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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枭第118部分阅读

    老头子赶紧躬身,先忙不迭道‘大人不敢当、指点更不敢当’,这才转入正题:“洪口有大山与河川拱卫,环境险要,整座城池就仿佛夯入天地缝隙的一只楔子,敌人只能从正面强攻,全没有包围或者绕过去的办法,地势差别此乃外因;至于内因,就简单得很了,洪口是苦水边关身后、通往我南理内陆的唯一门户,位置何其重要,多年经营之下,城中不仅屯扎重兵,各项军械重器也充足得很。”

    说着,老头子随手一拍身边的一架车弩:“这种巨大机弩,据我所知洪口有上百架,可我青阳城中还不到二十架,投石臂就更少了。洪口御敌时只用考虑正面卫戍,所有这些大家伙只搬到西面城墙上即可,齐射一次足以打碎一次猛攻;青阳却须得防御四面,平均一座城墙上只能分到几只大弩,待敌人扑涌着冲杀过来时……用处不大。”

    一根八尺巨弩射出去,能杀死多少人?一块井口大的石头扔出去,又能砸死多少人?一面城墙上满打满算不过十架这样的大型军械,效果实在有限得很了。

    葛司马和刘太守同时叹了口气,气氛略显沉重,话题也从自家的防务换到了敌人的攻势,刘厚说道:“自从开战以来,末将就开始留意战报,尽力收集前面的战事消息,大概了解了些吐蕃人的作战方式,其中两项不能不防。”

    宋阳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刘厚刚要开口城内忽然忙碌了起来,小捕面色一喜,笑道:“来了!”兴冲冲趴到城头往下看,宋阳也对太守歉意一笑,示意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先是郑纪亲自带队,领着数百蝉夜叉抵达城门后的空地上,不是自己来的,每个蝉夜叉都带了一头土猴子,也不用劳工帮忙,他们自己动手搭起一座巨大的苫布棚子,跟着几百人全都钻了进去,外人谁也看不到他们到底要做啥;

    蝉夜叉这边刚搭好棚子,不远处郡主又带了大批人手、赶着一排大车过来。另选一片空地,架起一口口大锅,生火烧水,一袋袋药材从车上卸下来,按照计量比例,被投入大锅中熬煮。

    药材一半来自封邑,另一半来自青阳库存,还不够的就从青阳城各个药铺采购,顺便把坐堂问诊的大夫也都请来了。大夫们人人手中都被郡主发了一张方子,差不多每两三口大锅就有一位大夫负责,保证药量、火候、配比都能严格按照药方执行。

    宋阳指了指蝉夜叉搭建的布棚,对刘大人道:“他们在挖地路,不一定有用处,有备无患吧,反正土猴子闲着也是闲着。”说完又转手一指郡主负责的那些大锅:“在炼毒药,差不多明天这个时候就弄好了,给兄弟们涂抹兵刃羽箭。”

    大战之际,宋阳的看家本领当然要派上用场,毒方是他开下的,其中用到的诸般材料都是普通药材,但混合、熬煮后就会变成毒物,见血起效。

    受材料限制,毒药没有见血封喉那么霸道,但是哪怕只是伤及皮肉也会引发剧烈疼痛,如果不及时用大量清水冲洗伤口,半炷香后就会身体乏力心慌气短。恶战之中,又怎么会有时间让士兵去处理轻伤?

    更要紧的,一场仗打下来,一般而言致残重伤的肯定会比阵亡的多,不影响作战的轻伤、挂彩之人又远远比重伤者多,宋阳用上了毒药,把即便最轻微的伤势也变成了‘阵亡’。此举对敌人战力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打击,刘厚自己就是武将出身,这笔账又哪会算不过来。

    葛司马却仍‘不解风情’,深深皱起眉头,踌躇道:“军械喂毒……好虽好,但是这么犯忌讳的事情……”

    虽不曾立约落书,但作战时军器上不能涂抹毒药,是中土世上早有的共识,古时就有过这样的先例,甲乙两国开战,甲国在兵刃上使用毒药,后来事情败露引来丙丁戊己等各国群起而攻,最终败亡……正如葛老头所说,这是件犯忌讳的事情,说不定会招致恶果。

    不用宋阳开口刘太守就先听不下去了,叱道:“迂腐,我们不用毒,怕是等不到各国群起而攻,就先被吐蕃灭国了。”

    公主也觉得这个老头莫名其妙,不过她不骂人,只是笑道:“没事,咱说啥也不承认,他们拿咱没辙!”

    宋阳则一笑了之,中途各国群起而攻?犬戎想打也打不到、回鹘更不会来对付南理,除了吐蕃也就剩下一个大燕了,如今大燕和吐蕃根本就成了一座国,吐蕃这边一旦战事不利,燕随时都会参战,景泰要来打南理,还用得着找藉口么?

    第一零四章 先锋

    土猴子钻进了苫布棚看不到了;熬煮毒药听起来吓人实际上也不见得比熬粥更有看头,小捕扒着城头向下张望了一阵就没了兴致,转目望回刘厚:“太守刚刚说,和番子作战有两个地方不能不防,是什么?”

    刘厚立刻应道:“番子的混账手段,第一个‘驱役’,番子每到一处都会强征大群百姓添做奴隶,随部队主力一起前进,如果面前的先遣番军作战顺利则作罢,一旦前方战事不顺,待主力跟上后奴隶们便会派上用场了。”

    任小捕不明所以:“派上什么用场?”

    “授以木棒,长梯、驱赶奴隶攻城。”刘厚的脸色沉了沉:“身后有番子的箭矢驱逐,奴隶们只能向前猛冲。若不予理会,他们真会攀上城头,转眼便冲乱了守军的卫戍,吐蕃大军再趁势而上攻陷城墙;若开关出兵救人,奴隶中有混有大批j细,一旦进关番狗j细就会立刻发难抢夺城门;最稳妥的法子就只有开弓射杀,不管什么奴隶、平民,都当他们是敌军,敢靠近便杀掉……但他们都是前面州郡的百姓、我南理人的同胞,士兵受命对自己人下手,即便挡住了这一波攻势,以后守军也再无士气可言,下面的仗就不用打了。”

    置之不理不行、放入关内不行、抵御屠戮也不行,小捕的眉头紧紧皱起,但她只踌躇了一个瞬间,郁郁之情便消散不见……不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而是公主殿下记起另一件事:有他在呢,我愁个爪子?

    任小捕喜滋滋地望向宋阳。

    宋阳只是迎着小捕的目光笑了笑,跟着望向刘厚:“不能不防……其实是防无可防,无解的题目吧。”

    刘厚沉沉点头,随即把话锋一转:“驱役虽然难办,可毕竟那还是‘后话’,奴隶们会跟着番子主力而来,在他们之前,吐蕃就会有先遣军团杀到,他们会用到另一重手段:火。”

    小九儿不在乎战事,只关心公子,手中拿着块帕子正想帮宋阳擦汗,闻言忍不住轻轻莞尔,这样的场合小丫鬟从不会插话,但心里也难免转个念头:我家公子手下就有个玩火的祖宗,在火道人面前,番子的火又算得什么?

    不止小九,任小捕也是一般的念头,两个漂亮女子同时笑了起来,给青阳西城楼添出了几分姿色。

    “西域盛产火油,纯度奇高;高原番子又有‘投绳’绝技,若真让他们施展起来……”葛司马接着刘太守的话说了下去,不过他也没说完,到最后还是沉沉一叹。

    中土五国,除了南理什么都不成之外,各国在军事上都有强项,否则也不可能倾轧了上百年还分不出胜负,汉家有系统的兵法韬略,军阵暗藏玄机、上将用兵诡异难料;回鹘与犬戎尤擅骑战,铁蹄攻袭时快若疾风猛若烈火,别国远远不及;至于吐蕃的长处,便是太守刚刚说过的‘盛产火油加投绳绝技’了。

    ‘投绳’,不是投出绳索,而是以绳索投之,本来是高原人祖传的一项小玩意。

    古时高原人腰上都缠着一条五尺长的绳索,首段绑扣如兜,在放牧时若发现远处有野狼、野狗窥探牲畜,高原牧人便接下腰畔绳索、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置于首段绳扣中,跟着抡起绳索高举过顶,挥舞一阵后手腕一抖,石头呼啸而去。

    石头借了绳索挥舞的力量,射程大大增加,比起箭矢还要远得多,石头飞出去声势惊人,高原牧人更练得一手好准头,就算打不中也能吓退孤狼,据说高原上的狼子都有了灵性,吐蕃人只要一挥动绳索、即便上面没扣石头它们也会掉头就跑。

    ‘投绳’本来只是小玩意,高原上几乎人人都会,用它吓唬野狼还行,在打仗上却几乎没有用处,毕竟,对上顶盔冠甲的战士,石头的杀伤力有限,把人砸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不难,但想要重伤敌人几乎没有可能。

    而且投绳要先舞动蓄力,准备功夫较长,用于实战没什么效果。

    可是这个杂耍般的手段,与火油结合之后就立刻改头换面了,变成了吐蕃军队的杀手锏……刘太守解释到这里的时候,小捕已经大概想明白了这件事,悚然而惊:“你的意思是,吐蕃人会用投绳的办法,向城头扔油罐子?”

    刘厚点头:“这百多年里,吐蕃人不断改良他们的‘绳’,现在番兵装备绳索是用羚子的筋与马尾混合绞成的,韧性和弹性惊人得很,由此番子投绳的射程猛增。”

    盛装火油的容器被叫做‘瓦罐’,但不同于一般的瓦罐瓷瓶,这种特质的容器并非圆滚滚的,是呈菱形、擅破空,差不多成丨人两只拳头大小,由薄陶煅烧成形,火油灌注其中后以蜡密封。

    这样的罐子,扔上来一两只没什么,但番子人人精擅投绳,家乡中的火油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在攻城时,数万士兵舞动投绳,一次齐射便是数万枚火油罐子砸上城头,而且刘厚曾经听说,番兵攻城时,发动一次‘投绳’攻势中,最少会有五轮投绳齐射。

    投绳射程远超弓箭,番子在投掷时守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完全无计可施,再之后番兵会派出精骑冒死冲近城楼,射出火箭。城头上已经被砸了数十万计的火油罐子,只要番子能有一根火箭射上城头……

    小捕倒抽了一口凉气,俏脸煞白。自家的确有个玩火的祖宗,但是对上番兵这种霸道手段,就算火道人再多长出八条胳膊,也只有十只巴掌一起甩手的份。

    自从吐蕃攻入南理以来,不知有多少小城的城墙就是被番子的烈火硬生生烧塌的,更数不清有多少南理战士葬身于敌人炮制的火海。

    虽然像青阳这种大城的城墙厚重,不虞会被烈火烧毁,可是不难想象的,当城头化为一片火海,猎猎灼烧的不止是城头所有军备物资,还有守军将士的胆气……对于番兵来说,城头失火对他们以檑木冲击城门,却并没有太直接的影响。

    小捕的声音有些发紧,伸手指向正被劳力们源源不绝运上城头的诸般备战物资,问刘厚:“明知道敌人会用火攻,还把东西运上来?”

    刘厚苦笑着:“不运也不行啊,兄弟们空着手又怎么能守城。”

    两难境地,太守全无御敌良策。

    宋阳不置可否,一副听过就算了的样子,只说了句:“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有什么事情都等打仗时候再说吧。”

    刘厚并不失望……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抱希望,吐蕃人的‘投绳’,也和之前的‘驱役’一样,对守军来说都是无解的题目,常春侯可能有些神奇,但毕竟不是神仙。

    该布防的布防、该劳作的劳作,不管敌人如何凶悍,青阳这边都要做足自己的准备,转过天来毒药熬好,有专人负责给兵刃、箭矢喂毒,晾干后再分发回城中将士,同样是军械,但涂抹毒药的计量不同,刀枪上用药多,箭矢上用量少。箭镞上的毒药计量,基本只能用一次便告失效,这样处理主要是为了防止敌人捡了守军发出去的箭再射回来,到时候自己人中了自己的毒可有些煞风景。

    从封邑中过来的武装不用刘大人操心,蛮人野兽蝉夜叉各部如何驻防,早在出征前就确定好了,如今也在按部就班地准备着,一切都有条不紊。

    到了青阳城的宋阳,居然和在封邑里状态差不多,依旧做着他的‘甩手大掌柜’,今天带着小捕去探望周老爷,明天又和郡主故地重游,可惜没能找到当初那个买糖果的小贩……

    两天之后,前方探马回报,吐蕃的先锋军正向青阳赶来,基本都是骑兵,按照现在速度,距离青阳只差三天路程。大军几乎空手而来,随军未带攻城用的兵塔战楼、没有石臂车弩,甚至连云梯都没有,不过撞门用的巨大檑木倒是带了一根。

    兵塔战楼实在太过庞大,前锋军注重速度,肯定没法子运输那些东西;而吐蕃人有‘投绳’,便于携带且效果远胜石壁和车弩,番军根本不用那些东西;至于云梯,也是因为火攻之策,用到的可能性并不大,真有需要的话南理多林,番子大可就地取材、伐木造梯。

    倒是随军会带一根巨大檑木稍显奇怪,这种笨重东西完全可以像云梯那样,到了地方再选择大树现做,何必随身带着,不嫌累赘么?

    探马还算精锐,提前就探到了真相:敌军先遣所携檑木是一根‘功勋之器’,之前就是用这根檑木,先后砸开了苦水和洪口的大门,番子觉得此物吉祥,甚至特意抽调工匠赶工,在上面刻绘了他们的佛祖和神山圣宫,如今番军要用这根‘吉祥木’再打碎青阳城门;甚至有意将来仍以此物去撞毁凤凰城门。

    先遣敌军的具体数量不可知,不过根据他们扎营的规模,哨探也有个大概的判断:八万到十万之间。

    青阳城中连守备带封邑武装,全加在一起才不过人家的两成!这还仅仅是人家的先遣,待主力到来时,别说青阳,就是整个南理又哪还有力量能抵挡得住。

    常春侯率兵来援的惊喜早已褪去了,刘太守闻讯脸色苍白……即便早就知道敌人势大、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可是得知具体状况后,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不止刘太守,所有青阳人都是如此。

    强敌到来必然会影响城中士气,对此宋阳早有准备,他不干活但他会支使朋友:自从敌报传来,施萧晓开坛讲法,为青阳祈福。本来就从妙香吉祥地带来了不俗的班底,再联合青阳城中诸多大寺,虽然战时一切从简,法事少了几分奢华,但盛大庄严之处却毫不逊色。

    有尊者祈福、有佛祖保佑,慈悲禅唱沁人心脾,缓缓冲淡着人心中的恐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几天里,有些游散的唐楼军卒见到青阳烽烟、收到青阳信雀,陆陆续续汇聚而至,虽然人数不多,只有寥寥数百人,但对士气提振也着实有些效果……

    三天时间转眼而过,守军伫立城头,遥遥可见视线尽头尘土卷扬,有些耳力敏锐的战士也能隐隐听到轰轰马蹄声响!

    天空蒙着淡淡的一层薄云,不算阴霾可也绝谈不到清朗,本应清凉的微风也因远处的大军激进裹挟了细细的沙尘,变得腌臜黏稠,吹在身上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这个时候宋阳一行登上城头,公主郡主左后相随,陈返罗冠各擎长弓,封邑中的重要人物都紧随其后,就连丰隆也不顾李公公的劝阻,头戴蒙纱斗笠登场了望。

    敌军来得奇快,沙尘随风急掠遮天蔽日,隆隆马蹄声渐渐响如雷鸣,十万骑兵的驰骋之势,几乎要踩翻大地,整座青阳城都在巨响中开始簌簌发颤,时间稍久,城头士兵甚至已经分不清,这份颤抖究竟是天地在飘摇,还是内心恐惧作祟……或者两者兼有之吧。

    号角声突兀响起,以牦牛角骨特制的吐蕃军号,惊人的响亮,三短一长反复循环,只要稍有常识的青阳士卒都能知道,这是敌人的催进号角。敌骑如潮汹涌而至,就那么一路奔驰而来,仿佛要以血肉之躯来冲垮这坚城厚墙!

    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是在十万番军掀起的狂澜战意之下,青阳守卒竟有些不敢否认,敌人或许真就会这么一路冲过来、冲过来,或许真的会用马蹄掀翻这座古老城池。

    如果没去过荒原,宋阳也不保证自己的心神不会被敌人强冲的势子所摄,眼前的场面根本就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震撼、无法想象的压抑,但宋阳在犬戎境内曾追随沙民大军征战良久,亲身经历过可怕数不清的杀戮之战。

    莫说吐蕃人现在排山倒海般的冲锋只为扬威、不过是虚张声势,就算此刻他身在城下、没了高墙庇护、独处敌人铁蹄之前,也照样不会动容。

    宋阳目光清透,静静望向城下,以他的目力,甚至都能看清楚番子的狰狞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