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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短篇作品集第5部分阅读

拢起来,瞬间充满了飞船通过的空间。有一名地航员回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飞快合拢并压下来的岩浆,这个幻象使航行者意识到压在他们上方那巨量的并不断增厚的物质,一种地面上的人难以理解的压抑感折磨着地航飞船中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受到这种封闭恐惧症的袭击。

    “落日六号”出色地完成着航行中的各项研究工作。飞船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15公里,飞船需要航行20小时才能到达预定深度。但在飞船航行15小时40分钟时,警报出现了。从地层雷达的探测中得知,航行区的物质密度由每立方厘米6。3克猛增到9。5克,物质成份由硅酸盐类突然变为以铁镍为主的金属,物质状态也由固态变为液态。尽管“落日六号”当时只到达了2500公里的深度,目前所有的迹象却冷酷地表明,他们闯入了地核!后来得知,这是地幔中一条通向地核的裂隙,地核中的高压液态铁镍充满了这条裂隙,使得在“落日六号”的航线上,古腾堡不连续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飞船立刻紧急转向,企图冲出这条裂隙,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由中子材料制造的船体顶住了突然增加到每平方厘米1600吨的巨大压力,但是,飞船分为前部烧熔发动机、中部主舱和后部推进发动机三大部分,当飞船在远大于设计密度和设计压力的液态铁镍中转向时,烧熔发动机与主舱结合部断裂,从“落日六号”用中微子通讯发回的画面中我们看到,已与船体分离的烧熔发动机在一瞬间被发着暗红光的液态铁镍吞没了。地层飞船的烧熔发动机用超高温射流为飞船切开航行方向的物质,没有它,只剩下一台推进发动机的“落日六号”在地层中是寸步难行的。地核的密度很惊人,但构成飞船的中子材料密度更大,液态铁镍对飞船产生的浮力小于它的自重,于是,“落日六号”便向地心沉下去。

    人类登月后,用了一个半世纪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层探险方面,人类也要用同样的时间才有能力从地幔航行到地核。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就如同二十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号”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船上的中微子通讯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着完好的联系。以后的一年中,“落日六号”航行组坚持工作,把从地核中得到了大量宝贵资料发送到地面。他们被裹在几千公里厚的物质中,这里别说空气和生命,连空间都没有,周围是温度高达五千度,压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钟内变成金钢石的液态铁镍!它们密密地挤在“落日六号”的周围,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过,“落日六号”是处于一个巨大的炼钢炉中!在这样的世界里,中的像是在描写天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算什么?仅仅能用脆弱来描写它吗?

    沉重的心理压力象毒蛇一样撕裂着“落日六号”地航员们的神经。一天,船上的地质工程师从睡梦中突然跃起,竟打开了他所在的密封舱的绝热门!虽然这只是四道绝热门中的第一道,但瞬间涌入的热浪立刻把他烧成了一段木炭。指令长在一个密封舱飞快地关上了绝热门,避免了“落日六号”的彻底毁灭。他自己被严重烧伤,在写完最后一页航行日志后死去了。

    从那以后,在这个星球的最深处,在“落日六号”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落日六号”内部已完全处于失重状态,飞船已下沉到6800公里深处,那里是地球的最深处,她是第一个到达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平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讯设备的能量很快就要耗尽,现有的能量已不能维持传感眼镜的超高速数据传输,这种联系在三个月前就中断了,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当时我已把她的眼晴摘下来放到旅行包中。

    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

    后来“落日六号”同地面只能保持着语音和数据通讯,而这个联系也在一天深夜中断了,她被永远孤独地封闭于地心中。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将在这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渡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别的情形,但主任让我听的录音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来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这声音很平静。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透明地球

    ※※※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处,我都喜欢躺在那里的大地上。

    我曾经躺在海南岛的海滩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罗斯的白桦林中、撒哈拉烫人的沙漠上。……每到那个时刻,地球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处,在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汨在那里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感受到了从几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着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射到这个星球的中心,我听到了那里传出的她吟唱的,还听到她那轻柔的话音:

    “……多美啊,这又是另一种音乐了……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完)

    本文已发表于《科幻世界》9910。

    坍缩

    坍缩将在凌晨1时24分17秒时发生。

    对坍缩的观测将在国家天文台最大的观测厅进行,这个观测厅接收在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投射到一面面积有一个蓝球场大小的巨型屏幕上。现在,屏幕上还是空白。到场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理论物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权威,对即将到来的这一时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少数真正能理解其含义的人。此时他们静静地坐着,等着那一时刻,就象刚刚用泥土做成的亚当夏娃等着上帝那一口生命之气一样。只有天文台的台长在焦燥地来回踱着步。巨型屏幕出了故障,而负责维修的工程师到现在还没来,如果她来不了的话,来自太空望远镜的图象只能在小屏幕上显示,那这一伟大时刻的气氛就差多了。

    丁仪教授走进了大厅。

    科学家们都提前变活了,他们一齐站了起来。除了半径二百光年的宇宙,能让他们感到敬畏的就是这个人了。

    丁仪同往常一样的目空一切,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坐到那把为他准备的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去,而是信步走到大厅的一角,欣赏起那里放在玻璃柜中的一个大陶土盘来。这个陶土盘是天文台的镇台之宝,是价值连城的西周时代的文物,上面刻着几千年前已化为尘土的眼晴所看到的夏夜星图。这个陶土盘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已到了崩散的边缘,上面的星图模糊不清,但大厅外面的星空却丝毫没变。

    丁仪掏出一个大烟斗,向一个上衣口袋里挖了一下,就挖出了满满一斗烟丝,然后旁若无人地点上烟斗抽了起来。大家都很惊诧,因为他有严重的气管炎,以前是不抽烟的,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抽烟。再说,观测大厅里严禁吸烟,而那个大烟斗产生的烟比十支香烟都多。

    但,丁教授是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他创立了统一场论,实现了爱因斯坦的梦。

    他的理论对宇宙大尺度空间所作的一系列预言都得到了实际观测的精确证实。后来,使用统一场论的数学模型,上百台巨型计算机不间断地运行了三年,得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已膨胀了二百亿年的宇宙将在两年后转为坍缩。

    现在,这两年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白色的烟雾在丁仪的头上聚集盘旋,形成梦幻般的图案,仿佛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思想从大脑中飘出……

    台长小心翼翼地走到丁仪身边,说:“丁老,今天省长要来,请到他不容易,请您一定对省长施加一些影响,让他给我们多少拔一些钱。本来不该用这些事使您分心的,但台里的经费状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家今年不可能再给钱,只能向省里要了。

    我们是国内主要的宇宙学观测基地,可您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连射电望远镜的电费都拿不出,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打它的主意了,“台长指了指丁仪正欣赏的古老的星图盘,”要不是有文物法,我们早就卖掉它了!“

    这时,省长同两名随行人员一起走进了大厅,他们的脸上露着忙碌的疲惫,把一缕尘世的气息带进这超脱的地方。“对不起,哦,丁老您好,大家好,对不起来晚了。

    今天是连续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洪水形势很紧张,长江已接近一九九八年的最高水位了。“

    台长激动地说了许多欢迎的话,然后把省长领到丁仪面前,“下面请丁老为您介绍一下宇宙坍缩的概念……”他同时向丁仪递了个眼色。

    “这样好不好,我先说说自己对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请丁老和各位科学家指正。

    首先,哈勃发现了宇宙的红移现象,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我们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系的光谱都向红端移动,根据开普勒效应,这显示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由以上现象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宇宙在膨胀之中,由此又得出结论:宇宙是在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诞生的。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如果总质量大于某一数值,则万有引力逐渐使膨胀减速,最后使其停止,之后,宇宙将在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缩。以前宇宙中所能观测到的物质总量使人们倾向于第一个结论,但后来发现中微子具有质量,并且在宇宙中发现了大量的以前没有观测到的暗物质,这使宇宙的总质量大大增加,使人们又转向了后一个结论,认为宇宙的膨胀将逐渐减慢,最后转为坍缩,宇宙中的所有星系将向一个引力中心聚集,这时,同样由于开普勒效应,在我们眼中所有星系的光谱将向蓝端移动,即蓝移。现在,丁老的统一场论计算出了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的精确时间。“

    “精彩!”台长恭维地拍了几下手,“象您这样对基础科学有如此了解的领导是不多的,我想,丁老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又向丁仪使了个眼色。

    “他说的基本正确。”丁仪慢慢地把烟灰磕到干净的地毯上。

    “对,对,如果丁老都这么认为……”台长高兴得眉飞色舞。

    “正确到足以显示他的肤浅。”丁仪又从上衣口袋挖出一斗烟丝。

    台长的表情凝固了,科学家们那边传来了低低的几声笑。

    省长很宽容地笑了笑,“我也是学的物理专业,但以后这三十年,我都差不多忘光了,同在场的各位相比,我的物理学和宇宙学知识,怕是连肤浅都达不到。唉,我现只记得牛顿三定律了。”

    “但离理解它还差得很远。”丁仪点上了新装的烟丝。

    台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丁老,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省长感慨地说,“我的世界是一个现实的、无诗意的、烦锁的世界,我们整天象蚂蚁一样忙碌,目光也象蚂蚁一样受到局限。有时深夜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看星空,已是难得的奢侈了。您的世界充满着空灵与玄妙,您的思想跨越上百光年的空间和上百亿年的时间,地球对于您只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尘,现世对于您只是永恒中短得无法测量的一瞬,整个宇宙似乎都是为了满足您的好奇心而存在的。说句真心话,丁老,我真有些嫉妒您。我年轻时做过那样的梦,但进入您的世界太难了。”

    “但今天晚上并不难,您至少可以在丁老的世界中呆一会儿,一起目睹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一瞬间。”台长说。

    “我没有这么幸运。各位,很对不起,长江大堤已出现多处险情,我得马上赶到防总去。在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丁老,这些问题在您看来可能幼稚可笑,但我苦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弄明白。第一个问题,坍缩的标志是宇宙由红移转为蓝移,我们将看到所有星系的光谱同时向蓝端移动。但目前能观测到的最远的星系距我们二百亿光年,按您的计算,宇宙将在同一时刻坍缩,那样的话,我们要过二百亿年才能看到这些星系的蓝移出现。即使最近的半人马座,也要在四年之后才能看到它的蓝移。

    丁仪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空中飘浮,象微缩的旋涡星系。“很好,能看到这一点,使您有点象一个物理系的学生了,尽管仍是一个肤浅的学生。是的,我们将同时看到宇宙中所有星系光谱的蓝移,而不是在从四年到二百亿年的时间上仍次看到。这源于宇宙大尺度范围内的量子效应,它的数学模型很复杂,是物理学和宇宙学中最难表述的概念,没有希望使您理解。但由此您已得到第一个启示,它提醒您,宇宙坍缩产生的效应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您还有问题吗?哦,您没有必要马上走,您要去处理的事情并不象您想象的那样紧迫。”

    “同您的整个宇宙相比,长江的洪水当然微不足道了。但丁老,神秘的宇宙固然令人神往,现实生活也还是要过的。我真的该走了,谢谢丁老的教诲,祝各位今晚看到你们想看的。”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丁仪说,“现在长江大堤上一定有很多人在抗洪。”

    “但我有我的责任,丁老,我必须回去。”

    “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堤上的人们一定很累了,你可以让他们也离开。”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离开?!干什么,看宇宙坍缩吗?”

    “如果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可以回家睡觉。”

    “丁老,您真会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他们干的事已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坍缩。”

    沉默了好长时间,省长指了指大厅一角陈列的那个古老的星图盘说:“丁老,宇宙一直在膨胀,但从上古时代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宇宙没有什么变化。坍缩也一样,人类的时空同宇宙时空相比,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除了纯理论的意义外,我不认为坍缩会对人类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甚至,我们可能在一亿年之后都不会观测到坍缩使星系产生的微小位移,如果那时还有我们的话。”

    “十五亿年,”丁仪说,“如果用我们目前最精密的仪器,十五亿年后我们才能观测到这种位移,那时太阳早已熄灭,大概没有我们了。”

    “而宇宙完全坍缩要二百亿年,所以,人类是宇宙这棵大树上的一滴小露珠,在它短暂的寿命中,是绝对感觉不到大树的成长的。您总不至于同意互联网上那些可笑的谣言,说地球会被坍缩挤扁吧!”

    这时,一位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目光暗淡,她就是负责巨型显示屏的工程师。

    “小张,你也太不象话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台长气急败坏地冲她喊到。

    “我父亲刚在医院去世。”

    台长的怒气立刻消失了,“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可你看……”

    工程师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大屏幕的控制计算机前,开始埋头检查故障。

    丁仪叮着烟斗慢慢走了过去。

    “哦,姑娘,如果你真正了解宇宙坍缩的含义,父亲的死就不会让你这么悲伤了。”

    丁仪的话激怒了在场的所有人,工程师猛地站起