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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庆有余第3部分阅读

刻黏着她,她空闲时候更多了,今日才能与落霞乘车出来,目的并非游玩,而是要到几户贫家作义诊,马车内尚准备了好些药材,可让落霞立即配药、煎熬。

    对于辛守余的疑虑,落霞淡然道:“有你帮忙当然方便许多,可瞧完李大娘的病后,接下来尚有城郊外的七、八户人家,我不好带着你出城,虽然兴武拳脚功夫不弱,也不能担保你绝不出事。”

    辛守余眉心轻蹙。这些日子,她和倚安受到妥善照顾,身体恢复后又跟在落霞身边学习,平静的生活教她差些忘记那些躲在暗处的危机。

    此时,落霞以两指撩开车窗帘子,望向窗外,秀目微瞇,“况且,你若随我出城义诊,不幸被某人得知,这位某人舍不得对你发脾气,却准要将我大卸八块,我前思后虑了一番,何必自讨苦吃?我说得是不?腾哥——”

    听见唤声,辛守余方寸促跳,立时顺着落霞眸光往窗外瞧去,乍见一只粗掌攀住窗沿,那黝黑汉子不晓得何时正骑着大马跟在车旁。

    年宗腾略伏身,粗犷面容隐有风尘,眉目却依旧明朗。

    也不知有否听见落霞的问话,他目光溜进马车里,瞧见姑娘家的鹅蛋脸容,他宽嘴一咧,只管着笑。

    大街上,粗壮汉子和姑娘家并肩而行,一匹高骏大马教汉子牵住缰绳,格哒、格哒地踩着缓步跟在身后。

    偶尔大马头会踰矩地探到两人中间,胡甩几下,鼻孔喷出粗息,想提点主人自个儿的存在,却总教汉子以单掌倒推回去,根本不把牠放在眼里。

    “这些天身子还好吗?”年宗腾忽地打破沉默。他刚回武汉,一人城便在大街上瞥见自家马车,见驾车的是兴武,便知晓里头载的定是落霞,却有些意外辛守余也同她一块儿。

    见着这姑娘,他心底自然涌起愉悦,这瞬息间的反应让他惊奇,亦同要教他暗自苦笑。

    惨惨惨!该如何是好?他想是太喜爱人家,再这么下去,迟早怕要隐忍不住,要在她面前露馅儿,让她瞧清他年宗腾原来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口口声声要把她当妹子看待,脑子里却净转着龌龊的念想。

    不成!不成!辛爷当他是至交,她当他是条好汉,他真让那“非分之想”坐大,就该死的对不住人家。

    辛守余不知他心中转折,螓首微颔,轻语:“很好。”

    1那……倚安呢?“

    “倚安也好。”

    年宗腾不知第几次推开挡在二人之间的马头,又问:“真的不骑马吗?”这么着……唉唉唉,会不会太像老嬷嬷,啰哩啰唆的?

    她瞅着他一眼,唇角柔弯,摇了摇头。

    适才年宗腾一现身,落霞就像急着要抛掉烫手山芋般赶着她下马车,要她随他回行会去。

    “由这儿到行会还有一小段路,脚会酸的。”他偷觑着姑娘柔婉的侧颜,猜测着她的心事,“要不,你上去坐着,我帮你牵马?”两人上回共乘一骑,在码头区那儿引起不小马蚤动,她是在意这事儿吧?

    辛守余仍是摇首,1这样很好。“她还偷偷吩着,这条街越长越好,却为这心思羞涩不已。

    “腾哥……”她忽地轻唤,年宗腾陡地一震,险些打跌,待狼狈地站稳脚步,双目直勾勾望住她,笑得有些憨气。

    “把左手给我瞅瞅。”她道,见他乖乖伸出一掌,不禁叹气,“不是这一只。2

    咦?不是吗?“呃……”年宗腾忙收回手抓抓大耳,把裹着布条的左掌递去。

    那布条原是纯白颜色,不知怎生受他折腾,净白已变作灰黄。

    辛守余再次叹息,知他压根儿没将掌心上的箭伤瞧在眼底,这几日在外,他定又随着它去。

    她也不言语,只低垂脸容,轻巧地解开他掌上的结,把那布条一圈圈取下。

    “我没留神,就把布弄脏了。”年宗腾腰板微弯,黝脸稍偏,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姑娘不言不语,害他心吊得老高,怕她恼他。

    清清喉咙,他呵呵地笑了两声,右手搔头抓耳的,“你之前连着好几日帮我照顾伤口,早好了八、九分,我这人反正是娇贵不来,你别再替我在意这伤了。”

    辛守余轻抚那凸起的疤痕。他的掌心纵纹居多,如今因那处箭伤所留下的痕迹,起了不同的纹路,他的命线、情线出现转折,如漩涡般转进疤痕里,也似由疤痕中往外旋出。

    所有的牵扯,追根究底,全因那一箭吗?

    是她把他带进自己的生命里,抑或是他将她卷进他的?

    又或者,她根本想错了,他命线与情线的变化,最终是为了另外的女子,至于她,仅是促成这一切的开端罢了?

    她心一怔,随即嘲弄起自己。她又“恶习”难改了,光瞅着他的掌纹变化,就搬弄出一长串的推论。

    阿爹曾说她天资过人,能传他衣钵,但她不是神,她仅是个人,一个最最寻常的姑娘,要如何“神算”?如何“解运”?又要怎么“趋吉避凶”?

    人怎可能有那样的能耐来扭转乾坤?

    她曾经深崇的,到头来其实是迷信。

    由袖里掏出干净的帕子,她手劲极轻地为他包扎,在他掌心细细留结。

    “布条脏了,不好一直包着,待会儿回到行会,我再替你清理。”她静静言语,眼眶微热,想起阿爹和京城的那些日子,当时的她太过单纯,从未质疑过任何事。

    年宗腾瞅着掌上的净帕,心田流过暖意,想看清她的小脸,却发现姑娘有意无意地回避他的目光。

    “怎么了?”他上身前倾,歪着头由下往上瞧,不禁愕然,“你……你你你眼眶怎么红红的?”

    他无措地举起手,欲要抬起她的下颚,辛守余倒快他一步扬起脸容,眸中仍有红痕,却冲着他牵唇一笑。

    “是沙子掉进眼里了。”

    “让我瞅瞅。”

    她摇头,“已经没事,我把它眨出来了。”

    他狐疑挑眉,唇抿了抿,“让我瞅瞅。”

    粗掌正要探近,辛守余忽地提裙往前疾迈了四、五步,回眸,笑容可掬,“腾哥,前头巷口不知发生何事,好些人聚在那儿,挺热闹的,咱们也过去瞧瞧。”

    她明明不爱凑热闹,脾性虽不似落霞清冷,亦也沉静自持,现下却急着往人多的地方奔,以为转移注意力,便能搪塞他吗?年宗腾眉心淡拢,目光精亮,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翩然轻移的背影。

    她到底在烦恼些什么?

    为何怕他瞧见她的泪?

    一群人聚在一块儿,团团围住了什么。

    辛守余一径地往前挤,假装兴致勃勃,不想年宗腾还来对她泛红的双眸追根究底,可待她微喘着气息钻到最里边,不禁怔然。

    教这些男女老幼团团围观的,竟是一个打着“铁口直断”、“字卦神绝”的相命摊子。

    她反射地挺直腰,倒退了一小步,男性宽厚大掌在此时扶住她僵硬的双肩,她回首,仓皇眸底近近地映入年宗腾深刻的轮廓。

    她脸色苍白,瞧起来似要晕厥。

    换作以往,年宗腾定是心急如焚且形于色,说不准要抱着她往行会飞奔,再把落霞逮到她榻前,要人家将她从头到脚趾儿好好诊治一番。

    可现下他倒是一反常态,抵在她背后不让她退缩。

    “原来你对这个感兴趣,那也难怪。”他垂首道,语气持平,微灼气息拂动她耳畔柔丝。

    他轻放在她肩上的双掌,以及贴住她身背的宽膛,充满着强烈的存在感,彷佛护卫着她,轻应了声,辛守余缓缓逸出胸口瞬间凝聚的紧绷,不自禁往后贴靠。

    她合起眼睫,复又张开,苍白脸容终于稍见血色,暗自苦笑了笑。

    辛守余呀辛守余,这反应未免太过。

    她何需如此?就只是对这门学问起了无数的怀疑,只是突然感到错愕、感到震惊,原来深信的只是一种艺能、一种伎俩,当作娱乐很好,可以说得天花乱坠,唬弄得人团团转,要想铁口直断、神算古今,说到底,就仅是妄图而已。

    心绪渐稳,她巧颚扬起,注视着那相命先生、坐在摊边的一位书生相公和一名老妇。

    相命先生约莫五十余岁,他摸摸唇上的八字胡,又捻了捻下颚的山羊须,半瞇着眼,若有所思地瞅着白纸上一个墨色未干的字。

    见相命先生眉头深锁,兀自沉吟,一旁的书生相公头一甩,对着老妇道:“娘亲,这根本是儿戏,今日且不管这位张半仙说了什么,反正我已和茆儿私订终身,非卿不取了。”

    老妇神态激动,似乎已为这事恼了许久,“儿戏?!你也晓得啥是儿戏吗?你谁不喜爱,偏要那个女人,咱们木家家声全让你给毁了!”

    “娘,我和茆儿是真心相爱,她是好女人,她会孝顺您的。”

    老妇冷哼了声,尚未回话,围观人群里突然起了一阵马蚤动,众人纷纷让开,一名素衫姑娘终于挤到前头,她气息轻喘,唇瓣几无血色,一对丽眸却黑幽幽的。

    “茆儿?你怎么来了?”书生相公倏地立起,欲要迎将过来,却被他娘亲紧抓住衣袖不放。

    “你给我坐下!”老妇狠狠一瞪,又迅速将目光调向那名素衫姑娘。

    素衫姑娘身子明显一颤,仍朝那老妇福了福身,怯怯地唤了声:“娘……”

    老妇骂道:“别叫得那么好听,反正这丑事已闹得咱们武汉人尽皆知,索性就闹得再凶一些。你来得正好,别说我不给你路走,咱们今儿个就请这位张半仙卜卦测字,瞧你和咱们木家有缘无缘。”

    “娘啊!”书生相公急得不得了,娘亲发怒,自个儿心上人又在人前受委屈,他夹在中间,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围观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年宗腾双目轻垂,觑着立在他胸前的姑娘,她神情专注,雪容淡泛红晕,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位张半仙拿在手里的白纸黑字。

    感觉她肩颈的肌理已柔软松弛,他淡淡牵唇,不发一语地任由她贴靠,亦将目光重新放回那相命摊位。

    “木家大娘别急也别恼,大家安静些,听咱儿说几句。”张半仙终于启唇,众人注意力一下子被引了过去,他假咳了咳清清喉咙,把手里白纸端放下来,双手探进两边宽袖里,眼皮依然半瞇着,道:“这个『茆』字,是木公子方才写下的,用来测这段姻缘的吉凶祸福……”

    张半仙尚未道完,木家公子已急急道:“我不想测字,不管好坏,我就娶茆儿一个。”若非娘亲以死强逼,他绝不会来这儿,更不会写什么鬼字。

    木家大娘老脸铁青,名唤茆儿的素衫姑娘则目眶泛红,正含情脉脉地与那木家公子相凝。

    张半仙低唔一声,又道:“天命不可违,木公子不愿测字,也已写下,一切祸福便全系于此字,咱有几句忠告要说与你知。”

    “您说!张半仙,您快说!”木家大娘语气高扬,瞧着张半仙似睡非睡的脸。

    张半仙慢吞吞道:“要问婚姻,木公子这个『茆』字下笔草率,形斜尾破,瞧来,这段姻缘重在私心,非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必是难成。若是将字拆开来看,一个『艹』字头再加底下一个『卯』,唉唉唉,全是『残花败柳』之相,这姑娘是个妓女没错吧?木公子一表人才,为何偏对她留恋难舍?”

    周遭瞧热闹的百姓们不禁哗然,好几双眼睛全瞅向那位茆儿姑娘,她出身确实不好,是武汉“醉香阁”的头牌姑娘。

    张半仙如老僧入定般动也未动,直待众人喧嚣稍歇,又慢条斯理地道:“公子姓木,『卯』无『木』不成『柳』,『柳』音与『留』字相近,古人常道『折柳相赠』,意思便是希望能留住对方,所以木公子若执意与这姑娘成亲,定难长久将她留在身边。”

    “您意思是说……她极有可能红杏出墙吗?!”木家大娘瞪大双眼,“就算我儿替她赎身从良,她也是本性难改,迟早要做出对不起咱们木家的事来?”

    张半仙迂回地道:“木公子这『茆』字舍『木』从『艹』,『艹』为『花』之首、『草』之头,自有『捻花惹草』之意。”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喧腾。

    木家公子猛地立起身躯,衣袖忿甩,坚定地走向小脸惨白的心上人,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掉头欲走。

    “鑫儿!”木家大娘亦忙站起,扬声唤住他,颤着唇,指着他身边的素衫姑娘,红着眼眶喊着:“你还执迷不悟?为了这女人,你连娘都不要了吗?呜呜呜……你爹死得早,娘含辛茹苦拉拔你长大,现下,你翅膀硬了,可以为着一个外人把娘踢得远远的,呜呜呜……咱一个寡妇人家将来还能靠谁呀?天爷呀!咱命苦呀——”

    “娘,您别这样,我求求您了……”木家公子进退维谷,仍不愿放开心上人的手。

    见状,木家大娘更是呼天抢地,干脆伏在地上大哭特哭,惹得周遭百姓也为之心酸,纷纷劝阻——

    “木公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可老娘亲就这么一个,你怎能伤木大娘的心呀?”

    “是呀、是呀,何况张半仙也说了,这位茆儿姑娘嗯……毕竟是烟花女子,你真娶她过门,往后少不了烦恼的,何必要自讨苦吃?”

    “你真要娶媳妇儿,咱与东街『一线牵』的王媒婆相识,她信誉佳、眼光奇好,兼之古道热肠,定能寻到合你心意的姑娘,你就听木大娘一回,别这么固执。”

    “你们……”木家公子怒视那些过度热心的百姓,气恼归气恼,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好,在此时,他握住姑娘的手却被使劲儿挣开了,心头一惊,他倏地调过脸来,“茆儿!”

    那姑娘退开一大步,站得挺直,却惨惨笑着:“木郎,他们说得对,娘亲只有一个,你……你你别教你娘伤心,我、我是残花败柳,早巳习惯送往迎来,即便现下跟了你,你也留不住我,有一天,我、我会红杏出墙,会做出对不住你的事,张半仙测字奇准,既知将来,就该趋吉避凶,你好心一些,就放过咱们彼此吧!”说罢,她旋身要走。

    “茆儿!”

    听见情郎伤心欲绝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忍不住泪如泉涌,原以为围观的众人会主动让出一条小道任她离去,可有人却不动如山地挡在她面前。

    她困惑地扬起泪睫,是一位气质清雅的鹅蛋脸姑娘,姑娘对她微微一笑,递来一条白巾,柔嗓略哑地道:“你别伤心,他们都说错的。”

    茆儿怔怔然,颊边的泪犹如珍珠,发现鹅蛋脸姑娘身后真有一座山,那男子魁梧高大得不象话,也咧开嘴冲着她笑。

    然后,当在场所有的目光移转过来,年宗腾有些惊奇地意识到,立在他胸前的姑娘洁颚轻扬,雪容罩上一层柔和的自信风采,沉静目瞳尤其迷人,以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姿态,似要颠倒众生。

    辛守余用白巾轻拭茆儿的泪颊,淡淡静语:“相信我,你不会红杏出墙,更不会捻花惹草,木家公子若能娶你进门,是木家的福气。”

    第六章

    好家伙!

    上门踢馆、拆招牌啦!

    张半仙半瞇的眼皮陡地瞠开,见拦住那青楼女子、出声反驳的是名柔弱姑娘,一声轻哼正要打鼻孔里喷出,可眼一瞄,瞥见她身后挺拔的黑汉子,眉头不禁蹙起。

    他日日在这街头巷口摆摊,怎可能不识得年家武汉行会里的大主爷?更何况年宗腾身型高大壮硕,较寻常男子突出,只要见过一眼,便不易忘怀。

    他硬生生将哼声顿住,双手仍插在袖里,短短光景已恢复彷佛能洞烛先机的沉静,眼皮再次半垂。

    辛守余干脆将白巾塞进茆儿手里,拉着她踱近摊子,众目睽睽下,对着张半仙启唇轻语:“可否借字一看?”

    “姑娘请便。”张半仙以下巴努了努。

    取来那张纸,她脸容略偏地瞧着上头的墨字,颖眸轻烁,菱唇漾开浅弧,“我说先生测得不对。这『茆』字由这位木家公子写下,正是大吉之兆。”

    周遭响起预期中的哗然,连伏在地上边嚎啕、边打滚儿的木家大娘也暂停哭势,不知这如程咬金半途杀出的姑娘耍啥儿把戏。

    “哦?”张半仙半瞇的眼皮微乎其微地颤动,嘴角抽搐,仍道:“姑娘有何高见?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