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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第1部分阅读

钱:一副银簪,或一副玉镯,或两块碎银。但婆婆吐噜着脸,不等新娘磕完头,扭身就走。等客人们都离开后,艾娥就搂着婆婆的肩膀撒着娇问,妈,我给你磕头你咋不给我磕头钱?是不是你忘啦?啊?婆婆咂咂嘴没法儿回答,心里想,这鳖孙!脸蛋怪光堂,心里咋傻不唧唧的,连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

    艾娥也不像别的媳妇,结婚几个月甚至半年都不出门。她结婚的第二天上午就跑到山坡上去抓蝴蝶。蝴蝶没抓着,看见升龙崖上有一丛山菊花,她就往升龙崖上爬,去够那金黄的山菊花。怪屯的年轻男人们都借个事由往升龙崖下踅。他们仰头望着艾娥,叫道:“露出来啦露出来啦!”艾娥就勾下头问道:“啥露出来啦?”男人们回答:“绿裤腰露出来啦!”艾娥问:“好看不好看?”男人们回答:“好看!”艾娥说:“看吧。”她又往上攀登。攀登了几步,男人们又叫起来:“又露出来啦又露出来啦!”艾娥又勾下头问:“啥露出来啦?”男人们回答:“花兜兜露出来啦!”艾娥就把衣襟儿掀了掀,现出花兜肚上绣的红牡丹,问:“好看不好看?”男人们说:“好看!”艾娥说:“看吧。”她又向上攀登。快接近那丛山菊花了,她伸长胳膊去够。这时下面男人们又叫了起来:“又露出来啦又露出来啦!”艾娥就伸着胳膊停下了,勾头问道:“啥又露出来了?”男人们回答:“白蒸馍露出来啦!”艾娥说:“哪儿的白蒸馍?”男人们就笑起来,拍拍胸脯说:“这儿,这儿!”艾娥就会意了,连忙收回胳膊,说:“这儿不让看。”就不够那丛菊花了,就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崖下下。

    金山就踢了豹子一脚,说:“就你嘴贱!看便看了,嚣喝啥哩嚣喝?”

    豹子说:“我忍不住么!我日,恁大!”

    金台说:“艾娥,我给你把花够下来吧。”

    可是,不等金台话落音儿,已有两三个人争着向崖上爬去。金台麻利,像猴子一样,一纵身就挂到了石壁上,几个跳跃,那丛山菊花就在金台手里了。

    艾娥接过山菊花的时候,给金台笑了一下。她又给金山笑了一下。她又给豹子笑了一下。她又给在场的每一个男人笑了一下。她不是笼统地笑,而是对着每一张脸笑,笑得很认真。她笑的时候,眉头蹙一下,眼梢挤一下,嘴角咧一下,是少女初夜时又痛楚又娇羞的表情,是让男人又怜惜又忍不住要进一步蹂躏的表情。男人们都张着嘴,望着艾娥美丽的脸,像一群干渴的鱼,等待着从一朵鲜花上滑落的露水。

    这天晚上,怪屯便阴阳和谐了。往日,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筋疲骨软,心绪烦躁,女人们稍有冲撞,即火冒三丈。因此,每天晚上怪屯都会响起吵骂声,哭喊声,摔碟子砸碗声。可是今晚没有。今晚一片祥和。烟囱里的青烟袅袅升起,随着青烟飞出来的火星子,像正月十五闹元宵的烟花。有驴叫,像歌唱;有狗吠,像报着平安。

    夜里,金台搂着了自己的女人。女人用粗糙的拳头打他的背,一边哭着说:“你不是不理人家么?你不是不理人家么?”金台抚摸着女人,嘴里含含混混地呢喃道:“艾……哎哦……我这不是理你了吗?我以后好好理你……艾……哎哦……”金台女人就搂紧了男人的腰,不哭了,呻吟起来:“哎……哎哟……亲人,亲人……我亲死你了!”金台就也连连呻唤起来:“哎哦!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金山的女人在一天晚上吵了架后,已经回娘家半月了。金山的爹骂了儿子几次,要他把媳妇接回来。可是金山不听。他看见媳妇就恶心。猪尿泡脸,说话还噎死人。可是这天上午,他从升龙崖回来后,却买了一篓泰丰园的咸菜,去瞧老丈人去了。当然,一篓咸菜换回来的,是尿泡脸女人。夜里,他伸手去摸她。女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拨拉过去,说:“你不是让我滚的么!你不是说让我永远也别回来的么!”金山就嘻嘻笑起来,吸溜着涎水说:“哎哦,哎哦,你看你!我不是想你了么……”女人说:“你是想了搂怀里,不想推崖里。”金山说:“哎哦!我以后光想你行不行?我白天黑夜都搂着你,锄地也搂着你,砍包谷也搂着你……”金山就搂住了女人。女人也不拨拉他的手了,也搂住了男人的腰,嘴里还叫着:“搂紧点儿,再搂紧点儿!哎哟,哎哟,哎哟……”金山就把她的腰搂成了两节,嘴里也沉醉地叫着:“哎哦,艾娥,艾娥,艾娥……”

    豹子来的最直接。他不等3岁的儿子睡稳,就一下子把女人摁到了床上。女人不让,两腿乱踢腾,用手抓他的脸,骂他:“不要脸,不要脸!你不是说一辈子也不挨我了么?你不是说戳墙窟窿也比戳我强么?”豹子一言不发,专注进攻,不停地呻吟着:“艾娥,艾娥,艾娥,艾娥……”一会儿就瘫软了,像刨了两亩地似的喘着气。女人也不抓他了,而是很温柔地给他擦汗,擦脸上抓出的血道子。而3岁的儿子爬起来拎着枕头就砸父亲的屁股,叫着:“不许再欺负我妈!不许再欺负我妈!”豹子就从女人身上滚下来。但他仍然搂着女人。他搂着妻子睡了一夜。这是他第一次搂着妻子缱绻而眠。

    怪屯有100对夫妇。这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夫们,因缺乏美的滋润,灵魂焦渴,躁动不安,像涸泽之鱼,时而剧烈地喘息,时而剧烈地跳跃,每天晚上都把怪屯闹得鸡飞狗叫,声闻数里。可是现在,怪屯的上空燃起了一袭安魂香,每天夜里都像其他山村一样,在星光下宁静,安详。

    美是人类共同的财富。一个女人的肉体不管属于谁,但她的美丽属于世界,属于社会,属于每一个人。

    怪屯男人们每天早上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艾娥,看那朵花,闻那朵花香。好在男人们的这个欲望都能得到满足。艾娥是个不爱孤独、不爱寂寞的人。她总往外跑,到山上去逮蝴蝶,采山花。逮着蝴蝶、采到山花以后,就拿回来,坐到大门外比着绣。因此,男人们总能见到她的。她也似乎特别爱见男人们,看见男人,也不知避个嫌,就望着人家笑,而且是那种很痛楚、很娇羞的笑,像旭日照耀下一朵欲绽而又怕阳光的花。艾娥是一朵花,她的笑就是花香。怪屯的男人们看一眼花,吸一口花香,整个一天就都沉浸在神魂飘荡的甜蜜里。100个干涸窒息的生命,竟浪漫着鲜活起来了。

    对于男人们的变化,怪屯的女人们很欣喜。她们没觉出有什么不正常。这是她们所渴望的,所向往的,所祈求的。她们觉得夫妻之间就应该这样。

    出事是在第二年的夏天。

    女人是吸铁石,男人是块铁。铁块离吸铁石越远,吸铁石的吸力就越小,最后会形成一种无所谓的关系。可是你要扑到她怀里,她就紧紧地抓住你不放了;她会很在乎你,她会很敏感,她的提防心会非常强,只怕另一块吸铁石把你吸跑了。

    到了这年的夏天,怪屯的女人们已经过了将近一年鸾凤和谐、鱼水欢洽的幸福生活。她们很满足,但同时又愤怒异常。因为她们发现,有一块吸铁石,把她们怀里的铁块子吸得一动一动的。

    这块吸铁石就是艾娥。她是一个狐狸精,满村乱出溜,眼睛直勾勾的,光勾男人们的魂;她看见男人一脸浪笑,笑得男人们中了魔似的,能癔症好半天回不过神儿。

    这种感觉,怪屯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妇们,是共同的。而最先惹出事端的,是金台女人。那天夜里两个人正搂抱着呻吟,她突然推开了金台,问:“你刚才在喊谁?”

    金台愣道:“没有啊?我没喊谁呀?”

    女人就哭了,说:“你骗我!你在喊艾娥!你每次都喊艾娥、艾娥!”

    金台说:“我不是喊艾娥,我是喊哎哦、哎哦!你不是也哎哦、哎哦地叫唤吗?”

    女人说:“不一样,那不一样!”

    金台说:“咋不一样?不信咱俩再试试,你听听一样不一样。”

    于是,两人就重新启动程序。可是舞弄了半天,两人都了无兴致,只好作罢。

    第二天吃罢早饭到哇唔河去洗衣裳。哇唔河里一河鹅卵石,河水流过时,河底的鹅卵石好像很兴奋似的跳动着,不仅让河水有了“哗哗”的响声,还让河水生出一河笑靥似的小浪涌。每天上午,都会有十个八个妇女来洗衣裳。她们有的坐在河沿儿,有的就干脆坐在水中间突出来的河光石上。她们缠得很丑陋的小脚泡在水里,让白漂鱼痒痒地吻着,看见有男人来,就赶忙扯件衣裳盖了。小脚时代,女人的脚是性器官的一部分,是不让男人看的。那时没有肥皂,去污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皂角,二是棒槌。洁白的皂角沫一团一团的往下漂,像一团一团的白绣球;叮叮的捣衣声此起彼伏,引来鬼柳树上斑鸠的和鸣声:“都孤独,都!都孤独,都!”

    女人们在河里洗衣裳时,心情是很愉悦的。但金台女人今天愉悦不起来。她看见艾娥正用棒槌捶着衣裳,一只蝴蝶飞过来了,她就撂下棒槌去追那蝴蝶。金台女人就伸出小脚,一勾,把艾娥的棒槌勾到了水流里。豹子女人看见了,望着金台女人赞许地笑了笑。河水虽只有溜脚脖深,但山里的水落差大,流得很急的。等艾娥追了几步蝴蝶回来时,那棒槌已经得意洋洋地逃出几丈远了。她焦急地喊起来:“哎,哎,我的棒槌!我的棒槌!”就下河去追,趟得水花四溅的。可她是小脚,踩在河底光滑的鹅卵石上,一点儿稳定度都没有,只趔趄了几步,就一个四仰八叉躺到了水里。一河的女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一边叫着:“浪,浪,叫你浪!屁眼儿嘬进去个石和尚!”

    但让女人们嫉妒的事也出来了:竟有四五个在河边干活的男人们,下河去追那个棒槌。最后又是金台追到手了。金台擎着棒槌,就像现在的奥林匹克运动员擎着接力火炬,其他几个男人护卫着,送给艾娥。

    艾娥已经从水里爬起来了,水淋淋的站着,伸手去接棒槌。她给金台笑了笑。她给豹子笑了笑。她给金山笑了笑。她给所有的男人都笑了笑。

    金台女人就叫起来:“呸!呸!不要脸!不要脸!”

    艾娥回过头,也给金台女人笑了笑。

    金台女人以为艾娥会还口骂她的,可她竟没有。她不但没有骂她,还没事人儿似的对她笑了笑。你看她脸皮多厚!金台女人把脸转向豹子女人说:“你看你看,她多会浪!”

    豹子女人说:“真不要脸!一双脚也不知道盖着,让一群男人看!”

    金台女人就把嘴擩到豹子女人的耳朵上,说:“你金台哥夜里跟我办事儿的时候,光喊那骚货的名字:艾娥艾娥艾娥!”

    豹子女人吃吃地笑道:“真的呀?”

    金台女人说:“你也得小心!你瞅你们豹子,盯着骚狐狸的脸,眼儿都不眨!”

    豹子女人夜里就也小心起来。她一小心,就发现豹子跟金台一样,在做那事时,嘴里声声地叫着:“艾娥!艾娥!艾娥!”她一爪子抓在豹子的脸上。她是猴子托生的,好抓豹子的脸,跟别人打架也好抓脸。她骂道:“王八孙!你趴我肚子上,喊别人的名字干啥?”

    豹子脸上生出5个血道子,他摸拉着脸说:“我喊谁啦?”

    女人说:“喊谁啦?艾娥艾娥艾娥!你说喊谁啦?”

    豹子说:“我忍不住么,忍不住你不让我叫唤?”

    女人说:“不是那样叫唤法!”

    豹子问道:“那你说该啥样叫唤法?”

    女人说:“哎哦!哎哦!哎哦!”

    豹子说:“我就是这样叫的么!”

    女人说:“你不是!”

    豹子说我是!

    你不是!

    我是!

    你是艾娥艾娥!

    我就是艾娥艾娥!

    你不是!

    我是!

    两个人就这样吵了大半夜,就是神仙,也断不清豹子究竟喊的是“艾娥”还是“哎哦”。

    第二天,艾娥坐在门外绣花。

    她家大门口摆了一块垂帛石。她切一块萝卜放在捶帛石上,把采来的山花插在萝卜上,把逮来的蝴蝶用一根丝线拴到山花上。蝴蝶就在山花上飞,飞累了就落在山花上,微微地吐着须,轻轻地翕着翅膀。艾娥就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打开花线帖,捏一根绣花针,批一缕花丝线,开始绣山花,绣山花上的花蝴蝶。别的女人绣花的时候,剪的都有花样,无非是“喜鹊闹梅”啦,“鸳鸯荷花”啦,或者就是简单的四五片绿叶、朵小花而已。她们把从别人那里剪来的花样先缝到布上,用铅笔描下来,然后按铅笔印一针一针地绣,绣出来千篇一律,死板板的。艾娥不用花样,她就用实物,用真花,用活蝴蝶。她觉得这样绣着才有意思,绣出来的花才好看。

    艾娥绣着花的时候,豹子女人就来了。

    豹子女人气喘吁吁的。艾娥从花撑子上抬起头来,望着她笑了笑。豹子女人骂起来:“浪货!你笑啥哩笑?笑我黑是不是?笑我长得没你好看是不是?”这女人伸手就是一把。艾娥又白又嫩的脸蛋儿上,立刻就沁出几粒红玛瑙珠子。她就从蒲团上站起来了。豹子女人本来还想再抓一把,可是艾娥站起来比她高一头,她有点怵,后悔没把金台家约上来做个帮手。她后退了两步。可是艾娥站起来并没有还手,她捂着腮,仍然望着豹子女人笑,只是眉头绾的重一些,嘴角咧的长一些,把娇羞换成了惊讶。

    豹子女人的行动被金山的尿泡脸女人看在眼里。这女人却不往前凑,赶紧躲到了墙角起。等豹子女人泄了愤退回来,她就迎出来说:“嗨!”

    豹子女人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是她就站住了。

    “鳖孙!你打人家干啥?”

    豹子女人说:“我打她犯贱!指望她脸蛋儿长得好,光勾引男人。我非把她脸上抓一脸疤瘌不中!”又把嘴趴到金山女人耳上说:“豹子夜里一爬到我身上,就艾娥艾娥地喊她的名字,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

    金山女人就瞪大了眼睛:“是吗?”

    “可不是嘛!要不谁跟她动那痰气?留把劲儿我还想多纺根花捻哩!”

    “哎哟!天下还有这事啊?趴自己女人身上却喊别的女人的名字?你可得把豹子看好了!”

    “你也得小心啊!你们金山长的耍刮……”

    金山女人赶紧截着她的话说:“俺金山不是那种人!”

    豹子女人说:“俺豹子也不是那种人。搁着那女人会浪?”

    金山女人就惶惶地走了。

    这天夜里,金山女人便也发现,男人在东风沉醉的时候,嘴里竟也喊着,艾娥!艾娥!她问:“你想艾娥啦?”

    金山说:“艾娥,艾娥……我……我没……想。”

    “没想你喊她名字干啥?”

    金山说:“我……艾娥艾娥艾娥,艾艾艾艾……”他一下子就泄了,像一张烙饼,摊在了女人身上。

    妻子就任他摊着,她知道自己是尿泡脸,不敢跟丈夫闹,只在肚里生闷气。

    第二天,艾娥又上山去逮蝴蝶,采山花。她每天都只逮一只蝴蝶,只采一支山花。每天逮的蝴蝶、采的山花是不重样的,她想在一块练白山绸上,绣100只不重样的蝴蝶,绣100支不重样的山花;她还想请学堂里的教书先生给她写几个字绣上,叫:百蝶恋花图。她已经绣够82种蝴蝶和山花了,因此,再到山上去逮一只异样的蝴蝶,采一支异样的山花,难度很大。她自己用白丝线织了一张网,有时好不容易网住了一只蝴蝶,可是捉住一细看,是已经绣过的,就只好放了。为了得到新品种的蝴蝶和山花,她爬的山就越来越高,钻的树林就越来越深。她虽然是小脚,可竟会攀很陡的崖,爬很高的树,跨很深的涧。

    艾娥在高山密林中穿行,寻找她恋花的蝶和蝶恋的花。山里很静,冷不丁地在她身边响起一声鸟叫,或者“扑通”一下,是野兽窜扑的声音;或者“呼儿——”一阵风扑过她的耳边,像是山鬼呼出的一口气儿。艾娥竟不害怕。可是另一个人却很害怕,就是金山的女人。她一直跟踪着艾娥,想在暗地里给她一石头,或者干脆冷不防把她推到悬崖里。可是她凑不到跟前,逮不住机会,她只好跟着艾娥往山里走,越走越害怕。后来她就“哎呀”一声跌倒了,是一条蛇从她的脚面上蹿了过去。

    艾娥从20米外走过来,把她扶起,给她笑了笑,说:“你跟着我,是想打我哩吧?”

    金山女人不回答,揉着脚脖子叫唤。

    艾娥撅了一根棍子递给她,说:“你拄着回家吧。”金山女人接过棍子,拄着站起来,照艾娥头上就敲了一棍子。艾娥左脸蛋儿上的5个爪印还没下去,额头上又起了一个青疙瘩。金山女人举起棍子还要打,艾娥用手揉着额头,一面望着她笑,说:“别打啦,你赶紧走吧。天黑走不出去,老豹子就给你吃了。你看我又背不动你。”

    金山女人就收了棍,骂道:“鳖孙!你真会浪!”一拐一拐地下山去了。

    金山女人下到山底下,碰见几个女人采权菜。女人们看见她很狼狈,就说:“嗨,浪货!你上山打老虎去了?”

    金山女人说:“我打那骚货不要脸去了!”

    “谁呀?”

    “还有谁?”金山女人就悄密了声儿说:“俺们金山夜里光喊艾娥艾娥。你说气人不气人!”

    女人们说:“不会吧?金山哥恁正经个人……”

    金山女人说:“再正经,搁着妖精会浪?我说呀,你们也要小心了,那妖精一天12个时辰都发着情哩,100个男人也……”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时间,怪屯的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妇们,都发现她们的夫在同她们睡觉的时候,口里涎水拉叉地呼喊着艾娥的名字。这事最后传到了艾娥婆婆的耳里,艾娥婆婆竟也吃惊地发觉,丈夫在做爱时,也呼喊着儿媳妇的名字:“艾娥,艾娥,艾娥……”她伸手就给丈夫一个嘴巴,骂道:“你个鳖孙!嘴里叫唤的啥?”丈夫委屈死了,说:“我哎哦一辈子了,现在不让我哎哦了?”老婆说:“你是哎哦还是艾娥?别当我听不出来!当初我就说她一脸狐媚气,不要她。可你非说她长得好,是怪屯第一份儿。哼,知道你操的啥心眼子!”

    事情的总爆发是在六月初六这天。

    六月初四、初五下了两天小雨,初六这天晴了。但太阳升了一丈多高的时候,被一条黑色的云带蒙上了,从云带的下面射出万道金光来,好像是太阳生出的胡子。农谚说,上扎胡子下扎雨。这种天象预示着今天还要下雨的。但一会儿太阳就从云带里钻了出来,那条黑色的云带也被它烧化了,一天的明朗。怪屯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显得崭新,好像刚拉出来的一道布景。艾娥就从布景上的一个陈旧的门框里走了出来。她拎着用玉米苞叶编的带着一圈莲花瓣的白色蒲团,“扑塌”一声丢在青色捶帛石边,然后盘腿坐在蒲团上,像莲花台上的一尊观世音似的。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线帖。线帖这个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翻翻权威的《辞海》《词源》和《新华汉语大字典》,上边都查不到。若干年后,我们无数个后辈史学家们,会为这个词儿变成秃顶。其实这在50年前是一个极平常的东西,是妇女们必备的一样工具或盛具。长30公分左右,宽18公分左右。用桑皮纸糊成,折叠式,多页对开。每一页上用桑皮纸叠成八角小袋子,袋子里压花线,压鞋样,放针,线板,剪刀,也藏体己小钱。从两头往中间对折,折到中间一合,用一根布条捆着,像现在大款们夹在胳肢窝里的皮包。一般都是自制自用。到了光绪年间,始有作坊专制售卖,把纸面换成了布面,印上了装饰图案,但里边构造一样。这样一升级,许多人就把线帖用红绫子捆着,当作陪送闺女的嫁妆。

    艾娥把线帖放在捶帛石上,解开红绫子布条,打开,露出里边五颜六色的花丝线。她的《百蝶恋花图》已经绣好了,连装饰花边都绣好了,是一圈山菊,就是第一天在升龙崖上采的那种,指肚大,黄得耀眼,像一圈小太阳。全图一尺六寸宽,三尺二寸长。她今天进行的是最后一道工序。她从线帖里拿出一把小剪,把《百蝶恋花图》反着摊到捶帛石上,仔细修剪背面的线毛。下地干活的男人们,像走马灯上的皮影,一个一个从她家门前走过去。以前她家门前是一条很少有人行走的荒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