老成某国，但从嘉靖十年起，到现在已经足足五十年，推行的效果很好。”沈默淡淡道：，“并且该出的问题，都已经暴出来，这次推行的新法，不会让人失望的。”
，“那老夫倒要请教元辅。”葛守礼冷笑道：，“这个法新在哪些处所？”
，“还是慧老提问””沈默淡淡道：，“我来解答吧。”竟想让堂堂首辅像下级一样作述说，简直是老糊涂了。
，“也好。”葛守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意的笑笑道：，“老朽正有一肚子嘀咕要请教元辅呢。”老头年纪大了，稍稍喝口茶，整理下思绪，才问道：，“首先，条编法讲的是一刀切。全国一千一百多个县，有山地、有水乡、有旱田……还有林地、果园、棉田，有江河湖海里打渔的，林林总总这么多如何一刀切？”
，“您老说的这些正是条编法不能不可的理由。”沈默温和笑道：，“原先我在处所上当知府时，每到收税季节就头疼。好家伙，就看老苍生肩扛手推送来完税的工具。除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什么纸翰墨砚、竹木藤漆、绫罗丝缎、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咸鱼腌肉，收上来把仓库堆得满满铛铛，就是不见银钱。更愁杀人的是，我还得把这些工具，再解送给三十多个军政机构这个运送过程不但要征调大量劳役，三成损耗是最起码付出这么大价格，可作用如何呢？一旦国家有事，朝廷用银，除粮食之外，这满仓的工具都一无用处！国家需要的是什么，是钱，是粮！而有钱就能买到粮，所以不收工具只收银钱这是利国利民利官的善政！”
，“我没说改收银钱欠好””葛守礼摇头道：，“可一条鞭法是非论仓口，不开石数，只看每亩该银几多！但地有贫富之分，上下等产量相差何止十倍？就算同一块地，不合的年景差别也是巨大，一刀切能切得动么！”
，“这个问题很关键”沈默颔首道：，“标准的决定权自然掌握在户部手中。但这个折算标准不是恒定的，也不是统一的。当初太祖皇帝设立对应各省的十三清吏司，本意就是为了分担各省财务。然而在财务放置上呈现了偏差，各省所收的赋税，不经户部直接解送往接收单位结果户部财权大空，只能现今国家的大会计。十三清吏司自然也就有名无实了。”
葛守礼点颔首，他是多年老吏，自然对这些来龙去脉十分了解，便听沈默继续道：，“现在，走到了恢复祖制让十三清吏司阐扬作用的时候了。内阁预备让一个清吏司负责一个省的折纳系数，不但每个省不合，甚至要细化到州县。法令公布后将由户部侍郎别离带队，下到各省去每府每县的敲安。之后每年完税前二月，由清吏司再次下到各省调研，根据实际情况，确定是对比去岁执行，还是有所增减。”
，“这个”葛守礼听得有点晕，苦笑连连道：，“首辅大人，恕我直言，虽然户部是个大部，但要完成您的设想，怕是得再扩大数倍才行。并且还有个监管问题，您怎么包管他们不会被下面人糊弄，甚至被他们收买了？”
，“人数不是问题！”沈默一摆手，有些自得的笑道：，“从隆庆元年开始的国子监改革，到现在已经六率多时间了……”
，“原来元辅打得是这般主意。”葛守礼恍然道。所谓国子监改革，引子就是隆庆元年，南京秋闱监生之乱。那时沈阁老代表朝廷向监生许诺，给他们更好的教育和前途。回到北京后，他提出改革国子监。
首先。在校的监生全部肄业后，将不再接受hua钱捐监。只接收举、贡、荫三种监生，并将恢复祖制，以坐监积分与实习历练磨练他们。学制定为四年，前三年以坐监积分，学习文化知识为主，待新科进士产生后，也会进国子监学习不过人家就没必要积分了。然后无论是新科进士，还是修满积分的监生，城市被派到各衙门实习历练，一年后依照各衙门、吏部、国子监给的综合考评排命名次，进行分派。
固然为了避免有关系户走终南捷径，引起科场身世官员的不满，沈默定下了严进严出的规矩。首先，各省督学要对所举荐的监生负责，监生在校期间的成绩、表示，将是考核其政绩的重要依据、二是“坐监三年”的前提，是监生能够修满积分。如果修不满，还得继续念下去，最多六年修不完的，只能打回省里自己措置了。并且，最后一年实习的衙门，肯不肯给好评，还得看他们的表示。
就这样，还引得朝野满是怨言，那些已经从科场出来的，和挤不进国子监的举子们，曾经许多人愤怒的上书，说这是乱法亡国！好在一来沈阁老是六首状元，牌子又硬，加之又是朱元璋定下的规矩，这才没有让他们闹起来。
后来，隆庆四年第一批监生结业又有人闹腾但在之前一年的实习历事中，各部大佬们已经见识到了这些监生的过人能力，爱他们还来不及呢。于嘉高阁老一声断喝，这个世界恬静了一一一一一一现在降妖镇魔的门神已经回老家了，否决的声音又起来了一一口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一口一“一一口一“一口一口一一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口一一口，“人手的问题解决了。”言归正传，葛守礼道：，“监管怎么办？”
，“这就得您老来办了。”沈默朗声笑道：，“都察院也有十三道御史啊！”
，“您是说？”葛守礼眼前一亮道。
，“不错，一道盯一省，出了问题立即参奏。”沈默笑望着葛老头道：，“既然您老这么不安心，我就把监管大权交给您，你看那里有问题立即提出来，该整改整改，该措置措置，甚至某些处所暂时停止，你都有权决定，怎么样？！”
，“啊”葛守礼被沈默的气度折服了，有些美好的情绪在xiong中滋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噎废食要不得啊，葛老。”沈默轻舒口气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道：，“苍生为税赋苦矣。刚刚说的纳税还是轻的，对老苍生来说，最大的麻烦是徭役。因为田赋和人头税几多还能见到工具，当官的赖不失落。徭役可就欠好说了，修河堤、给驿站当差、整修道路，这都是徭役，累死累活完成了任务还得给当官的行贿。你要是不给钱，他就大笔一挥没干，下次接着干！你有意见？这事儿我说了算，说你没干就没干，你能咋地？苍生苦于税赋久矣再不改萃，真要国将不国了。所以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把这件事办成办好！”顿一下，坚定的挥挥手道：，“为了避免法久则弊，我们要从一开始，就把规矩立好了立完善了！”
，“要是能严格按元辅说的办，这事儿倒真有可为之处。”不知不觉，葛守礼的立场在渐渐松动：，“但都察院能监管官员却管不了那些jian商，老苍生要完税，得先把工具卖给他们才能换回银钱。平白让那些jian商加进来，使苍生多了一重囊削，这也是老朽否决的一个重要原因。”
，“谷贱伤农，这是无法根治的死结。”沈默叹口气道：，“但苍生为完税而出售货物，是带有强制性色彩的，其实不是买卖〖自〗由的市场行为。所以我们必须要呵护农民，冲击投机倒把。”
，“那么如何责做呢？”茁守礼追问道。
，“三个体例。一方面，官府要通过常平仓，在粮价低的时候高价买入，调剂粮价。”沈默眉宇间的杀气一闪而过道：，“另一方面，要严厉冲击jian商犯警，对在完税期间哄抬物价的，以破坏国家税赋重处，轻则罚款杖刑，重则杀头抄家！”
，“也只能如此了。”葛守礼叹口气道：，“希望严刑峻法能让jian商收敛。1”
，“葛老，您是山西人，自然对晋商十分了解。”沈默也叹口气道：，“应该知道，我大明绝大大都商人，都是诚笃守信，视口碑为生命的。只要我们把工作做透做细，相信各个弃会会出面阻止有人搞乱市场，把那些害群之马赶出去的！”
，“希望如此吧。”葛守礼点颔首，这一条算是通过了，又道：，“我现在相信，这个体例，是很好很好的。可是能好多久，我还不乐观。
因为它受处所官员的素质影响太大。不是我抹元辅面子，秉承圣人教化，珍惜羽毛的官员很多，可千里当官只为财的人还是太多太多了，这些人能在高压之下忍一时，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伸手。”端起茶盏，却发现早就喝干了，他有些尴尬的搁下道：，“一条鞭法施行后，旧的摊派并没有消除怎么办？或者消除又再生出来怎么办，苍生岂不是比原先负担耕种？还有官吏的贪污问题，固然征银有定命，可老苍生交上来，都是细碎银子，处所上要熔炼成银锁，这里面会有损耗。可是几多没有定命，多出来的都进了他们的腰包。”
，“葛老确实把条编法看的很透啊。”沈默一边给他斟茶，一边赞赏的领首道：，“这确实是两个难题，第一个还好说，都察院严加监管，一旦有税外摊派，或者免费劳役的情况，立即上奏弹劾，查实后罢免严办！”顿一下，他有些无奈道：，“至于火耗的问题，民有福祉，官也有福祉”觉着这样的话，出自一个首辅之口，实在是不恰当，他便换一种说法道：，“说难听点，就是只有干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们把这个口子堵死了，他们又会去别处找漏子捞钱。不如就睁一眼闭一眼，把他们喂饱了，只要好好给我干活，可以不追究。”说着冷哼一声道：，“要是拿了钱还不干人事儿，那这些钱就是他们的催命符！”讲起经权之道，沈默绝对是超一流的。
，“亏老朽还自吹什么阴阳之道。”葛守礼老脸羞红道：，“在元辅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说着有些萧索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我们这些老人家，不服老不可啊。”
，“此言差矣，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见葛守礼终于被说服了，沈默心中欣喜，随手一顶高帽送出道：，“我这个首辅当的是真真假假，最盼着有您这样的老人家随时提点着，才能不至于行差踏错，
成了国家的罪人。”
，“大人哪里的话”葛老爷子果然开心道：，“来之前我去看了杨维约。他对我说，大人乃不世奇才，说我一定会被你说服。我那时还不信，说我都倔了一辈子了，哪里让谁说服过？”
，“是您老对后辈太好了。”沈默笑笑，面上现出忧色道：，“公务忙碌，也没时间去看看蒲州公，他现在怎样了？”
第八八三章 神鞭（下）
第八八三章神鞭
“不太好。(更新本书最新章节)▽▽”葛守礼叹息一声道：“大夫说，可能到不了开春了。”
“哎……”沈默脸色黯然道：“造化弄人啊……”
“是啊。”葛守礼深有同感的点颔首，道：“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他多年戍守边关，身体早就落下各种毛病，悉心保养也只能是延缓减轻。去年他在山西老家就病得几乎下不来床，高阁老却频频催他起复。好容易等身子好些了启程，却又在路上中了暑气，病得差不多了，冬季又大得了伤寒。这就是身子太弱，扛不住病了……”
“改日我去探视蒲州公。”沈默点颔首道：“您老也要珍重身体，我还得靠您给新法掌舵的。”
“安心吧，我的身体还好，撑个年不成问题。”葛守礼笑道：“新法不让我安心，我是不会瞑目的。”
“您老还有什么要问？”沈默坐直身子道：“尽管提。”
“老头子年纪大了，监察新法这样的大事，不敢独挑大梁，怕给朝廷误事。”这就是说谈话快到头了，葛守礼想一想道：“自从老陆入阁之后，右都御史便空出来了，元辅把这个位子补上吧。”
“这个我说了不算数，得廷推才能作数。”见老先生已经进入角色，沈默心里头自然高兴，剑眉越发显得漆亮，很优雅地捋了一把三缕长须，反问道：“不过您老属意哪位同伴呢？咱们无妨si下讨论一下。”
“呵呵……”这就是既想当那啥又想立那啥了，葛守礼心中鄙夷他一下，也捋着花白的胡子笑道：“那我就言之无忌了。你看天涯海角那位怎么样？”
“你是说海刚峰？”沈默敛了笑容，略作寻思道。
“不错。”葛守礼点颔首。却说昔时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强推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治得乡宦纷繁逃窜，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那时朝廷的压力也很大，但沈默为了善始善终，不让那些听话照着做的寒心，选择了力挺海瑞。所以海阎王才能屹立不倒，直到隆庆三年冬，海老夫人去世。海瑞回籍父（母）丧，这才离开了苏松地面。
去年上半年，海瑞就已经服阙，却等不到朝廷的起复。因为高拱一直拿不定注意，怎么用这个专惹麻烦的大清官，所以一直没有回答。
后来沈默上台，海大人实在忍不住，给他来了封信，概况上是问安祝贺，字里行间，却略透出意欲再度入仕的想法。沈默压下这封信，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现在听老先生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依然若无其事道：“海瑞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昔时曾经有同僚为了离他远点，凑钱行贿，帮他升官的典故。让这样的人去了都察院，首先是御史们要遭殃，然后是满天下的官员们要遭殃，甚至您老也不得平和平静……”
“呵呵，看来元辅对这个人偏见很深啊。”葛守礼眯着眼笑笑道：“您说的不错。论人品，海大人清正廉明无懈可击。论作官，他却不懂变通之道，不知道做官与做人不合，做人可以遵守理学，做圣人门徒，但做官，尤其是为政一方，想要造福苍生的话，却要用经权之道。”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在我们眼里，这世界除黑和白，还有灰色，但在海大人的世界里，却是非黑即白的。”
“那你还推荐他？”沈默微微皱眉道。
“那是因为他以前，都没待对处所。”葛守礼笑道：“他也许当另外官不合适，可当御史，却会是最完美的。”
“水至清则无鱼……”沈默淡淡道。
“他没那么大本领。”葛守礼摇摇头，笑道：“民间有谚云：‘漫道小民度命难，只怪当官都姓贪。而今君看长安道，不见青天只见官’。在老苍生眼里，长安道上都‘只见贪官不见天’了。这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我们也无从回嘴。”他怕沈默误会，又道：“这固然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高公、徐公的责任。老朽待罪官场四十五年，亲眼见着吏治一点点废弛下来。昔时我初入官场时，贪污受贿还是很隐蔽的行为，一旦被揭穿，无论是行贿人，还是受贿人，城市身败名裂，被人唾弃。现在可好了，以贪污受贿为常态，以能捞善贪为特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世风日下，痛死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