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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矜第26部分阅读

    下人散去之后,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子矜很自然地想起昨晚的事来,脸上就红了红——白致远说了,要她都交由他处理。她于是就没有说什么,何况,也太难于启齿。

    白舜华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问她什么,倒说起三姨太的事来。子矜的电报起了作用。如今尘埃落定,一切都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其实她也只不过是利用钱凤君对白家的亏欠心理,绝了她轻生的念头。

    子矜想了想,还是开口了:“翠墨这次的确做的不对,我已经说过她了。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所幸结局是好的——所以可不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

    “你不明白。”

    子矜抬头,看到他平静的眼。知道很难说服他了。

    “不,我明白的。”顿了顿又道,“我都明白。——可是,一个人是多么的寂寞。有个人作伴,总是好的。”

    “她还年轻、有大好的前程,何必孤注一掷呢?”

    “子非鱼。你不能代鱼下结论。”

    “真是说不过你。”他很无奈的笑了一下。虽然好像脱离尘世般置身事外,可是笑容依然温和如初。

    “——总之,是不行的。”

    “啊。”他的语气是那样坚定,子矜失望地低下头去。

    “以后的路还长。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的眼中似乎蕴含着种种玄机,有些冷,可是又是慈悯的。

    “是呵,将来的事,谁知道呢?”翠墨她,其实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于是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走过长廊的时候,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寂寂声音,缓慢而清晰。

    知了在枝头反复谱写着单调的乐曲,作这季节最后的吟唱。公园里铺满了它们的雀跃声,除了湖边的风荷亭。

    顾名思义,风荷亭四周当然有荷。湖里接天的莲叶,新生的绿嫩嫩的叶子,掩映着未开的花骨朵,一盏一盏,像亭亭玉立粉面含羞的豆蔻女子,风过的时候垂了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绿色的水波慵懒的荡漾,红色翅膀的蜻蜓在空中低舞徘徊。

    初秋的阳光正好,明晃晃的铺了一地,一直跨进亭子里去。周围没有树木,只有一丛一丛的小黄花,迎着风怒放。

    亭子里的两人正在交谈,左首一人面容沉静:“父亲要去美国了你知道么?”

    另一人不以为意地挑眉:“成全了你们,他可不就该走了?我倒是很好奇——”说道此处他不怀好意地去瞧对方的眼睛,“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不用笑我。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对方显然不愿继续这一话题,闲闲开口道,“下礼拜许小姐就要跟着五爷去香港了,你何不劝绿珠一起去了?”

    “难道我没有劝过?”他苦恼地唉声叹气,“第一次发现口才好完全没用。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这也是活该。”

    他揉揉鼻子:“不说这个了。找你说正事呢——父亲要是走了,财政部谁来管?”

    “我们家原就不是‘皇室’那派的,这一年坐在这个位子上、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瞅着?再者如今各个派系又斗的厉害——东北那里谁都不愿去打,争权夺利的事倒个个抢破了头;到时候一定又是一滩浑水。何况上次我们已经把慕容皋给得罪了。退一步说,我们家也正好藉此机会退出来。”

    “你说的也对。不过上次的谈判、慕容倒是很赏识你的才干,你也不是没有机会。”

    “有得必有失,那个位子太冷,还是让那些老头子焐去吧。父亲这些年还不够累的?就说你罢:我看你这几年看似活得潇洒,实则比谁都累。”

    对方的背影微微僵了一下。

    “你该不会、还在想着那个人?”

    这次他凤眼里的笑意完完全全散去,只余下一线不易察觉的沉痛。

    “她都死了好多年了。我不是叫你忘记她。可是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他抬手挡住有些扎眼的阳光:“我这不是过得挺好,你怎么也和父亲一样罗唆起来?”

    白致远看向他——他总是这样把所有情绪都掩藏在笑脸后面。阳光好像总也照不到他的身上。就如同暗夜的使者,暧昧不明,又那么神秘莫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没有再劝他哥哥什么。

    一晃太阳就躲到了云层后面,地上的影子霎时变得有些惨淡。

    子矜一早就知道白舜华要去美国了,可是没想到会这样的快。

    “上个月热河北线一带战事失利,这边又要派人去和日本人谈判——如果我再不走,只怕这件事会落在我头上。”

    “可是你若是走了,谈判桌上换了旁人岂不更糟?”

    “不,上面早有指示,并没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

    “那去谈判的人可不就成了卖国贼千夫所指了?”原来是有人要找替死鬼。

    “我不是在乎名声——我去了美国,只怕作用还大些。”

    子矜也大约知道白家同欧美各国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么说来,白舜华并不是去隐遁了,而是……

    “但是财政部呢?财政部怎么办?”

    “江山代有人才出呵——无需我担心这个。再说了,总统现在并不是很信任我,再拖着不走,只怕没什么好事。”

    “也是,那……”白舜华绝口不提带她走的事情,那么就是已经……

    见她有话难以启齿的模样,他微微笑了:“你这傻孩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致远一年前就跟我说了。”

    “说、说什么?”她张口结舌。

    “我很高兴。”白舜华眼中是淡淡柔和的光芒,落寞不再,却依然温存。 “从私心上来讲,我和你母亲当年的遗憾可以由你们来弥补,我觉得颇为欣慰。”

    “除了你们性子太过相像让我有点担忧之外,我想我可以放心地去美国了。有什么话,不要总是放在心里,该说的时候还是要说。”

    “将来不管是留在国内也好,去国外也好,总有办法,大不了可以改名——不要因为世俗的眼光,误了自己的幸福。”

    “国内局势莫测,大战一触即发,你们要小心行事,尽力而为。有什么困难,要一起去克服。”

    “其实我最不放心的还是致立,他这脾气看似无害,其实要命的很……”

    他叮咛淳淳,仿佛是真的永无相见之日一样,子矜越听越伤感,几次忍不住想打断他却都被他制止了。末了白舜华又道:“对于日本人——要小心应付。”

    黑木被派到东三省去了,现在驻南京领事的日军中佐石井刚男传闻是一个更为狠毒残佞的杀人魔王,在长城以北屠杀了许许多多的中国人。

    子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真的不带‘她’走吗?”

    白舜华没有回答,那就是拒绝了。她叹气:“那到了那边谁来照顾你呢?——隔了那么远。”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何须人照顾?”似超然物外、可是眼角眉梢还惨存着抚慰世人的温和。

    虽然心中做过千百次的设想,可是一旦别离真的在即,竟还是如此的忧愁。她眼里泛起朦胧的水雾,有泫然的泪光。

    “哭什么?没听人说过吗,分开是为了下一次相聚。”

    然而一别就是经年,谁知相逢又是何时?再见你,以什么来爱你,以沉默以眼泪。

    白公馆的主人、南京市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前财政部部长,竟突然辞职走了。这在南京城里掀起了不小的轰动,什么样的揣测都有,到了最后都演变成了对下一任财政部长人选的猜测。至于为什么没有带走自己的姨太太,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要她留下来打理白家的产业,有的说是白舜华另结新欢抛弃了她,甚至还有人猜测四姨太莫不是被休了。可是子矜依然住在白公馆里,只是出席的场合少了。白家愈发低调起来。过了一阵众人看到白家依然风平浪静,媒体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人走茶凉,这一切都和离去的人无关了。

    白公馆里顿时显得冷清了许多。白舜华走的头几天众人都有些沉默。

    “姐姐,如果我跟着去美国,你会不会觉得我……”

    “不会。”子矜打断她即将要出口的话,“我不能说我支持你。”翠墨神色一黯。

    “可是我也不会因此而看轻你。”

    如果不去尝试一次,会觉得不甘心放弃吧?非要得遍体鳞伤那一天,才会死心。

    有所坚持的人才值得尊敬;因为害怕受伤而却步,有时候不是睿智、只是软弱的借口。

    她曾经问过翠墨:“为什么呢?真的如此爱他?”

    翠墨的答案让她有些惆怅,她说——她一直在那仰望的角度,直到有一天,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那些微的情愫累积起来也能如此强大、如此丰沛。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可是如果她不去努力,她怕她将来有一天会后悔。

    子矜默默凝视着她——她一直视如亲人的女孩子长大了,眼角眉梢隐约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还好年轻,即使受了伤,也有时间去复原。

    总是有那样的女子:外表柔弱,内心却匍匐着坚硬的棱角。

    此时此刻,她能给的,唯有祝福——

    相信所有的人,都会很好很好的。

    过了几日翠墨也走了。幸好还有白静媛时常来走动走动,不然这厢就更清冷了。面对父亲和静媛的质疑,子矜一律以诸事繁冗、需要她留下来善后的理由敷衍过去了。她当然知道这并非长远之计,然而目前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何况还有白致远,他们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一方面日本人加快了侵略的步伐,东北一线战火纷飞,南京城里虽然相对平静,可是由于城内的日本人气焰太过嚣张,屡次在使馆区外闹事,民众频频上街游行抗议,反遭到日本人的镇压和报复,于是暗杀事件时有发生,一月之间就死了四名曾经闹事滋众的日本浪人。日本领事馆向当局提出威胁恐嚇,双方僵持不下,日本人暗地里紧锣密鼓地进行搜查,策划暗杀的人却迟迟没有暴露。

    “依我说,你们很应该发几个勋章表彰人家才是!明明是爱国志士,怎么反倒成了犯人?!”这日静媛看了报纸,忍不住就跑到白公馆埋怨起她大哥来。

    白致立只是笑笑刮了一下她鼻子:“这你可就错怪我了。”

    白静媛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

    子矜凑巧经过听到,少不得替白致立分解道:“要是你哥哥真心想抓人,还能等到这会儿?不过是作作样子给日本人看,这也值得你生气?真是小孩子脾气。”

    白致立做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吁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她昨晚在电话里骂了我还不够,今天还大老远地特特跑过来骂我……”

    “我哪有骂你?你乱讲!谁让你在电话里头不说清楚的!”

    “你要是有‘别人’的一半机灵,就该明白过来了。唉,我怎么有你这么笨的妹妹!”

    白静媛很委屈的样子,拉着子矜要她评理。“哎哟你别拉我,我不管你们的内部纠纷。”知道这兄妹俩不过是闹着玩,她拿起手里的东西就要走。

    “哎,你先别走!”白致立笑嘻嘻地拦住她,“这话说的没理——我们是‘内部’,难道你就是‘外部’了不成?”

    子矜知道他是意有所指且不怀好意,又不好接他让他自以为得趣,只好不理他。

    白静媛不知道中玄机,眨着眼睛说她大哥:“你傻啦?她当然是我们自己人了,什么内部外部的。”

    子矜听了觉得好笑,趁机损一损白致立:“你大哥就喜欢自作聪明,难道你不知道?”

    白致立摸摸鼻子,一时颇觉无趣,灰溜溜地走开了。

    静媛这才注意到子矜手里的东西:“咦?你原来买菜去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边说边扒拉了一下小提篮里的货色,佯怒道:“好啊!做好吃的也不叫我?太对得起我了……”

    子矜脸上微红,又不好说她什么。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只不过她一时兴起,想亲自做几个小菜罢了。只好说:“既然来了,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吧?”

    静媛眉开眼笑地眯起眼睛:“那还用说!吃好东西怎么能落下我呢?啊,机会难得,我把果夫也叫来吧!”

    八仙桌上是凉拌海蜇、龙井虾仁,银芽芝麻卷、莴笋炒腊肠,白玉金银汤……样样色香味俱美,闻之让人食指大动。却有一盘炸得金黄的小球一样的东西不知为何物。白静媛伸筷挟起一个,一口咬下去,几乎鲜掉她的舌头,不由得惊叹道:“这是豆腐?豆腐也能做成这样?外面酥脆,里面却那么嫩,太好吃了!你怎么做出来的?”

    她一连串的问题,也不待子矜作答,就又挟起了第二个。

    子矜笑笑道:“这倒不难——拿做好的酸汤豆腐加上豆浆、勾芡粉、葱、姜、花椒、八角,搅拌后再捏成圆子形状,放到锅里炸酥了就行。”

    “听上去简单,做起来还真是水磨功夫,难为你有这个耐心!”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娇惯了?”白致远在边上突然开口,倒吓了静媛一跳,她一脸困惑地转向她二哥:“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大的火气。”

    一旁白致立哧地笑出声来:“这就要问你了——谁让你留下来‘碍手碍脚’的……”

    “要说碍手碍脚,你自己还不是和我一样!”

    “那怎么一样?要不是你先厚着脸皮来蹭饭,我也不好意思留下来啊。”本来他是很少在家吃饭的,但是某人下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怎能错过?

    子矜实在是忍不住,把筷子往桌上一顿:“你们有完没完,再不吃菜就凉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奇奇怪怪的?”白静媛觉得自己太无辜了,莫名其妙就被“群起而攻之”。

    还程果夫站出来笑着打圆场道:“吃饭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静媛哼了几声,第二个豆腐圆子下肚后却又疑惑地问子矜:“我不信,仅是这样,哪有这等鲜味?”

    白致立尝了一口也道:“这豆腐是加了特殊的汤料吊出来的吧?”

    子矜眉毛一挑,却也不觉得意外他能猜到:“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料?”

    他细细咀嚼品尝道:“有鲫鱼、螃蟹、河虾……”半响咂了咂舌头:“是不是还有蛤蜊?”

    “真服了你了,是放了蛤蜊,不过你漏了一件——还有带子。”

    “这也太奢侈了吧?竟拿这么多好东西配它?!”静媛瞪大了眼睛。

    程果夫点了她一下笑道:“你就一吃客,哪来那么多意见?”

    子矜也笑道:“自然不是了。我让人从‘醉仙楼’拿的多余的海鲜汤,不然我也觉着怪浪费的。一般地谁吃这个?又不是皇帝他家。”

    “哎呀!”白致立这时冷不防拍了下桌子:“这里面还加了牛奶!难怪如此嫩滑。这太妙了——不但去了海鲜的腥气,口感也更上了一层……”

    静媛一边忙着大块朵颐一边啧啧称奇道:“天哪,你从哪儿学来的?我以前怎么都不知道?”

    “‘醉仙楼’的老板和我父亲是老朋友了,我以前在那儿做过学徒。这道菜啊,是贵州的做法,嘉庆年间还进过御膳房呢!”她说起做菜来,比平时多了一分跳脱。

    静媛听了一个劲地点头:“这样啊,那你以后可要多多表现才是!”

    白致立拿筷尾敲了一记她的脑袋:“你也好意思说!”

    “其实我也懒,要是让我天天做,我可就没那心情做复杂的菜式了。”几个人又说说笑笑了一阵,只有白致远没怎么开口说话,不过他本来话就少,所以大家也就习惯了。子矜几次看他,他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目光。

    饭后的甜点是蜂蜜莲子羹,甜而不腻,爽滑可口。静媛着实又赞不绝口地美誉了一番,见时候已晚,这才起身告辞。

    子矜梳洗完出来,问了下人四处都找不到白致远。她想了想,去了后花园的池子,他果然坐在那里。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下来。

    “你怎么了?不高兴嘛?”

    白致远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给人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旁人忍不住想开口。

    “好啦,不要这样——下次就做给你一个人吃好不好?”她推推他的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