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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短篇作品集第21部分阅读

    薄的空气中也震耳欲聋,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国飞船在人类的飞船不远处着陆,高大的舱门打开后,大牙拄着一根电线杆长度的拐枚颤颤地走下来。

    “啊,您还活着?!有五百岁了吧?”元帅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战后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们一面。”

    “吞食者现在在哪儿?”

    大牙指向一个天空的一个方向:“晚上才能看见,只是一个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轨道。”

    “它在离开太阳系吗?”

    大牙点点头:“我今天就要启程去追它了。”

    “我们都老了。”

    “老了......” 大牙喑然地点点头,哆嗦着把拐枚换了手,“这个世界,现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气留了下来,这算是吞食帝国的仁慈吗?”

    大牙摇摇头:“与仁慈无关,这是你们的功绩。”

    地球战士们不解地看着大牙。

    “哦,在那场战争中,吞食帝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在那次大环撕裂中死了上亿人,生态系统也被严重损坏,战后用了五十个地球年的时间才初步修复。这以后才有能力开始对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们在太阳系的时间有限,如果不能及时离开,有一片星际尘埃会飘到我们前面的航线上,如果绕道,我们到达下一个恒星系的时间就会晚一万七千年,那颗恒星将会发生变化,烧毁我们要吞食的那几颗行星,所以对太阳几颗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太干净。”

    “这让我们感到许多的安慰和荣誉。”元帅看看周围的人们说。

    “你们当之无愧,那真是一场伟大的星际战争,在吞食帝国漫长的征战史中,你们是最出色的战士之一!直到现在,帝国的行吟诗人还在到处传唱着地球战士史诗般的战绩。”

    “我们更想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对了,现在人类怎样了?”

    “战后大约有二十亿人类移居到吞食帝国,占人类总数的一半。” 大牙说着,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宽大的屏幕,上面映出人类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画面:蓝天下一片美丽的草原,一群快乐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时难以分辩出这些人的性别,因为他们的皮肤都是那么细腻白嫩,都身着轻纱般的长服,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环。远处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状显然来自地球童话,色彩之鲜艳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镜头拉近,元帅细看这些漂亮人儿的表情,确信他们真的是处于快乐之中,这是一种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如水晶般单纯,战前的人类只在童年能够短暂地享受。

    “必须保证它们的绝对快乐,这是饲养中起码的技术要求,否则肉质得不到保证。地球人是高档食品,只有吞食帝国的上层社会才有钱享用,这种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帅,我们找到了您的曾孙,录下了他对您说的话,想看吗?”

    元帅吃惊地看了大牙一眼,点点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皮肤细嫩的漂亮男孩,从面容上看他可能只有十岁,但身材却有成年人那么高,他一双女人般的小手儿拿着一个花环,显然是刚刚被从舞会上叫过来,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听说曾祖父您还活着?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来见我啊!我会恶心死的!想到战前人类的生活都我们都会恶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战士还想维持这种生活,差一点儿真的阻止人类进入这个美丽的天堂了!变态!您知道您让我多么羞耻,您知道您让我多么恶心吗?呸!不要来找我!呸!快死吧你!!”说完他又蹦跳着加入到草原上的舞会中去了。

    大牙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将活过六十岁,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会被宰杀。”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十分感谢。”元帅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很沮丧,也充满了对您的仇恨,这类情绪会使他的肉质不合格的。”

    大牙感慨地看着面前这最后一批真正的人,他们身上的太空服已破旧不堪,脸上都深刻着岁月的沧桑,在昏黄的阳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锈迹斑斑的铁像。

    大牙合上电脑,充满谦意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看这些的,但你们都是真正的战士,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承认......”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人类文明完了。”

    “是你们毁灭了地球文明,”元帅凝视着远方说,“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们终于又开始谈道德了。”大牙咧嘴一笑说。

    “在入侵我们的家园并极其野蛮地吞食一切后,我不认为你们还有这个资格。”元帅冷冷地说,其他的人不再关注他们的谈话,吞食者文明冷酷残暴的程度已超出人类的理解力,人们现在真的没有兴趣再同其进行道德方面的交流了。

    “不,我们有资格,我现在还真想同人类谈谈道德......‘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

    大牙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浑身一震,这话不是从翻译器中传出,而是大牙亲口说的,虽然嗓门震耳,但他对三个世纪前元帅的声调模仿得维妙维俏。

    大牙通过翻译器接着说:“元帅,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觉是对的:星际间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异更令人震惊,我们确实不应该这么像。”

    人们都把目光焦聚在大牙身上,他们都预感,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将被揭开。

    大牙动动拐枚使自己站直,看着远方说:“朋友们,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我们比你们更有权力拥有她!因为在你们之前的一亿四千万年,我们的先祖就在这个美丽的行星上生活,并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地球战士们呆呆地看着大牙,身边的残海跳跃着昏黄的阳光,远方的新山脉流淌着血红的岩浆,越过六千万年的沧桑时光,曾经覆盖地球的两大物种在这劫后的母亲星球上凄凉地相会了。

    “恐——龙——”有人低声惊叫。

    大牙点点头:“恐龙文明崛起于一亿地球年之前,就是你们地质纪年的中生代白垩纪中期,在白垩纪晚期达到鼎盛。我们是一个体形巨大的物种,对生态的消耗量极大,随着恐龙人口的争剧增加,地球生态圈已难以维持恐龙社会的生存,接着又吃光了刚刚拥有初级生态的火星。地球上恐龙文明的历史长达两千万年,但恐龙社会真正的急剧膨胀也就是几千年的事,其在生态上造成的影响从地质纪年的长度看很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大灾难,这就是你们所猜测的白垩纪灾难。

    “终于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龙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飞船,航向茫茫星海。这十艘飞船最后合为一体,每到达一个有行星的恒星就扩建一次,经过六千万年,就成为现在的吞食帝国。”

    “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园呢?恐龙没有一点怀旧感吗?”有人问。

    大牙陷入了回忆,“说来话长,星际空间确实茫茫无际,但与你们的想像不同,真正适合我们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间并不多。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向银河系的中心方向,走不出两千光年就会遇到大片的星际尘埃,在其中既无法航行也无法生存,再向前则会遇到强辐射和大群游荡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们已在旋臂的未端,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虚空。在适合生存的这片空间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国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现在,我们的唯一活路是航行到银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这片空间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次航行要持续一千五百万年,途中一片荒凉,我们必须在启程前贮备好所有的消耗品。这时的吞食帝国就像一个正在干涸的小水洼中的一条鱼,它必须在水洼完全干掉之前猛跳一下,虽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邻的另一个水洼中活下去......至于怀旧感,在经历了几千万年的太空跋涉和数不清星际战争后,恐龙种族早已是铁石心肠了,为了前面千万年的航程,吞食帝国要尽可能多吃一些东西......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帅深思着说:“难道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唯一法则?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像波江文明那样。”

    大牙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哲学家,也许可能吧,关键是谁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这是这个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铁的法则,谁要首先不遵从它而自省起来,就必死无疑。”

    大牙转身走上飞船,再出来时端着一个扁平的方盒子,那个盒子有三四米见方,起码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顶盖,人们看到盒子里装满了土,土上长着一片青草,在这已无生命的世界中,这绿色令所有人心动。

    “这是一块战前地球的土地,战后我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虫都进入冬眠,现在过了两个多世纪,又使它们同我一起苏醒。本想把这块土地带走做个纪念的,唉,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还是让把它放回它该在的地方吧,我们从母亲星球拿走的够多了。”

    看着这一小片生机盎然的地球土地,人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现在知道,恐龙并非铁石心肠,在那比钢铁和岩石更冷酷的鳞甲后面,也有一颗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挥爪子,似乎想把自己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好了朋友们,我们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国去,”看到人们的表情,他举起一支爪子:“你们到那里当然不是做为家禽饲养,你们是伟大的战士,都将成为帝国的普通公民,你们还会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个人类文明博物馆。”

    地球战士们都把目光集中的元帅身上,他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

    地球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大牙的飞船,那为恐龙准备的梯子他们必须一节一节引体向上爬上去。元帅是最后一个上飞船的人,他双手抓住飞船舷梯最下面的一节踏板的边缘,在把自己的身体拉离地面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地球的土地,此后他就停在那里看着地面,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看到了——

    蚂蚁。

    这蚂蚁是从那块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来的,元帅放开抓着踏板的双手,蹲下身,让它爬到手上,举起那只手,在细细地看着它,它那黑宝石般的小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元帅走到盒子旁,把这只蚂蚁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丛中,这时他又在草丛间的土面上发现了其它几只蚂蚁。

    他站起身来,对刚来到身边的大牙说:“我们走后,这些草和蚂蚁是地球上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无语。

    元帅说:“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恐龙、人、然后可能是蚂蚁,”他又蹲下来深情地看着那些在草丛间穿行的小生命,“该轮到它们了。”

    这时,地球战士们又纷纷从飞船上下来,返回到那块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围成一圈深情地看着它。

    大牙摇摇头说:“草能活下去,这海边也许会下雨的,但蚂蚁不行。”

    “因为空气稀薄吗?看样子它们好像没受影响。”

    “不,空气没问题,与人不同,在这样的空气中它们能存活,关键是没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吗?”

    “那就谁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气中青草长得很慢,蚂蚁会吃光青草然后饿死,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后结局。”

    “您能从飞船上给它们留下些吃的吗?”

    大牙又摇头:“我的飞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统和饮用水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追上帝国前需要冬眠,你们的飞船上还有食物的吗?”

    元帅也摇摇头:“只剩几只维持生命的注射营养液,没用的。”

    大牙指指飞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帝国加速很快,晚了我们要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帅,我们留下来。”一名年轻中尉说。

    元帅坚定地点点头。

    “留下来?干什么?!” 大牙轮流着看看他们,惊讶地问,“你们飞船上的冬眠装置已接近报废,又没有食品,留下来等死吗?”

    “留下来走出第一步。”元帅平静说。

    “?”

    “您刚才提过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们......要做为蚂蚁的食物?!”

    地球战士们都点点头。

    大牙无言地注视了他们很长时间,然后转身拄着拐枚慢慢走向飞船。

    “再见,朋友。”元帅在大牙身后高声说。

    老恐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我和我的子孙前面,是无尽的暗夜、不休的征战,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哟。”人们看到他的脚下湿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泪。

    恐龙的飞船在轰鸣中起飞,很快消失在西方的天空,在那个方向,太阳正在落下。

    最后的地球战士们围着那块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元帅开始,大家纷纷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来。

    时间在流逝,太阳落下,晚霞使劫后的大地映在一片美丽的红光中,然后,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现,元帅发现,一直昏黄的天空这时居然现出了深蓝色。在稀薄的空气夺去他的知觉前,更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阳上有轻微的搔动感,蚂蚁正在爬上他的额头,这感觉让他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海边两棵棕榈树上拴着的一个小吊床上,他仰望着灿烂的星海,妈妈的手抚过他的额头......

    夜晚降临了,残海平静如镜,毫不走样地映着横天而过的银河,这是这个行星有史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

    在这宁静中,地球重生了。

    2002.09.01    于娘子关

    思想者

    太阳

    他仍记得34年前第一次看到思云山天文台时的感觉,当救护车翻过一道山梁后,思云山的主峰在远方出现,观象台的球形屋顶反射着夕阳的金光,像镶在主峰上的几粒珍珠。

    那时他刚从医学院毕业,是一名脑外科见习医生,做为主治医生的助手,到天文台来抢救一位不能搬运的重伤员,那是一名到这里做访问研究的英国学者,散步时不慎跃下山崖摔伤了脑部。到达天文台后,他们为伤员做了颅骨穿剌,吸出了部分淤血,降低了脑压,当病人改善到能搬运的状态后,便用救护车送他到省城医院做进一步的手术。

    离开天文台时已是深夜,在其他人向救护车上搬运病人时,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那几座球顶的观象台,它们的位置组合似乎有某种晦涩的含意,如月光下的巨石阵。在一种他在以后的一生中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他走向最近的一座观象台,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开灯,但有无数小信号灯在亮着,他感觉是从有月亮的星空走进了没有月亮的星空。只有细细的一缕月光从球顶的一道缝隙透下来,投在高大的天文望远镜上,用银色的线条不完整地勾画出它的轮廓,使它看上去像深夜的城市广场中央一件抽象的现代艺术品。

    他轻步走到望远镜的底部,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了一大堆装置,其复杂超出了他的想象,正在他寻找着可以把眼睛凑上去的镜头时,从门那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

    “这是太阳望远镜,没有目镜的。”

    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苗条身影走进门来,很轻盈,仿佛从月光中飘来的一片羽毛。这女孩子走到他面前,他感到了她带来的一股轻风。

    “传统的太阳望远镜,是把影像投在一块幕板上,现在大多是在显示器上看了。。。。。。医生,您好像对这里很感兴趣。”

    他点点头:“天文台,总是一个超脱和空灵的地方,我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那您干嘛要从事医学呢?噢,我这么问很不礼貌的。”

    “医学并不仅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