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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聒噪的女人第6部分阅读

    “听说joe是心理医生,他中文讲的很好。”

    提到joe,张梦如不觉绽露幸福的笑容,眼神十分温柔。“他呀,总说他上辈子是中国和尚,所以对东方文化特别有兴趣,学中文、学书法、学气功、学禅、学佛,再跟他的专长融会贯通,自成一派的心灵治疗方法。能够遇到他,也许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吧。”

    “说不定你是和尚上辈子偷偷喜欢的大小姐,所以他还俗来迫你了。”叶海旭由衷欣赏她的幸福之美,那是他不曾给予的。

    “海旭!”张梦如略带惊喜,又有些感叹。“好久没听你开玩笑了。”

    “我总是说伤害你的话……”

    “海旭,没有伤害了。”

    一句话,似重锤,似和风,震撼了他的心,也抚慰了他的心。

    眼眶欲湿,他抬眼注目张梦如,那是他曾经深爱的人,也是他伤害最深的人。

    “海旭,我知道你来的自的。”张梦如也是眼中带泪。“要说伤害,我何尝不是伤害你更深?你是那么爱我,那么耐心对待我,是我娇生惯养,要求你太多……那几年的治疗,是joe教导我重新看见你的爱……慢慢的,我不恨你了,慢慢的,我学会再爱别人……”

    几句话,道尽她几年来的心路历程,个中又有多少泪水和挣扎啊。

    叶海旭终于说出了梗在心头的话:“梦如,我对不起你。”

    “我接受你的道歉。”张梦如泪水滑下,笑容依然甜美。“在我心中,我早就原谅你了,我还怕你不能原谅我的任性呢。”

    叶海旭摇摇头,也想笑,却感觉眼泪在眼眶打转。

    张梦如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了他。“我们有过很美好的回忆,幸好这张相片没被我剪掉,我看一次,就哭一次,直到有一天不哭了,换上感谢的心情,我这才完完全全走出来了。”

    那是一个碎花布面小册,叶海旭打开来,原来埋头是一个相框。

    照片中的他很年轻,头发略短,肤色黝黑,脸上带着开朗满足的笑容,双手怀抱着一个好小好小、瞇眼睡觉的粉嫩小婴儿。

    他什么时候拍了这张照片呢?他的记忆早已被张梦如剪碎,如今望着这张旧照,小婴儿温软的感觉又回到他怀里了。

    曾经,他是那么实实在在地抱着自己的儿子,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以为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以为从此乘风破浪,一帆风顺!

    年轻得傻!年轻得狂啊!他根本不懂什么是风,什么是雨,是他自己亲手毁了方向舵,就让暴风雨轻易夺走他的幸福!

    他再也无法克制,先是掉泪,再轻声啜泣,继而嚎啕大哭。

    哭吧,哭吧,学学爱哭的忆铃,想哭就哭,不压抑,也不逃避了。

    他的生命电影被放映出来,一幕又一幕:他和梦如携手走在校园里……毕业典礼当天的热闹婚礼……他当兵休假回家,梦如哭泣诉说她的孤单……他初闻梦如怀孕的狂喜……梦如害喜,哭着打电话找他,他演习回来疲累不堪,只能随意敷衍……梦如生了,他在海边实弹射击,来不及赶回去……第一眼看见儿子,他感动欢欣,却忽视了梦如产后的虚弱……儿子悴逝,他狠狠地指责悲伤的梦如:你恨我不能陪你,所以害死孩子来报复我吗?

    梦如崩溃了,她以自杀来反驳。

    梦如救回来了,他后悔自责,但他还是要履行当兵的义务;夫妻分离,她也封闭起自己,陷入深深的忧伤中。

    他终于退伍,随之又投入更繁忙的家族事业,梦如更忧伤了,每夜每夜,她就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无语地等他归来。

    她剪碎他所有的衣服、书本、资料、照片,只留下那幅最大的结婚照,嘲笑他们童话式的婚姻。

    他心力交瘁,几度带她看过精神科之后,他出去买醉,彻夜不归。

    她吞掉所有的药物,他回来时,她已陷入昏迷。

    梦如又被救回来了,她移民美国的父母赶来,丢给他一张离婚协议书,逼他签名,到户政事务所办好手续后,他们立刻带梦如回美国。

    他的生命电影也变成黑暗……

    心中那块巨石被泪水冲击,轰地爆开,堵在心底的悲欢离合也瞬间涌出,是爱恋,是伤痛,是懊悔,是苦恨……纠纠结结,全在此刻随记忆的洪水席卷而来,打得他站立不稳,一再跌倒。

    年轻无罪,他只是任性而为,未曾历练,不懂修饰,怎知成长的代价竟是如此巨大﹖﹗

    如果叫他再来一次,他会重新规画人生,更愿意付出加倍的耐心和爱心,只是,时光不能回头,两人的生命巨轮各自转往不同的方向,梦如遇上宠爱她的joe,而他也撞见唤醒他全身能量的忆铃。

    泪水带走幽暗,洗清心灵的郁结,痛苦的过去也渐流渐远。

    曾有的结合不是错误,那是他和梦如必走的过程,只有移开乱石,弯过路障,爬上高峰,才能看到远方最美的日出。

    泪水已止,他合起照片,心中巨石荡然无存,心情是无比的轻快。

    “叔叔,擦擦。”一块小毛巾递到他面前。

    叶海旭抬起脸,看到一张清纯甜美的小脸。

    “蜜蜜,谢谢。”他微笑接过毛巾,擦了擦脸。

    “叔叔,不哭,蜜蜜亲亲。”小蜜蜜贩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小嘴用力在他脸上啵一下。

    他感受到软腻的温馨,疼惜地揉揉小蜜蜜的头发。

    “海旭,喝杯热牛奶。”张梦如送来一杯牛奶,轻轻握住他的手。

    “谢谢。”他也回握她的手,不是爱恋,而是感恩与释怀。

    “叶,我们蜜蜜很漂亮,给你当老婆好不好?”joe爽朗大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顺便又亲吻了亲爱的老婆和女儿。

    “我有喜欢的人了。”

    “海旭,真好!”张梦如抱起蜜蜜,和joe并肩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一家三口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同时也是真诚地为他祝福。

    “joe,谢谢你。”叶海旭没忘记向最该感谢的人致意。这个前世不知在哪里修行的和尚确实功力深厚,他还得跟这位“高僧”多多学习才是。

    他还要再爱一次,这次,他不会走回头路,而将全心全力迎向他的阳光。

    joe彷佛看出他的心思,举起右拳,用力一振。

    “叶,加油!”

    “爹地,加油!叔叔,加油﹗”小蜜蜜有样学样,娇滴滴地喊着。

    “蜜蜜也加油,快快长大,爹地爱你。梦如,我也爱你。”joe低头亲了女儿的额头,再跟老婆亲个嘴儿。

    真受不了这家人,不知道一天要亲掉多少口水,他们总是那么相亲相爱,毫无保留地在言行之间流露出来,无关国情,也无关乎个性。

    有爱就要说出来﹗叶海旭喝下牛奶,似乎尝到热情吻他的忆铃的味道。

    彼此有爱,不是吗?

    他摸到口袋中那包口香糖,流过泪水的眼眸有了光芒,唇畔笑意也化成了暖融融的冬阳。

    好冷!好痛!呜呜,阿母啊,我快死掉了……

    伍忆铃不知身在何处,意识很沉,视线模糊,想醒却是醒不过来,只觉得肚子刺痛,全身发冷,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穿绿色手术衣的护士,拿了一条热毯子盖在她的身上,然后,她又睡着了。

    她躺着,好象有人推她前进,进入了电梯。上升,上升,到天堂吗……不再那么冷了,身边有一些声音,有点吵耶。

    “忆铃,醒了吗?可以自己爬上床吗?”亲切的护士在唤她。

    “呜……”

    “阿铃,会不会很难过?”那是妈妈的声音。

    “呜呜……”

    “没办法,我先吊好点滴。”护土又说话了。“伯母,我们一起拉床单,我喊一二三,一起把她移到病床上,小心不要摔到她。”

    “我爬……”她最怕死了,她不要她们摔她。似乎看到身旁一张床,她屁股一挪,爬呀爬就爬了上去。

    “她麻药还没退完……”

    护士好象在跟妈妈交代什么事情,她听不进去,记忆慢慢恢复了。对了,她来医院做腹腔镜手术,治疗她的芓宫内膜异位症。医生将她全身麻醉,在闭眼的那一剎那,她好怕会死掉,怕再也醒不过来……

    女人真的好辛苦,她为何要受这些苦呀?每个月痛一次,现在又来这边挨一次痛,她到底要痛到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啊?

    她也不要生小孩了,反正没有人跟她生。先是那个死猪头弃她而去,后来是跑去找老婆的叶海旭,即使她想爱他,又怎能说得出口?她每天听“芒草香”,眼睛就开始下雨,把她一双大眼睛都哭小了。

    呜呜,她好苦,心好痛,当女人好辛苦,爱上叶海旭更辛苦呀!

    “忆铃,忆铃,别哭呵。”叶海旭在喊她。

    叶海旭﹖﹗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好象看到他那头自然卷的头发。不!她一定还在麻醉中,她作梦了。

    “忆铃,很痛是不是?”

    “呜……痛……痛啊……”

    “为什么心痛?哪边不舒服?”他以指腹轻柔地为她拭泪。

    太温柔了,这个人一定是叶海旭的幻象,说出来也无所谓了。

    “我爱你,你知不知道啊?”

    “忆铃,我知道。”他紧紧握住她的右手掌。

    “不要碰到打点滴的针头啦,针如果断掉,我就死掉了。”她哇哇嚷着,手指却握紧了那温热的大掌。“不过,我在作梦,应该死不掉……”

    “那是软针,不会断掉的。”他轻笑着,又捏了怪她的掌心。“才刚手术完,还是这么聒噪。”

    “不说话怎么行?好不容易梦到你,醒来就没机会骂你了……呜,臭叶海旭,你走就走了,干嘛还留一首歌给我听,你分明是折磨我。看到我的辞职信了吗?我再持下去,一定会伤心吐血而亡……呜……”眼泪又潸然而下。

    “我看到了,我找不到你,吓得半死。唉,别哭了。”他再度为她拭泪。

    “你去找老婆破镜重圆,我不会哭的,你过的好,我也要坚强活下去,对!用力活,努力活,所以我找医生检查,要把经痛治好……呜,好难受喔……”

    “我去叫护土。”

    “叶海旭,不要离开我,不要……”她好想念他的怀抱和拥吻,更想在此刻紧握他的手,在梦中亲密相依。

    “我在这里。”他俯身看她,凝视她迷蒙的泪眼。

    她也凝望他,指头在他手掌枢着,共同的美好回忆又浮现出来,自然而然地,她哼出熟悉的曲调。

    “芒草香,芒草长,秋神悄悄过你身旁……”

    “还是唱得一样难听。”

    “呜……”在梦中也要挖苦她﹖

    “忆铃,我爱你。”

    “唔?”先是幻觉?再来是幻听﹖﹗

    “我爱你,海旭爱忆铃。”

    “呵?”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眼眸则变成大海,她跌了进去,感觉他轻轻吻上她的唇办……老天,只那么柔柔一碰,她就溺毙了。

    他们的手仍然紧握着,她嘴唇微微嘟起,不太确定地再亲一次。

    果然又是醉人的轻吻,虽然只是在她唇上一印,却足以令她回味无穷。

    她闭上眼,仔细消化这分甜蜜滋味,再睁开眼,人还在。嗯,麻醉药太厉害了,她精神错乱得有够严重。

    “你怎么还没消失?”

    “睡美人,该醒了。”

    他的脸好近,嘴里的热气也呼在她脸上。四目相对,他在笑,眼神好温柔,他从来没这样子看她,不,他有的,就在他们热吻的时候……

    “吓!”她慌忙松开他的手,左手一拉,掀起被单,把自己蒙头盖住。

    阿弥陀佛、上帝主耶稣、土地公土地婆,你们保佑我吧,刚刚一切都是幻象,不然就把我变成一只鸵鸟,永永远远把头理在沙里吧。

    “阿铃,闷死人啦!”被单被掀开,伍妈妈站在床畔,在床头柜放下几个塑料袋,宪宪率率地打了开来,传出香味。

    伍忆铃确定向日己醒过来了,心脏还在坪坪跳,喉头十分干涩。

    “阿母啊,吓死我了。我作了一个恶梦,讲好多话,口好渴。”

    “你啊,就是爱讲话,也没看过病人像你叽哩咕噜的,麻药还没退完就开始讲话,讲什么见笑的话都不知道。好啦,来喝水。”

    伍妈妈拿着一个纸杯,插了一根吸管,方便让平躺的她喝水。

    喝了几口,解除干渴,伍忆铃望着病床旁边的帘幕,看不见外头的天色。“几点了﹖我睡多久了?”

    “七点多喽!肚子饿不饿?你今天只能吃流质的食物,阿母喂你喝鲜鱼汤。啊,嘴巴张开。”伍妈妈目起了一匙鱼汤。

    一口喝下,伍忆铃觉得心头很暖,眼睛湿湿的。“阿母,我不是小孩子,我坐起来自己喝。”

    “你打点滴不方便,阿母喂你啦。嘿嘿,等偶老了,要阿铃喂偶呢。”

    “嘻嘻,我还要帮阿母包尿布。”

    “死囝仔,好象阿母已经老扣扣了。”伍妈妈笑出了鱼尾纹,把汤吹一吹。“来,赶快喝,阿母要打电话给你爸报平安。”

    “阿母,你手机给我……唔,骨头好酸,我还是坐起来吧。”

    “这样喔,那床头弄高一点好了。咦,这个不是电动床?阿旭啊,请你帮帮忙。”伍妈妈向着床尾的帘幕喊着。

    阿旭﹖﹗伍忆铃吃惊地看着帘幕掀开,走进玉树临风的叶海旭。

    她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拉起被单盖住自己的脸。

    “忆铃,这样的高度可以吗﹗”叶海旭摇了床尾的铁杆。

    她躲在被单里,感觉自己稍微坐了起来。

    “就这个高度,暂时不能摇太高,慢慢来,不然你会头晕。”

    “唔!”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幻觉,是幻觉!

    “阿旭,你这么快就吃完便当了?”伍妈妈笑瞇瞇地放下鲜鱼汤,掏出手机,拿起一个便当盒。“偶去外面打电话,阿铃她爸一天没听到偶的声音就睡不着。早知道你会回来,偶就不来了,害偶和她爸两地相思,在医院又不敢随便开手机讲电话。你们慢慢聊,偶也要去慢慢聊了……哎哟,八点档快演了,偶要赶快去交谊厅抢电视。”

    “阿母啊!你不能拋弃我啊!”伍忆铃慌忙掀开被单。

    “忆铃。”叶海旭握住她的手。“你妈妈还没吃饭,她在手术室外面坐了一下午,非常辛苦,你让她去休息、讲电话、看电视。我在这里陪你。”

    挽不回爱看电视的阿母了。伍忆铃心慌意乱,又把自己蒙住。

    “忆铃,还可以呼吸吗?”

    “不能。”

    “要不要人工呼吸?”

    “不要!”

    “这鲜鱼汤很香,我吃便当没有汤喝,口有点干,你不喝,我就喝了。这好象是虱目鱼肚?肉满嫩的……”

    “喂!”伍忆铃扔开被单,气呼呼地说:“我二十四小时没吃饭,饿得快不成丨人形了,你不能抢我的晚餐啦。”

    “吃!”“匙鱼汤送到她嘴边。

    “咕!”食物上门,当然咕噜吞下了。

    一口接一口,叶海旭不再说话,慢慢将他的心意喂给她吃。

    伍忆铃垂下睫毛,不敢看他,也是一口又一口地喝下鱼汤。

    病房中有其它人走动,也有细微的谈话声,他们署身于帘幕围拢的小天地里,自成一局,气氛十分微妙,似浓烈,又似陌生。

    “喝完了,这边有几块鱼肉,我就帮你吃了。”叶海旭笑着用她吃过的汤匙挖起鱼肉,毫不在意地吃着。

    伍忆铃哀怨地看他吃东西。“谁叫你来这里影响病人的情绪?”

    “你任意旷职,我回来看不到你,也找不到自强,我还以为公司倒闭了,是你严重打击老板的土气。”

    “我没有旷职!我虽然不想待了,但还是有责任感的,我只是今天请假,自强都准假了,明后天是周末,礼拜一我会回去上班。”

    “你要了自强的命,你竟然叫他处理帐务和报关的事,他会起消!”

    “我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只要出去跑一跑就好,怎么知道你会回来突击检查?你不是在美国玩得很愉快吗?乐不思蜀吗?你哪天回来,哪天就是我辞职的日子……”伍忆铃说着,不觉有些哽咽。

    “辞呈我撕掉了,你不可以走。”叶海旭放下碗,双掌包住她的手心。

    那坚定的掌握让她心颤,想抽手又抽不出来,她慌慌张张抬起眼,看到了他一望无涯的深海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