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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79部分阅读

断,会稽都是反对最激烈的郡县,三次土断都收效不大,陆始原以为以虞氏、贺氏为首的会稽大族会让土断使陈操之碰壁。万万没想到陈操之竟能说服虞氏交出了七百隐户,加上先前交出的三百隐户,虞氏前后上交隐户千户,会稽士庶闻风而动,不敢再行抵制,纷纷交出隐户,现在只有贺氏还有其他几姓次等士族还在等待观望,若不能及时遏制陈操之的势头,那么吴郡、吴兴、东阳、义兴这些江左士族聚居区都会被迫再次交出隐户,陆始连结三吴士族抵制土断的联盟就瓦解了,桓氏借土断削弱江东士族的人力,下一部就将是限制江东士族的财力,南人就更难进入朝廷的权力中枢了——

    接长子陆俶密报,陆始即与次子陆禽商议,陆禽道:“父亲莫要犹豫,此次定要将陈操之免职,陈操之去职,会稽土断自然中断,其他州郡的士庶大族也能舒缓轻松一些。”

    陆始踌躇道:“陈操之颇得会稽王赏识,而且他是西府的人,中书省还有郗超庇护他,要免他的职不易。”

    陆禽道:“父亲,皇帝陛下因桓温问罪彭城王,极为恼怒,大感失了皇室体面,对桓温可谓既能恨且畏,待儿入宫向陛下报知陈操之枉法之事。陛下对桓温无可奈何,但区区一个陈操之还能处置不了吗!”

    陆始点头道:“为父也去拜见会稽王,陈说利害,必要严惩陈操之。”

    陆禽入宫后,陆始也到了司徒府拜会司马昱,呈上会稽郡的文书以及贺氏等士族控告陈操之借土断扰民之事,要求罢免陈操之土断司左监之职,并就地拘押审查——

    会稽王司马昱轻拂麈尾,说道:“这都是一面之词,岂能据此就罢免陈操之!”

    陆始道:“会稽民愤极大,若不严惩陈操之,恐酿民变。”

    司马昱仍是摇头,陆始道:“大王明鉴,桓温借土断立威,恐非国家之福。”

    这话触及了司马昱的隐忧,他原先支持土断,是觉得土断可增加朝廷赋税,有可役之民、可用之财,但上月桓温表奏朝廷将彭城王司马玄下廷尉,让皇家司马氏大失颜面,现在听陆始这么说,司马昱不禁踌躇不语,但陈操之是他赏识之人,严惩陈操之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

    司马昱道:“此事明日台城再议。”

    十一月初十,台城太极殿东堂,司马昱召集侍中、散骑常侍、御史中丞、各部尚书、侍郎,共议陈操之之事,陆始将钱唐陈氏侵占官府课田、横行乡里、巧取豪夺、强买自耕农田产之事说了,要求将陈操之撤职查办。

    中书侍郎郗超道:“钱唐陈氏占田案尚未查证,是否有此不法之事尚不可知,即便属实,又岂能降罪于在会稽复核土断的陈操之!”

    陆始道:“土断时期,钱唐陈氏却借陈操之之势侵占官府、农户的田产,不严惩似难服众。”

    御史中丞谢安道:“同姓族人,良莠不齐,违法犯禁者难免,晋律没有此连坐法,陈氏族人违法不能降罪到陈操之头上,而应命吴郡派官吏督促钱唐县审理陈氏占田案。”

    这时,一名内侍来到会稽王司马昱座前,将皇帝司马奕手谕交给会稽王司马昱,却是皇帝司马奕要求会稽王严惩陈操之,司马昱暗暗摇头,皇帝还是年轻气盛,不知隐忍,严惩陈操之向桓温示威吗?这有何益!

    陆始见朝臣中为陈操之美言的人还不少,心知要撤职查办陈操之很难,便道:“陈操之在会稽民愤极大,继续由他复核土断恐激民变,我以为应暂免陈操之会稽土断使一职,而同时,立即派人彻查陈氏占田案,决不宽贷。”

    陆始是土断司长吏,免除陈操之会稽土断使这一权力还是有的,陈操之的土断司左监之职还在,只是不再负责复核会稽土断而已,郗超亦无法反对,心想:“以陈操之之睿智和谨慎,又有谢安侄女谢道韫相助,是不会这么轻易被陆氏抓住把柄的,不然的话,陈操之又如何称得上王佐之才。”

    陆始为了尽快将陈操之免职,当日就以四百里快马加急赶往会稽。

    十一日,郗超从台城回到寓所,却见陈操之派来的信使到了,陈操之向郗超说了陆俶与贺氏欲构陷他之事,又向郗超细说了会稽土断的详情——

    郗超览信微笑,即提笔分别给陈操之和会稽内史戴述写信,也以四百里加急星夜前往会稽见戴述——

    十一月十五日午后,土断司文书送到会稽山阴郡治,向会稽内史戴述和郡丞陆俶通报免除陈操之土断使之事,戴述大惊,陆俶则面露得色。陆俶是负责本郡土断的,即命人召陈操之来,当面宣读土断司制令,想看到陈操之沮丧这样子,不料陈操之神色如常,反而微笑着向戴述拱手道:“在下终于有闲暇去剡县拜访戴安道先生了。”

    戴述道:“陈左监在会稽复核土断成绩斐然,不知土断司何以解除陈左监之职!”

    陈操之道:“我既不再负责复核贵郡土断,土断司又未另遣土断使,那么自当由副使祝英台负全责。”

    陆俶回到漓溪畔寓所,贺铸等候多时了,他已知道陈操之解职的消息。还觉得不甚满意,未能把陈操之拘禁查办,陆俶大度地笑道:“不为已甚嘛,待钱唐陈氏占田案水落石出后,陈操之声誉大跌,他的仕途应该是到此为止了,就算桓温依旧会任用他,他也只能呆在西府做僚属,不能为官一方,如何得升迁!”

    贺铸道:“那我贺氏还需交出隐户否?”

    陆俶道:“随便交出一百户应付一下嘛。”

    贺铸笑道:“虞氏、魏氏、谢氏、孔氏这下子后悔莫及了吧,哈哈,畏惧桓温,有辱家声——对了,子善兄,我庄上那些被拘的家户可以释放了吧?”

    陆俶道:“待明日我知会戴内史一声,便放人。”

    郡驿的陈操之、谢道韫此时也在拥炉而谈,陈操之道:“今日是十五日,距土断复核期限还有八日,英台兄要辛苦了。”

    谢道韫问:“子重何时去剡县访安道先生?”

    陈操之道:“待郗嘉宾信使到来之后便去,我去了剡县,贺氏以为我等无能为也,我会在二十四日之前悄然返回山阴,二十四日一早即开始搜检贺氏庄园,请戴内史以马步弓手百人相助即可,贺氏若敢聚众对抗,英台兄即撤回郡上,表奏会稽贺氏武力对抗土断——我料贺氏不敢。”

    ……

    十六日傍晚,郗超的信使赶到山阴,径去投书会稽内使戴述,戴述览信罢,即亲赴郡驿来见陈操之和谢道韫,密议良久方回内史府。

    陈操之与谢道韫送戴内史出郡驿,然后慢慢往回走,一轮寒月如新磨铜镜,澄澈光耀,清辉如霜,踏上去真有一步一个脚印的感觉。

    二人不急着回驿舍,就在庭院中散步,院中有数株高大的连香树,冬月中旬,连香树叶子已落尽,如水的月光将枝丫映在泥地上,参差横斜,仿若纵笔草书。

    谢道韫问:“子重明日便去剡县?”

    陈操之道:“是,明日一早便去,带宗之、润儿一起去。”

    谢道韫踱了一会,抬头望月,畏冷地拢了拢双肩,忽然轻笑道:“搜检贺氏庄园在即,我二人倒还有闲情赏月。”

    陈操之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知己如我二人耳。”

    谢道韫转头看向陈操之,陈操之眼睛深邃幽亮,眉骨与鼻梁的轮廓秀挺刚劲,嗯,与这样的男子终生为友,夫复何求!

    有雪花零星飘落,今夜,会稽郡迎来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

    谢道韫摊开一只手掌,感着雪花落到掌心的一丝冰凉,微笑道:“子重明日要冒雪访戴了,此一则冰雪文由我代写如何?”

    第四十章 隐逸和马蚤动

    雪不大,如细碎梨花瓣,飘飘洒洒下了一夜,晨起开门,地上薄薄一层积雪,空气中有雪的冷冽和清寒。

    宗之、润儿两个孩子快活极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陈家坞以外的雪,好像是有点不一样啊,山阴的雪更白吗?而且今日他们还要跟着丑叔坐船去剡县拜访戴安道先生,要走很长一段水路——

    郡驿的仆役正用笤帚扫雪,气温尚未降至冰点,积雪易融,扫着扫着,薄薄的雪就化成了水渗入久旱干燥的地表,润儿大叫:“可惜可惜!”要求仆役莫再扫雪,她要在雪地上踩脚印,走出一串脚印,回头看,“格格”直笑——

    冉盛立在一边,看着娇小的润儿和她的那串玲珑如珠串一般的脚印,心里有些羡慕,润儿还是孩子,而他不是了。陈家坞的田园风光温馨如旧,严厉的小老师、坞堡的吼书声、聒噪的蝉鸣、远处明圣湖氤氲的水气……这是冉盛最珍贵的记忆——

    在郡驿用罢早餐,陈操之带着宗之和润儿,还有小婵、雨燕、黄小统,以及荆奴和两名陈氏私兵,一共九人,从山阴城南的漓溪上了一艘三丈八长的大乌篷船,这是郡署的官船,一名艄公、三名篙手,将从漓溪顺流至上虞境内的曹娥江,再逆流前往剡县,曹娥江上游在剡县就名剡溪。

    会稽内史戴述带着一干属吏送陈操之上船,谢道韫与冉盛也来相送,冉盛本想跟去剡县,但陈操之命他留下协助祝副使土断。

    郡丞陆俶得知陈操之还真的去剡溪访戴逵了,摇着头对贺铸道:“陈操之好似谢万石沽名钓誉,都是只顾名士风度而不知处境险恶的,他土断使之职已免,不回陈家坞却还到处游山玩水,嘿嘿,吴郡派来钱唐审理陈氏占田案的官员快要到了吧,陈操之这回要乘兴而去,丧气而返了。”

    贺铸道:“我看着陈操之那副淡然超然的模样就生气,当初与我在吴郡徐氏草堂同学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庶族子弟,就自命不凡,仗着令叔陆使君的赏识,附庸风雅——”

    “不必说这些。”陆俶不想让贺铸提起陈操之与陆葳蕤的事,陈操之经此打击,娶他陆氏女郎之事自然想都不必想了,想到从妹陆葳蕤痴心的样子,陆俶又感怜悯和无奈,与其弟陆禽不同,陆俶对陈操之其实无甚恶感,因为此前从未接触过,只怨陈操之不自量力,妄想娶他陆氏女郎,最终身败名裂也就怨不得他人了——

    陆俶道:“道方,你庄上的那个典计应该再赴钱唐了,一定要彻查陈氏占田案,不然的话,陈操之在会稽土断还算是很有成效的,我父撤他之职恐受人非议。”

    贺铸道:“这个何须吩咐,今日一早倪典计四人就已动身去钱唐了,单等主审的官吏到来,还有,我庄上的一百名隐户已经送到县上,都是老弱病残,让那祝英台焦头烂额去安置吧。”

    陆俶记起一事,说道:“州署有文书下达本郡,严禁围湖造田,道方回去对你叔父说一声,莫向鉴湖争田了。”

    贺铸恨恨道:“陈操之虽已解职,遗害无穷啊,此番事了,我贺氏定要谋那钱唐县令一职,要让那钱唐陈氏寸步难行、动辄得咎。”

    ……

    陈操之带着一对侄儿侄女由上虞逆曹娥江而上前往剡县,沿途看两岸风景,说些文章典故和风趣故事——

    小兄妹二人很喜欢乘船,以前每次过枫林渡口去看望母亲丁幼微,摆渡过江时恨不得江宽一些、船驶得慢一些,而现在,可以一整日呆在船上,看着那两个篙公一左一右、不紧不慢地下篙撑船,船底水声汩汩,船舷两侧清碧的水流不息流淌,两岸山林连绵青翠,经冬不凋,还有丑叔就在身边,说着风趣隽永的话,宗之和润儿真是快活无比。

    昨夜下了场小雪,今日已放晴,两岸犹见晨霜一般薄薄积雪,风悄波静,船行悠缓。

    润儿忽然道:“丑叔,知道吗,上月润儿和娘亲去探望陆小娘子,回来时,陆小娘子与我们一起坐船过了松江,送了一程又一程,舍不得分别,润儿心里酸酸的好难过,娘亲答应明年会再去华亭看望陆小娘子,丑叔,何时把陆小娘子娶回来呢?润儿好喜欢她做丑叔母。”

    陈操之墨眉微皱,本次土断,陆始父子与他的矛盾已经尖锐化,打击他也不遗余力,他必须反击,陆俶、贺铸此次构陷成不成,肯定会受到惩处的,他与陆氏的关系就更紧张了,与陆始父子和好是不可能了,他唯有扳倒陆始才有可能迎娶葳蕤,然而这其中关系微妙,他不能明着与陆始为敌,伤害陆氏太深也对不起葳蕤,虽然他知道史载陆始是被桓温免官的,但应该不会是这次,陆始作为土断司长吏,私下却阻挠土断。但土断却依然在桓温主导下进行着,陆始不会因此罢官,最多也就是执行土断不力而已,陆始作为江左士族的首领,若非有大过失,桓温轻易是不能贬黜他的,对付陆始也不是倔一个人的事,这是南北士族矛盾演化的必然,陆始这种僵化固执、不知大势的性格和识见,被排挤出朝廷权力中枢也是必然的,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冬月将尽,与葳蕤的三年之约又过去一年了,陈操之因为是两世灵魂的融合,本着后世的观念,总觉得他和葳蕤才十九岁,三年之后也不过是二十二岁,来日方长,而今他身边的友人,刘尚值已有子、徐邈很快就要做父亲、顾恺之四月已完婚、孔汪与会稽谢氏的女郎订亲,明年开春亲迎,丁春秋将于腊月完婚,妻子是本县全礼全常侍的侄女,而谢玄与河上羊氏女的婚期为明年三月——

    朋辈或为人父、或已婚娶,这让陈操之也有了压力,晋人早婚是因为寿命不长啊,他陈操之又岂能按后世六、七十岁的平均寿命来对待自己的婚姻!

    这样一想,陈操之就对已经苦等自己近四年的陆葳蕤有着深深的怜惜和歉疚,当初在吴郡真庆道院后山的瑞雪山茶下,葳蕤含羞言道:“陈郎君,我年十六了,若嫁作他人妇,那就不能陪你看茶花了。”垂睫低眉间,髻上金步摇滑落,他为葳蕤插上金步摇,低声道:“不要嫁,等我娶你。”言犹在耳,千日已过,他会误了葳蕤的终身吗?

    陈操之摇了摇头,心道:“即便时光倒流,往事可以重来,我也会对葳蕤说那句话,这是浸入骨髓的爱恋,理智岂能束缚,葳蕤也是与我一样的感受,我们要努力争取在一起,我也一定能迎娶葳蕤入我陈门。”

    宗之和润儿一左一右坐在陈操之身边,这时见丑叔痴痴出神,小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润儿便拽了拽陈操之的衣袖,说道:“丑叔,丑叔,要是娘亲也在这里就好了,我们一家人坐船,最快活、最安心。”

    陈操之回过神来,微笑道:“明年,丑叔接你们、还有你们娘亲一起去建康,路上要行一个月,一路游玩,可好?”

    宗之、润儿喜道:“好。”

    一边的雨燕道:“宗之小郎君明年要去吴郡求学的啊。”

    宗之过了年十三岁,丁幼微准备明年二月间让宗之随陈谟、陈谭两位堂叔一起拜在徐藻博士门下,求学、交友,等年满十五岁时再参加定品雅集,宗之是钱唐陈氏继陈操之之后最有希望定为上品的子弟,好学深思、品行端谨,有父叔之风,他平日沉默寡言,但要辩其义理来也是头头是道,在陈家坞无他人可辩,宗之都是和母亲丁幼微还有润儿相互问难,问难清谈对于求学求知来说是一种很好的提高途径,这与当政者专务清谈是不一样的。

    陈操之道:“宗之明年照常去吴郡徐氏草堂求学,我要接你们入都也是明年年底前的事。”

    润儿道:“丑叔,那润儿怎么办呢,阿兄去了吴郡,没人陪润儿一起读书习字了,一个人很无趣的。”

    陈操之道:“润儿在家陪你母亲,明年年底就到建康了,丑叔会指导你。”

    润儿看了看阿兄宗之,又看着篷窗外的剡溪水,幽幽道:“要是润儿也能和阿兄一样出外求学就好了。”

    陈操之心中一动,立时想起谢道韫,千古祝英台,仅此一人而已。

    未想少有言语的宗之这时说道:“润儿可以扮作男子出外求学嘛。”

    陈操之失笑,心道:“此风不可长,这是东晋,不是千年后。”笑问:“润儿,你能扮男子吗?”

    一边的小婵和雨燕抿着嘴笑,小婵道:“待我来看看,润儿小娘子能不能扮作润儿小郎君?”把润儿抱坐到膝上,仔细打量润儿——

    润儿有些难为情,小脸羞红,又长又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婴儿肥的双颊白如凝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